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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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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府穴通肺腑,消寒僵自此处进入,可在最短的时间内顺着血脉直达肺腑。
蛊虫在血脉中游走本就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更何况它会吸食附着在五脏六腑上的陈年毒垢,宛如剥离一层脏器的皮,痛楚自心尖蔓向四肢百骸,非常人所能忍受。
问欢担心晏翎熬不住,便往他嘴里塞了一根椒木棒,谁料痛到难以忍受之时,那根坚硬无比的椒木棒竟然被他生生咬断。
胸腔内似乎有万千利刃在搅剐,晏翎只觉周身的血液正在被一点一点地抽干,力气早在剧烈的挣扎下逐渐耗尽,他在无休无止的痛楚中活了又死,躺在柳长风怀中时犹如一具被拼凑而成的瓷器,稍有不慎便会碎成齑粉。
柳长风不眠不休地陪了他三个日夜,直到晏翎吐出一口浓稠的黑血时,素来冰寒刺骨的身躯这才渐渐有了一点温度。
“把他扶正,脱掉衣服。”问欢一面吩咐一面展开针匣,“蛊毒已除,我需要用银针逼出他体内的消寒僵。”
柳长风依言将他扶正,并褪去上半身的衣衫。
这三天以来晏翎几乎没有进过膳食,整日被疼痛折磨,身上的肉所剩无几,乍一褪去衣物,便是一副枯瘦的躯体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
柳长风的神色微暗,恍然间忆起当初晏翎从刘玄师府上将他救出时,也是这副皮包骨的模样。
晏翎的后背穴位上插满毫针,胸腹处亦未能幸免。
短暂的痛苦后,一条通体漆黑的蛊虫冲破中府穴的伤口,问欢眼疾手快地用一根提针贯穿虫子的身体,那虫子破体之后迅速消亡。
柳长风不禁叹道:“兔死狗烹。”
“你懂什么,”问欢一边拔走晏翎身上的银针一边说道,“这虫子再养一养便可做母蛊了。”
柳长风没有向他咨询母蛊的用途,替晏翎穿上衣物后柔声问道:“二郎还好吗?”
晏翎虚弱至极,靠在他怀中动弹不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匀不出几分:“无碍。”
柳长风也不多问,即可叫人备上粥食果腹。
谢辕堂候在清居殿外,见问欢出来,立马迎上去:“庭书怎么样了?”
问欢睨他:“你为什么不多关心关心我?”
谢辕堂犹豫几息,又道:“阿欢辛苦了。”
“行了,你的好弟弟平安无事,定会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问欢拍了拍他的肩,“我很累,你背我出宫吧,我想回王府调整元气。”
猛然间忆起上次出宫时的情形,谢辕堂眉头颦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问欢不禁失笑,捏住他的面颊吩咐道:“赶紧趴着,我是真累了,不会犯病的。”
从清居殿出宫的路很长,谢辕堂就这么背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宣德门走去。
深秋时节,宫中的银杏早已泛黄,宫道上落满厚厚一层杏叶,脚踩其上,可闻见清晰的沙沙声。
问欢搂着谢辕堂,轻轻趴在他的肩头,空中不断有杏叶飘落,他抬手捏住一片硕大的叶子,用指腹转动着叶柄,玩得不亦乐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谢辕堂一直在关注着问欢的状态,确定他呼吸平稳,暂无异样时才松了口气。
怔然间,一道柔和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朝中风云已经落幕,辕堂你会留在京城吗?”
谢辕堂脚步微顿,说道:“等庭书为谢家昭雪后,我便陪你回师门。”
问欢摇头:“我不想回武陵山了,我想去塞北、去江南、去大理、去漠国……我想去好多好多地方。”
谢辕堂眸光幽深,语调沉凝:“嗯,我陪你。”
问欢勾唇,将他搂得更紧了些:“辕堂,有你真好。”
*
这几日的奏疏均由虢藩代为批阅,顾嬴照例来清居殿汇报。晏骐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只红毛鹦哥,正在教它说话,那鹦哥死活不开口,晏骐恼怒,便骂道:“蠢货!”
“蠢货!蠢货!”他刚骂完,鹦哥立马跟着学了两句。
晏骐瞪圆了眼:“说你呢蠢货!”
“说你呢蠢货!”
晏骐:“……”
顾嬴唇角微扬,说:“殿下这是从哪弄来的,学舌学得有模有样。”
晏骐轻哼一声:“是工部侍郎李青天送我的,说被他训得十分服帖,上可背诗经,下可读楚辞。”
顾嬴嘴角的笑意更甚几分,伸手抚上红毛鹦哥的颈羽,见它蹭向自己的掌心,便说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鹦哥用喙轻轻啄他的手:“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晏骐不由怔忡:“怎、怎么做到的?”
