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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醉花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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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路的梦境很乱,一会儿是在大堂上受刑的年少自己,一会儿又是对着颜如缺温润如玉的状元郎。他陷入了记忆的混沌之中,分明有些事情没有发生过,可带来痛彻心扉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少。
甚至更甚于,年少受辱时的难过。
两种难堪,可以摆放在同一水平线上,都是不可开口,藏匿于心中的,分明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却还是期盼着会有丁点儿转机。然而事实告诉沈路,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徒劳罢了。
迷雾的梦境里,沈路又回到了那阴暗的小小衙门,那些身穿官袍的芝麻官,干的却不是什么人事。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裙带关系,即便是前些日子发生过抢夺人妇的案件也都能被压下去,偏帮一方。
如今这点儿可以摧毁沈路意志的一个案子,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的是。那些人物哪里能懂得什么是人命,二两银子对于一位小小少年来说,又是如何的难得。
二两银子,沈路拿不出来,又没有那个脸面去找恩师要。往日里沈路的花销都是那半亩薄田种下来的玉米,收成刚好够自己吃的。他的衣服都是小时候的,破了便补,补了又补,如今是五花八门的布料拼在一起的。
衣服又丑又卑贱,人也是如此。
沈路跪在地上,磕破了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猩红着双眼,偏偏又倔强。他已经是在无声的祈求着那位并不算良善的邻居能够网开一面。
纵使姿态已经足够卑微,但那些人见钦差大老爷都发话了,得理不饶人,嘴上也开始不干净起来。
肥肠满脑的中年邻居,将鄙夷的目光沉沉的压过来,说出口的话简直是要将他的脊梁打折,要将沈路的面皮刺破。
“嗤,也不看自己几斤几两重,还敢学古人凿壁偷光,倘若能读出个名头来也罢,跟着那落魄书生,能学着什么好。”
“依我看,不如趁着年少,模样还好,送去春楼里,当个小生也不错。”
少年赤红着双眼,尽管被那些污言秽语激的头脑发热,但依旧要克制,他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磕头。
末了是他的恩师,一瘸一拐的来到了衙门,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来,那只宛如枯木树枝的手里头,放着二两白银。
是恩师常青,拉走了几欲崩溃的少年,给了他一个家,声音温柔又疼惜。“阿路啊,搬过来和老师一起住。”
最后的最后,他的恩师怎么样了呢。
梦中的沈路落下一滴泪,眼前是四处迸溅的血花,继而浓重的血腥味充满整个鼻翼。他守着恩师的尸体,惶惶然的跌落在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估计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老师临死前,愤恨又失望的眼神。
我辈读书人,当以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沈路只是想让这片浑浊的天,变得更加澄澈,让那些没有钱财读书的孩子,也能付得起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见过太多的森森白骨,如今只是想让那些白骨更少一些。
舍身为民,可惜爱恨两难全。
他也如那日恩师一般,抖着手去合上老人不曾瞑目的双眼。彼时虽然已经位高权重,沈路却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若干年前的少年时期,依旧卑微又丑陋的,轻轻对着那具尸体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个梦境的感情太过悲怆,梦外的沈路也紧紧的皱着眉头,还不等他将那苦涩细细的品尝,就转换到另外一个梦境了。
在另外一团模糊的梦境中,基调温暖又明媚,应当是个美梦,他长身玉立,眉目温柔,低着眉侧耳倾听娇俏的姑娘讲话。
“沈郎君温润如玉,郎艳独绝,该是京城第一流呀。”
这位传闻中的尊贵公主,并没有什么架子,反而像个不堪世事的纯洁小姑娘,她又甜又白,让沈路情不自禁的想要多欺负她一下。但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些奇怪的念头,又从何说起呢。沈路知自己卑微如蝼蚁,不过是随水漂泊的一根枯枝,即便是如今金榜题名,也不过是一场随时都可以终止的美梦。
皇家的人,根本碰不得。
那些踏上青云路,仕途坦荡的官员们,无不是和世家走的极近,而亲世家,就务必要远皇族。他冷着眉目,眼睫轻轻一掀,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公主谬赞。”
沈路分明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但小姑娘眼里的难过简直他如今这个事外人都看得出来,如星星一般的眸子一下就暗淡下去。
颜如缺点了点头,轻轻的哦了一声。
这应当是上一辈子的沈路以为的,他和长安公主的初见。
一道瞧不明晰的光贯穿了沈路黑暗的梦境,那个贫穷的少年不曾弯曲的脊梁,也当如初。
琼林宴饮酒并不多,沈路的醉意怎么延续那样久,他抚着额头,近来总是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梦醒过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清醒后的心头空荡荡,填不满的还有愈加慌乱的欲望。
长安公主,明明同他只是初见,为何如此的讨厌自己?
