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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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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风钻进马车时,晏翎只轻轻掀了一下眼皮,而后倚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并不愿意理睬这位不速之客。
柳长风在他对面落座,很快便从怀里取出一只暖炉递交过去。
晏翎徐徐睁眼,垂眸瞧了瞧手里的东西,是一只套着兔绒暖袋的精巧小方炉,里面的银灰炭烧得正旺,比灌水的汤婆子暖了不少。
到手的东西没有拒绝之理,晏翎心安理得地握紧了暖炉,半隐在貂绒披风里的脸显出几分病态的白。
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微微抬眼,便见柳长风双手环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本王脸上有秽物?”
“秽物没有,倒是有星霜。”柳长风不加掩饰地笑,“王爷坐近风尘,却不沾凡裳;食尽烟火,仍是仙客皮囊。如此姿容,世间罕有。”
晏翎侧过身不再看他,须臾后轻嗤道:“轻浮孟浪。”
柳长风不禁凝眉,语调犹显轻快:“夫妻之间调·情的话,怎就轻浮孟浪了?”
晏翎闭眸,彻底噤声——
此人虽然身份不明,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斥着试探之意,可见别有用心,更何况柳长风的语调习惯等被他模仿得有七八成像,若非仔细辨认,还真不易察觉。
鉴于前世的种种因果,晏翎确实动过杀心,试图在新婚当日除掉柳长风以绝后患。
然而他重生之事并未向任何人提及过,定然不会有人察觉到他的动机、先人一步将柳长风给掉包了。
可为何事情会发生变故呢?
还有那日在谢家墓园见到的祭品,出现得也不是时候。
这一切……又当如何解释?
思绪翩然间,晏翎抵不住困乏来袭,即使未卸下防御,合上眼后依然能浅浅入眠。
不多时,马车行进朱雀街,周遭的门市渐次而开,依稀有喧嚷声传来。
本朝太平已久,天子脚下人物繁阜,各国商客如浪潮般涌入盛京,是以总能在大街小巷里见到不少异国商贾,与大梁互通有无。
柳长风挑帘凝望着窗外,半晌后开口,说的却是与四周环境不相干的话:“殿下今日怎么独自留在宫中了?”
晏翎悠悠睁眼,惺忪的目光横扫而去,将眸底的情绪尽数掩埋。
见他不搭理,柳长风笑了笑,混不在意地说道:“我不过随口一问,殿下无须理会。”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给了回应:“今早下朝后,太后留本王在宫里说了会儿话。”
晏翎慵懒地倚在身后软枕上,似是随口提了一嘴。
柳长风似笑非笑道:“怎么——太后打算与殿下母慈子孝?”
眼下正值早膳时辰,街道两侧的茶坊酒肆人声鼎沸,喧嚣漫入马车内,几乎将二人的谈话声淹没。
“本王顽疾缠身、久治不愈,太后念及本王身体,便免了本王今后来回奔波之苦。”
柳长风眉头紧锁,将这话捋了捋,郑重其事道:“太后言下之意,以后的朝会在侯府举行?”
晏翎:“……”
心下虽设想过他有万千种说辞,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未等晏翎应话,柳长风那厢又轻飘飘地说道:“太后此举意在褫夺殿下的职权——殿下应了吗?”
这位王爷虽然被囚禁了好几年,但他手中所掌的数十万飞羽营军权确实先帝赠允,如若不是他主动交出兵符,即使是当今天子也奈何不得。
而皇帝和太后所顾忌的,便是淮安王驻扎在京畿的几十万亲军。
摩挲暖炉的手顿在当下,晏翎勾唇,不答反问:“小侯爷觉得,我该不该应?”
