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六个便士

1、第1章

　　外祖父弥留之际，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头朝着窗外，嘴里吐着听不清的喃喃呓语。
　　他是个古怪至极的老人，与他相处的二十年间，我从没见他出过屋子。他似乎讨厌热闹，喜欢独处。
　　但偶尔我会发现他的踟蹰，他混浊泛黄的眼睛里有着对外面广袤天地触之不及的渴望。

　　如今他已垂垂老矣，无法行走，除了床是他的归宿，哪里也去不了了。
　　我清楚地知道他就要死去，然而我没想到这日子会来得这样快。
　　卧床的第三天，他颤抖着抬起干枯瘦黑的手指着我，嘴唇蠕动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气音，就闭上眼睛，永远地安息了。

　　我抚下他死不瞑目的双眼，给他办了一场简陋但还算体面的葬礼。
　　他下葬那天，食腐的乌鸦盘旋不去，黑压压的一群遮蔽了炎炎烈日，尖锐刺耳的叫声环绕在我耳边，这唤醒了我逐渐远去的记忆，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

　　那时焦金流石，寸草不生。干裂燥热的地面上是面黄肌瘦、佝偻前行的人类，丑恶的乌鸦在啄食恶臭长满白色蛆虫的腐肉，四处散乱森森白骨。

　　我的母亲抱着我，带我来投奔我那尚有余裕的外祖父。
　　一路上她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幼小脆弱的心灵，不让我看见这生灵涂炭，残酷不堪，如同地狱噩梦般的景象。
　　但我仍从她不经意露出的指缝间窥见了一丝真相。

　　我看见我所不认识的人们俯下身，朝着刚倒下死去的同伴顶礼膜拜，脸上迸发着狂热的喜悦。他们嘴中念念有词，表情虔诚真挚，像是在感谢上帝恩赐了这样一具新鲜的肉块。

　　这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明明是无边酷暑，不见风雪的日子，我却陡然升起了一阵寒意，浑身冷得不可思议。
　　然后我闭上了眼睛，把头埋进我母亲的肩颈，一直到见到我外祖父，我才重拾了喉舌光明。

　　外祖父是个远近驰名的木匠，据说年轻时，一直在为领地里的公爵服务。

　　在母亲带我来之前，我从没见过他。

　　他并不欢迎我和母亲，但最终在和母亲大吵一架之后，他留下了我们。

　　我和母亲也终于吃上了肉，然而母亲终日郁郁寡欢，她吃着那些肉，像是吃着某种难以下咽的恶心的东西，以致她日渐消瘦，很快就香消玉殒了。
　　在她撒手人寰之际，她总是告诫我，不要去二楼走廊尽头带锁的房间，不要去。

　　我是畏惧于我的外祖父的，寄人篱下总让我惶惶不安，不敢随意走动，但是孩童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在母亲去世好几十个日夜后，我不顾母亲临终的劝告，推开了那扇罪恶的大门。

　　那一刻，恐惧慑住了我的心神。

　　一只巨型褐色章鱼盘踞在房间里，那庞大的身躯湿滑粘腻，地上散乱着截断的触手，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
　　这个怪物转过头，那头上赫然嵌着外祖父的脸。

　　我惊恐地望着它，它也发现了我。

　　我不知道我们对视了多久，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远离了那个房间，在屋外的草坪上。
　　　而我亲爱的外祖父，像正常人一样，站在门口，粗鲁地喊我去吃饭。

　　我还记得那晚上我吃的肉，混淆着浓重的腥味，令人难以下咽。

　　或许是时间久远，如今再回忆起，我会疑心那样的记忆是否真的存在过。过去仿佛虚无缥缈，但我又时常记忆犹新。

　　在安葬完外祖父之后，我收拾了他的遗物，那间上锁的房间再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推开门，里面布满了蜘蛛网和灰尘，没有了可怖的怪物。
　　我不由得一笑，或许那记忆只是由于我当时太过紧张的缘故。
　　我在房间里翻找，发现了一个铁盒，那上面写着：凡事皆有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