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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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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
四月的一天,趁着天气不错,白玉堂带着章程到见兴城外最高的山上。
离这不远就是长江天险,易守难攻的地形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此刻的江岸上,早已遍布铁丝网和明暗碉堡,炮口枪眼密如蜂巢。
白玉堂从章程手里接过望远镜察看周边的情况,目力所能及处,还看不到战火波及的痕迹,倒是随处可见杨柳依依,桃树吐出的嫩绿新叶衬着粉嘟嘟的花瓣,一簇簇煞是好看。
但白玉堂的耳畔,似乎能听到江北隆隆的炮声越来越近。
前天送到的战况通告,共军多支部队已先后进抵长江北岸,正在筹集修理船只、培训水手和对战士开展强渡江河和稻田水网地形作战的战术训练。
不消说,如果共军过江,他现在所站的地方首当其冲会成一片焦土。
不管是被调来这里还是在后面防卫都市,都是迟早的事情。
“钧座,中午还是去江宁饭店吃饭么?”下山的时候,章程小心翼翼地询问白玉堂,“三勇说,饭店的大厨最近推出了几道新菜。”
白玉堂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江宁饭店是见兴城里最大的一家饭店,房子是二层的回廊结构,前面临街热闹的开了酒楼,后头幽静的一排房子兼营住宿。
车开到饭店门口,掌柜的见是白玉堂,忙不迭迎了出来。
“白军长,这边请!”掌柜的推开二楼一角一间幽静的雅室,拿过茶壶倒水,“老板出去办事了一会儿就回,这是最新的菜牌,您看看想吃点什么?”
白玉堂随手翻了翻,点了几个菜把菜牌放回桌上,掌柜的又给茶杯里添满水,拿着菜单下去办了。白玉堂坐着无聊,推开窗户,从楼上打量楼下天井里面忙碌的伙计们。
隔着天井院子的客房里不知哪位住客好雅兴,唱片的嘶哑噪音伴着柔软的女声传到了白玉堂耳中。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这种缓慢悠扬的靡靡之音向来不合白玉堂的味口,尤其身处江防前沿,怎么都透着“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味道,放在平时早就被他嗤之以鼻,偏偏此刻,他却有些痴了。
“谁说歌女无情?走遍天涯海角,也不过是求一知音……”
有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白玉堂晃了晃头,伸手拿过茶杯喝了一口,茶凉了,也不是习惯的苦涩味道。
雅室的窗户正对着客房的走廊,白玉堂起身向对面的房子望去,试图找到音乐的来源。刚走到窗前,身后的门被推开,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走了进来:“今天白大军长怎么有心情来小店用餐?不是天天在心烦江防部署,公事繁忙么?”
“我这不是一有时间就来给干娘您捧场了么?”白玉堂立刻陪笑,“最近的确是公务繁忙,三天两头要去司令部开会,就算有点闲工夫也要去江防上,我倒是想歇着,对面的不让啊。”
“你这张嘴啊,总比你这个人讨人喜欢。”妇人笑着拉着白玉堂回桌边坐下,让人换一壶好茶。来人正是这江宁饭店的老板江宁女,和白玉堂的母亲是手帕交,丈夫当年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郎才女貌颇为一段佳话,只可惜丈夫去世得早,留她一个寡妇拉扯着儿女,在见兴城开了个饭店维持生计。白玉堂生的时候白夫人做主认了她做干娘,小时候在她家呆的时候也多。江宁女性情直爽,黑白两道都算趟得开,加上厨子的手艺高超,这里有点身份的人宴请宾客、婚丧嫁娶什么的都会来这江宁饭店,久而久之,连当地有名的青红帮头子都给她几分面子。白玉堂打小就招他干娘疼,如今驻防到见兴城,更是被他干娘喝令有事没事一天最好来三遭。
“干娘,您还没打算好么?”伙计把菜端了上来,白玉堂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地边吃边问,“共军已经到了江对面,这里很快就要变成战场了。”
“我家当都在这里,你弟弟妹妹们上学吃饭都靠这店,我还能去哪呢?”
“大哥在香港,或者干娘去美国也行,我妈来信还在念叨好久没见到您了。”
江宁女摆手:“玉堂啊,这不是你干娘一个人的事,饭店里上上下下多少口子指着这店吃饭呢,我怎么能说走就走?再说我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就算是共产党来了也要讲理吧?”