又为什么,在梦里……会瞧见不一样的她?
……
凤池吟,夏至尽头,留满池残荷,颜如缺爱风雅,最喜听小雨落在上头的淅沥声,连带着颜浊也习惯了风雨声。
他向来不喜风雨,颜浊的父母便是在这样的风雨天中,将自己遗弃的。颜浊此刻候在窗前,手中握着一节乌黑的笛,看不出什么材质,却能大致知道那是极好的料子,晶莹剔透,润泽胶亮。
“十一,将此信物交于你,只盼你归入东厂,为师父还那一饭之恩。”
师父的一饭之恩,和自己的一饭之恩,还有藏在心里头那些见不得光的情感,又要如何抉择。颜浊将乌黑玉笛紧紧的握在掌心,额头抵在自己的拳头上,少年清亮的眸失了神,满目迷茫与空落。
守护她,难道不是在守护皇室吗,为什么偏偏要入东厂。
颜浊正想着这个问题想的出神,便没有留意到山石后头藏着两个婢女在讲小话,初时只觉得叽叽喳喳分外吵闹,如今谈话间多了长安公主四个字,他才回过神来去听。
“谁不知道呢,如今世家女的风头正盛,自然要盖过公主殿下,耶罗国即便派过来世子和亲,也不会和长安公主结亲吧。若是结了,一朝皇族倾覆,那可就是拖油瓶了。”
“迎春,你别这样讲话,平日里公主对我们哪里短过东西。咱们公主哪里都好,模样家世,脾性,只可惜生在皇家。”
“啧啧啧,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呆,那拖油瓶公主有什么好的,若是我生在皇家,也愿意从指缝里漏出点东西来换像你这样的傻子死心塌地。”被劝阻的婢女满不在意的摆摆手,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迎春是在小厨房做事的婢女,她成日里的油水并不少,有时候颜如缺没吃完的糕点,或者厨子做多了饭食,便都被她私吞了。即便是这样,人心也不能被满足。她自觉相貌不差,品性也好,自己还是世家出身的姑娘,只奈何庶出,娘亲不受宠,才沦落到此地。
丝毫不去想自己的娘亲出身烟花,而世家大族又家风严谨,她的娘亲如何能得世家公子的青睐,只是一味怨天尤人,还以为自己是凤凰落了鸡窝。
“哦,是吗。”沙哑的少年音传来的时候,迎春还有些没缓过神来,待看见那张精致的面容时,不免也被惊艳一番。但随即而来的便是鄙夷,这个侍卫说是侍卫,但半点儿家世也没有,倘若有朝一日被皇家知晓是养在凤池吟里头的面首,也不过是个赐死的结局。
迎春并没将颜浊当回事,但还是掩了掩嘴,到底还是有点儿羞愧之心,也知晓背后语人是非算不得什么上台面的。她瞧不上颜浊,也便不想同他搭话,如今肯和那个同她一起当差的傻瓜婢女提点几句,还是因为那婢女也是生于小世家的庶女,迎春才愿意同她多说几句。
同伴的丫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这个婢女性格软弱,纵使不认同迎春的观点也不好直言。如今瞧见小话被人听见,更觉得羞愤难当,便被迎春拉着跌跌撞撞的离开了。
临走之前,迎春还毫不客气的撞过颜浊。
少年瞧着那两个婢女远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漆黑的瞳仁有些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