顾嬴笑了笑:“殿下自个儿琢磨罢。”话毕走入内殿,留他一人与鹦哥面面相觑。
天气日渐转凉,晏翎虽不再惧寒,但柳长风还是为他披了件厚实的大氅,而后将他抱到铺有软垫的摇椅上,再往他膝上盖一块毯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甚好。”
晏翎如今身体异常虚弱,极易受邪气侵袭,柳长风不得不仔细照料着他的起居,不敢有丝毫懈怠。
须臾,他又备上一只汤婆子塞进晏翎的手心:“二郎以往抱着汤婆子的模样甚是矜贵,我瞧着便挪不开眼,今日也该抱一只在手里让我好生打量打量。”
晏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意欲开口时,秦遇自帘幔外的玄关处走来:“陛下,顾大人来了。”
方才还嬉皮笑脸的人,这会儿已经沉着脸坐在晏翎身侧了。
晏翎勾了勾唇,说:“宣。”
顾嬴依旧是绯色官袍着身,俊逸风流,眉目间满是书卷气。他手里握着两本奏疏,及至晏翎身前适才拱手揖礼:“臣见过陛下,问陛下安。”旋即对旁侧的柳长风行礼,“见过小侯爷。”
晏翎道:“不必拘礼。”
顾嬴将奏疏呈上,秦遇接过后立即蹲在晏翎身前,将折子展开,以便他观阅。
柳长风往这边瞄了一眼,奏疏上言,正是恳请陛下处决罪人胡氏和刘玄师等人,另一道奏疏则是关于对小信霆侯封号的提议。
晏翎迅速阅毕,道:“胡氏罪大恶极,当处缢首之刑;刘玄师于国无功,可斩首;肖安……剥皮。”
柳长风看向他,笑道:“肖安昔年想染指长公主,今又对陛下图谋不轨,仅处剥皮之刑,恐难消陛下心头之恨啊。”
晏翎问道:“那依小侯爷之见,该如何处置他?”
“先施宫刑,再剥皮。”柳长风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脑海中回忆的却是关于他自己在话本中的结局。
——割掉男人的本钱,想想就胆寒。
晏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两眼,而后说道:“便依你所言。”
顾嬴:“那关于小侯爷封号之事,陛下做何打算?”
晏翎还未开口,那厢柳长风就问了出来:“诸位大人是如何上谏的?”
顾嬴如实道:“有提议封小侯爷为君后者,亦有反对者。”
柳长风又问:“何人支持,又是何人反对?”
顾嬴敛眸,没有作答。
晏翎见他神色有异,问道:“虢相对此事持何种态度?”
顾嬴:“虢相反对册封君后。”
晏翎没有询问理由,只淡声道:“我知道了,此事日后再议。另外——关于胡氏等人的处决,延至冬月罢。”
他想等身体恢复后,亲眼见证仇人的死亡。
待顾嬴离去后,晏翎手中的汤婆子也已转凉,柳长风替他更换热水后重新放好,嘴里叨叨着:“顾大人每次来清居殿都让人扫兴。”
晏翎为顾嬴打抱不平:“顾大人刚正不阿,是个不可多得的贤臣。”
“对,他清高,他了不起,他和你青梅竹马,他什么都好。”
“……”
柳长风冷哼:“我敢保证,反对封后的人里面必然有他一份。”
晏翎问道:“何以见得?”
柳长风握住他的手,谄媚一笑:“晏煦在位时沉迷风月之事,一心扑在你和楼少游身上,两个男人把他迷得死去活来,最后连江山都拱手让人了,乃实至名归的‘色令智昏’。顾大人是清流,他担心陛下册封我之后只顾着与我风花雪月,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晏翎嗤道:“一派胡言,你何时让我昏过智?”
“哦?”柳长风挑眉,“每次在床上时二郎都被我治得服服帖帖的,也不是没有过色令……”
“闭嘴!”晏翎耳根蓦然泛红,目光瞥向秦遇道,沉声道,“出去。”
秦遇落荒而逃。
*
十月初,六尚局将新帝的礼服缝制完善,经由钦天监选定吉时,定十月二十六为新帝即位大典。
这些日子晏翎以寒疾为由暂作修养,朝臣未有疑惑,大小琐事皆由虢相代为处置,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窗外寒风凛冽、积云蔽日,清居殿外的几排水竹在骤风中摇晃了整整一个下午,清冽的竹枝香气一阵接一阵地送入内殿中,清新怡然。
晏翎裹着一件狐裘大氅,正倚在胡榻上翻阅季道年留下的治国之策,柳长风捧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走来,劝道:“二郎,该吃药了。”
晏翎掀了掀眼皮,漠然地看着他。
柳长风笑道:“从前在侯府那是逗你,今日是真该喝药了。你现在已经能握住书册,再过几日便可下地行走,按时喝药可快速恢复。”
问欢的药比郑冗那些方子还苦,每次喝一碗下肚,能逼晏翎流下好几滴眼泪,饶是再甜的蜜饯也难以缓和。
晏翎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继续垂眼看书:“不喝。”
柳长风眯了眯眼:“当真不喝?”
晏翎头也不抬地应道:“不喝。”
柳长风亦不再相劝,只将药碗搁在小几上,转身行往内殿。
华灯初上时,有细雪在空中飘荡,卷在呼啸的夜风中,透过槛窗落在地砖上,转瞬便消融化水。
晏翎回头看向漆黑的夜空,细碎的雪花映入瞳孔,仿佛星子闪烁,光芒微耀。
正当他出神时,耳畔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铃铛声,他下意识绷直身子,便见柳长风手里拿着一只金灿灿的铃铛,笑意盈盈地看向他:“既然二郎不喝药,那就把脚铃带上吧。”
晏翎眉头突突直跳,泠然道:“小侯爷当真是放肆,竟敢威胁朕!”
柳长风倾身凑近,语气暧昧至极:“臣正好想尝尝‘以下犯上’的滋味。”
“……”晏翎避无可避,只得妥协,“我喝。”
待他喝完药,柳长风立马喂来几颗蜜饯,旋即蹲身去脱他的鞋履。
晏翎不解道:“你做什么?”
柳长风抬头,眸中噙着笑意:“给陛下戴脚铃呀。”说话间,冷冰冰的铃铛已经套在了那只纤细白皙的踝骨上,“陛下每日都拒不喝药,微臣得好好惩罚一番,才能叫陛下长点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