“干娘!”
“好啦好啦,你让我再想想。”
两人边吃边聊,吃到一半白玉堂想起刚才的歌声,随口问了一句,江宁女说是个南京来的客人借了她的唱机,住了这么些天,倒的确是有每天这个时间放唱片的习惯。
吃完饭,白玉堂坐车回军部。他的指挥部设在见兴城外的一处乡绅家里,主人早已举家迁往广州,三进的院落中现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收发电报的滴答声不绝于耳。
进了他的办公室,参谋长吴兴正在等他。
“枞阳、土桥、仪征、三江营等地系数沦陷,靠近北岸的长江航道也落入了共军的控制范围。”吴兴在地图上比划着,“看样子离共军大举渡江的日子不远了,我军的位置过于突出,两翼受地形限制拱卫不足,一旦开打很有可能被合围,跑都跑不了。”
“后面有两个军,我们能往哪里去?”白玉堂皱眉,“一旦后撤不等共军过来,先被后面的收拾,成仁都省了。”
“这个邵子达,他往那边倒倒是轻松了,倒霉的是我们。”想起被调到第一线来当炮灰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吴兴有些怏怏。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抱怨的。”白玉堂显然不想再提起这个人,“我们无愧于党国就是了。”
“还有,这是从士兵手里收缴上来的,”吴兴递给白玉堂一打五颜六色的小传单,“有人在偷偷散发这个,共军还真是无孔不入。”
“没抓到人就算了,”白玉堂扫了一眼,拿出打火机点着扔到烟灰缸里,“你信不信,过几天可能就不是这些花花绿绿的小纸片了。”
“我有什么不信的,还有,今天保密局来人了。”
“谁?来干什么?”
“这人你应该知道,原来保密局上海站的行动队长,现在是什么京沪杭警备司令部的缉查,说是找人问话,我看是又嗅到什么油水了。”
“大战在即,也不能不防敌方渗透,”白玉堂皱了皱眉,“他们问话可以,但是问的时候要有我们的人在场,免得他们耍花招。”
“嗯,我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从白玉堂所部的瞭望哨中看过去,江面宽阔,还是大战之前的平静。
这天,白玉堂照例和周边几个驻军的军官们在江宁饭店吃饭,饭后大家各自告辞而去,白玉堂也打算跟干娘打个招呼就回军部,问了掌柜的,回答他干娘正在后楼的库房清点货物。
沿着回廊走过去后楼,白玉堂又听到了那唱机里周璇的歌声,也不知是不是住客偏爱这首歌还是就这么一张唱片,算起来他已经是第四次听到了。
也许是门没有关,今天的歌声比以往三次都来得清晰,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天涯歌女的歌声一遍遍循环往复,白玉堂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循着声音进了二楼客房最里面的一间。
门果真没有关上,只是虚掩着,歌声就从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他推开房门,有个穿深蓝色长衫的人正坐在面向窗子的沙发上看书。
听到有脚步声,沙发上的人站起来,转过身,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脸。
他对着枪口后面的脸微笑了一下:“泽琰,别来无恙?”
“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白玉堂加重了手指在扳机上的力量,冷冷地注视着对面的人。他并不否认看到那个熟悉的侧影时一瞬间的感动,虽然多年后他也没弄明白或干脆就不想弄明白当时感动个什么劲,但是迅速涌上来的怒气让他下意识地掏出了腰间的柯尔特。
“你要崩人什么时候在意起对方的态度了?”展昭淡淡地放下手中的书坐回沙发,“坐吧。本来我还想托人捎信给你,既然你自己找来了,我有事和你说。”
白玉堂狠盯了他一会儿,忿忿地把枪别回枪套,坐到展昭对面。相对于一枪崩了他,其实他这时候更想的是用枪柄在这人头上狠砸几下,这种时候还敢如此大大咧咧地出现在他面前,就凭现在这身长衫眼镜,也算伪装?虽然看起来的确像个儒雅的教书先生。啊呸,儒雅个头啊!白玉堂越想越火大,直接抓过展昭的杯子灌了口水。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匆匆放下杯子,没等展昭开口白玉堂抢先问,现在江面上把守得那么紧,他倒想知道这些共产党究竟神通广大在哪,居然就这么钻了过来。
“一周前,有人愿意送我到上海,稍微绕了个弯子。”展昭也不瞒他,“这是云昇让我带给你的信。”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交给白玉堂,“他现在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旅长。”
白玉堂抽出信看了几眼,抬眼瞟着展昭,“我就在想是什么人能舌灿莲花说得动那小子叛变投靠共产党呢,原来是‘展副官’亲自出马,哈?”
