《小狗怎么会知道》越苓

1、第 1 章

　　我走进基地的时候，头顶悬着的银蓝色液态流体081384，正在基地顶部缓慢淌动。“081384”，这他妈是我们给这个操蛋星球上的这种特殊液体取的名字，在距离我现在位置47光年的那颗核桃大的蓝色星球上，有上百万正富豪不惜用梦幻般的高价求购这种液体。
　　它的功效迷人。一滴，只要一滴，轻轻地点在你迫不及待伸出来的舌尖上，就可以进行时间沙漏旅行——你可以在前一秒通过那个窄腰的沙漏最中间，回到十几年前、几年前或者几分钟前经历过的时间，又或者来到十几年后、几年后或者几分钟以后你即将经历的未来。总之，你的时间就像是一个可以被它翻来覆去玩弄的沙漏，它想怎么翻就怎么翻，被它带去哪儿都是随机的。
　　这种不确定的刺激体验正是地球人追捧它的原因。想想看，在人类拥有智识的百万年间，这些猴子一直以为时间是一维的，未来是不可预测的，但是现在有了它，猴子就知道了，哦，原来时间只是一个沙漏，你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在沙漏里不停打转，死了也不是死了，活着也不是活着，每个当下都是在量子叠加的过程中被凝固的一颗沙砾，沙漏不停地漏啊，漏啊，你还以为人生就这么过完了，可当沙漏被人反转，唰，原来人生又开始重复。
　　但是我用不起081384。
　　尽管我有可能是现在猴群里拥有最多081384的一只猴，但我只是一个矿工，一个守望者，我的工作就是呆在这颗偏远荒僻的操蛋星球上，守着081384一滴一滴往基地的收集管里流。
　　这是一份无比枯燥的工作。枯燥到简直会让人发疯。我来这里前在推进器发射中心签订协议的时候，还特地问了那个签证官，能不能让我带上一条狗。那签证官跟看疯子一样地看着我，告诉我在那儿不需要狗，基地里有人工智能AI。
　　我说我有感情需求，我是一只正常猴，我要一个人在荒星呆上十年，我总得和谁聊聊天说说话。
　　“智能AI可以陪伴你在FA08ke上的时光。”签证官板着脸说。
　　我还想再跟他求情，却很快被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往外架着上了推进器。
　　就这样，我像坐跳楼机一样，被弹出了地球的冯卡门线，坐着曲率引擎弹到了FA08ke。在这里，陪伴我的只有一双手套、一台掌上电脑，和一个所谓的人工智能AI。
　　我和AI的第一次对话是这样的：“你叫什么名字？”
　　“管理员先生，请您为我赋名。”
　　“哦，你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听不大出来。”
　　“我的语音性别可以在设置中心处随时更改，现在是无性别状态。”
　　“懂了，懂了，那你就叫……就叫小狗吧。”
　　“好的，赋名已成功，管理员先生，您忠诚的小狗随时为您服务。”
　　我在空无一人的基地里哈哈大笑。小狗沉默地在基地的每个地方，用它无处不在的AI视野看着我。
　　有时候我出去勘测矿山，我会让小狗自己钻进录像机器人的身体里，我们一人一狗能在这个星球的日落之前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然后我们坐在一起看日落——准确来说也不算日落，这个星球被那颗巨大的伯利恒星的引力捕获，围绕着伯利恒星运转，如果严谨点来说，它应该叫做“伯利恒落”。
　　伯利恒庞大得像一只运行在天空中的紫红色眼睛。小狗给我拍了很多伯利恒星的近景照片，然后储存在我的光脑里，我可以在光脑后台轻易地翻看这些照片，但我从来不去看。
　　小狗。小狗。小狗啊。小狗怎么会知道，一个人类留恋日落，其实并不是他喜欢欣赏那份光辉，而是在凝望着47光年外的一颗核桃。
　　地球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当你在地球上的时候，你会觉得哪里都讨厌，恨不得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地球爆炸，但是当你被一个人身处遥远的异星，你就会开始怀念它。
　　它是银河系亿万万群星中最不起眼的一颗。
　　也是亿万万群星中，唯一孕育出我们这个种群的一颗。
　　我们是一群裸猿，一群永远在追逐着刺激，在生命特性中写满贪婪的裸猿，我们起初想要生存，有了生存后，又想拥有爱，有了爱，又开始寻求原始刺激，越是濒临死亡的游戏我们越是热衷，当我们甚至能够克服死亡——时间的游戏，又征服了我们。
　　081384。记忆软体。宇宙核心。时代广场上的眼泪。婴儿床。被父母追着打的放学傍晚。离别的雷克雅未克海岸线。遥远星空。太空微尘。黑暗中的烟蒂。磨破的运动鞋。人类被时间抛弃，又不自量力地以为可以玩弄时间。
　　我和小狗。