“云昇那是——”
“你少拿你们那边的宣传材料背给老子听,”白玉堂把信撕掉烧了,说,“那些话我都能背了,直说吧,你都死过一次了,不老实在那边呆着又跑回来干什么?”口气之冷,就好像对一个陌生人。面前的这个人和他在这里的目的根本用不着问,就如同一根鞭子在狠狠地抽着他的内心,将近二十年的相识相知,忽然变得如海市蜃楼一般飘渺虚幻。
“我觉得,这个工作不管成败,我来做比较好些,”展昭说,“而且,也能让我安心。”
又是一阵沉默。
“你什么时候靠到那边去的?什么人……策反你的?”
“我上黄埔第二年就入党了。”展昭的回答换来的是白玉堂不可思议到要喷火的瞪视,“泽琰,这无关我们之间的情谊,只是信仰上的分歧。”
“既然是信仰上的分歧,那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白玉堂转身就走,在门口顿了一顿,扔下句“这里有保密局的人,别到处乱跑”推门而去。
脚步声蹬蹬远去,展昭对着房门一阵苦笑,从回来就想到了这种局面,心理建设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了。接下来的任务看起来很重啊。他揉了揉肩,看看窗外明媚的春光,要变天了。
从上次去江宁饭店回来已经过了四天,见兴城的天空似乎撕了个口子,淅沥沥的春雨一下就没停,阴湿的天气让白玉堂身上的旧弹伤隐约又疼了起来。
“章程!”
“到!”
“备车,去江宁饭店。”
“小展,来喝点儿热汤。”江宁女把汤碗放在茶几上,“这见兴城的春天啊就这么个鬼样,昨天还暖的要热起来的样子,今天偏偏又冷回去了。你看看,连着下了四天雨它就没个要晴的样。怎么,不舒服?”
“老毛病碰上这天气有点疼,”展昭笑着回答,“不碍事。”
楼下的掌柜在大声招呼白玉堂,江宁女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说起来这小崽子这几天可都没来了,看样子明天准放晴!”见展昭乐出声来,笑吟吟地起身,“小崽子准又是来找你的,你在这里,我去厨房看看,”江宁女走到门口回头,“中午酥鱼怎么样?反正有那小子结账。”
“听您安排。”
白玉堂进来自然不用别人引路,让王三勇在楼梯口守着,径自找去展昭的房间,进门就把个玻璃瓶扔到展昭坐的沙发上,也不说话,径自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斜着眼打量展昭的气色。
展昭看着滚到腿边的玻璃瓶笑了,“你怎么猜到我没药了?多谢。”他又看了眼,“水瓶在那边,麻烦了。”
“……”虽然一肚子不爽,但是白玉堂还是去倒了一杯水礅在展昭面前,“现在能说明了么?”之前一时气不过结果什么都没问就不欢而散,但是他的确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展昭,“我事后猜你大约没死,但是陆仁嘉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内部说他通共,”展昭把药吃下去,“具体细节我也不清楚。”
“狗屁!”
“那天晚上他一身伤来找我,给了我一本通行证让我尽快离开,”展昭说,“不过看后续的情况,军统是不愿意让他这个人留下任何痕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嗳,我那遗照拍得还不错吧?”
“是不错,我给你选的墓碑也结实得很,保你‘千古’。”白玉堂收回挥到半空中的手,起身给自己也倒了杯水,回来盯着展昭,“展昭,你到这来的目的不用说我也清楚,我只问你,你打算凭着什么身份和我说这些?”他喘了口气,眼神落到窗外又转回展昭身上,“共产党的说客?同窗旧友?我的老部下?”
展昭摇摇头。
“都不是,”白玉堂冷笑了一声,“那是什么?”
“凭我的心里,不想让最重要的人没有意义的去送死。”
白玉堂呛了一下,放下茶杯看着展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