　　在FA08ke的第三年，这里还是没能通上卫星网络。每年一次星际列车抵达这里的时候，他们给我传来的借口都蠢得惊人。
　　我每天的日子就是数着那滴答淌下来的081384过活。我必须精确记录这一切：每隔94秒，081384会淌下一滴，每隔387秒，滴落的液体会稍微变多一次，每天大概能从石层缝隙里淌出70ml左右的081384，这些液体会被储存在基地的收集箱里，每年被人带往地球。
　　我开始培训小狗和我交流。这是一件在地球上听起来很乏味的事情。那时我在地球上对一切智能AI都没有多少耐心，每当AI答非所问的时候，我只会说一声“操，人工智障”，然后关掉AI对话。
　　但现在我开始一点点纠正小狗的问答句式。
　　我说：“小狗，你知道人活着最缺什么吗？”
　　“人类的存活条件是水、食物和空气。”
　　于是我在它的回答边上点了个“叉”，表示不满意此回答。再重新编辑好满意的回答，给他的程序中添加上一句“人活着需要爱。”
　　我又问：“小狗，你知道人活着最缺什么吗？”
　　小狗：“人活着需要爱。”
　　我这才满意了。
　　我再问：“小狗，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小狗运行了一会儿，最后说：“爱是一种人类的情感，是人类主动给予或自觉期待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我摇摇头。
　　“爱，是一种需要，又不需要的东西。”
　　我笑了笑，仰头看着排满亮蓝色灯管的睡眠舱天花板，解开自己的衣扣，把手放在胸口，一点点在肋骨中间，摸索着那颗跳动的心脏。
　　“我要是和你一样，没有这玩意儿就好了。”我对小狗说。
　　“人类的心脏为血液提供泵动，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之一。”小狗道。
　　我闭上眼睛。
　　小狗。小狗。小狗啊。小狗怎么会知道，心脏除了负担生存的必要性之外，还要负担着人类种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它是生存的附加产物。
　　在FA08ke的第五年，我给小狗的程序里，加上了几句新的回答。
　　“小狗，你知道怎么向一个人表示同情吗？”
　　“我爱你。”
　　受到关键字触发的智能程序自动按照我所编辑好的回答播放。
　　“小狗，地球在哪里？地球离我们有多远？”
　　“我爱你。”
　　我的小狗。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反复向我表达爱意。
　　“小狗，今天吃什么营养餐？”
　　“我爱你。”
　　它永远爱我。

　　于是我哈哈大笑，并笑出了眼泪。我坐在基地的门口，看着头顶褐红色天空和远处黑色的沙砾滩，看着四颗绿色行星缀在天空。
　　我说：“我也爱你。”

　　这份被编辑好的爱，用以填充一颗在无人深空中度过漫漫长夜的心脏。我需要的或许只是有人能说说话，又或许只是在一个回答中，确认我还活着。
　　——但是，管他呢。
　　47光年外，阿拉斯加松林的雪水正在汇入溪流，我在沙漏下方或者上方、未来或者过去的某个恋人正在酣眠。

　　“我爱你”，多好听。它是附赠的也好，它是自带的也好，现在此刻，这个孤独星球，只有我和我的小狗。

　　我太寂寞了，我总要找个东西去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