说这话时,他的面上是挂有笑意的。
只是这抹笑不达眼底,怎么看都瘆得慌。
大抵是被这番话给问住了,柳长风久久不言,一时间马车内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正当这时,一阵马儿嘶鸣之声传入耳内,车身猝然一震,柳长风重心不稳,毫无防范地往对面那人身上扑了过去。
晏翎目光凛冽,迅速闪至一旁。
柳长风扑了个空,只抓住了一片带有幽幽兰香的袖角,脑袋“砰”一声磕在铺有软垫的箱凳上,眼前蓦然一暗。
很快,那片袖角自他手中滑走,不留分毫余韵。
待他回过神来时,正好迎上一道意味不明的视线。
路面结冰,车轱辘不慎打滑,马儿受惊之下拖着车舆横冲直撞,街道两侧的行脚商深受其害,一时间鸡飞狗跳、怨骂声不断。
车夫情急之下紧勒缰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烈马安静下来。
柳长风起身坐稳,一边揉着额角一边笑道:“本想投怀送抱,不料二郎如此绝情。”
磕过的额角很快就泛起了乌青,在镶有红玉的玄色额带映衬下愈加瞩目。
晏翎淡然道:“你若是个女子,不用你投怀送抱,本王自当张开双臂揽你入怀。”
按揉额角的手顿在当下,柳长风凝视着他的侧颜无声浅笑。
*
今岁春雪来势汹汹,久不消融。
晏翎休朝之事不出半日便在京城传开了,很快就有朝臣登门拜见,其中以刑部尚书沉景、御史大夫段晟荣为首,言辞颇为激进,除了询问晏翎休朝原由外,便是斥责其有负万民、有负先帝、有负大梁江山社稷。
类似于这样的拜访接踵而至,几日下来搅得晏翎头疼不已,最后他索性将拜帖一律推拒了。
这两天柳长风扎在厨房不知在捣腾些什么,总归鲜少在晏翎跟前露面,倒是令他耳根清净了不少。
今日天气晴好,晏翎兴致突发,让秦遇备好马车,决定去听戏解闷。
新门瓦子是盛京城内最大的娱乐场地,怀恩戏班便设在此处。
晏翎虽爱听戏,却从未涉足过这等三教九流汇集之地,平日里但凡他有听曲儿看戏的念头,则会有无数戏班和伶人挤破脑袋往王府里钻,犯不着他亲自跑这一趟。
此番来戏班虽未表露身份,但戏班的伙计还是被他那身华贵的行头给震慑住了,此等大富大贵之人,自然得优待。于是迎客的伙计立马将他引上二楼,挑了个正对戏台的雅间,只需把两边帘子拉上,便可将周遭的纷杂视线给隔绝开。
紧接着,伙计又送来了一套做工精良的点茶器具,条盘上有一盒未拆封的茶饼,上书“紫笋新芽”四字。
伙计笑道:“这是今岁新出的紫笋茶,从阳羡运来需得月余,赶巧今儿早上刚运入京,连左相都还未尝过,这第一碗茶便敬奉给郎君了。”
晏翎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俱是上品,茶也不例外。紫笋茶在他眼里算不得名贵之物,倒也不至于难以下咽,原本有心尝一尝今岁新出的紫笋茶,可这伙计偏偏拿他和刘玄师那个老匹夫相提并论,晏翎当即便失了兴致,沉声说道:“退下。”
伙计:“?”
晏翎瞥了他一眼:“听不懂?”
伙计:“……”
秦遇立马补充道:“赶紧下去,把这劣茶也一并带走。”
伙计:“…………”
伙计脸涨得通红,到最后也没敢多说什么,只能依照客人的话,将桌上的物什统统撤走。
雅间未置碳火,稍显寒凉,好在雪貂大氅厚实,足以御寒。晏翎斜倚在身后的软枕上,单手撑住眉角,缓缓合上眼眸。
平素里他心情烦闷时便总爱撑住眉角,秦遇知道伙计的话触了他的逆鳞,遂宽慰道:“此人无知,怕是只识得紫笋,又岂知紫笋之上石乳为尊?”
晏翎懒得听他打趣,半讥半讽道:“才来侯府几日,你竟学会了柳长风油腔滑调的那一套。”
秦遇不禁失笑:“小侯爷能说会道,非小人所能及也。”
不多时,戏台上鼓乐敲响,有两旦随鼓乐声响自门帘台幔后走出。
晏翎于雕花扶栏处俯瞰,颇显恣意。
台上所唱之戏,正是他偏爱的那支《燕云别梦》。
——故国今何在?将军独徘徊。尤怜春闺梦,骨握相思钗。金戈铁马至,山河入梦来。
“今日怎不见驸马爷来此?”
“鹤临兄正当新婚燕尔,岂有日日与吾等厮混之理?”
正当台上唱词铿锵之际,邻间隐隐有谈笑声传来,即便声音细微,但晏翎自幼习武耳聪目明,还是将它们一字不漏地纳入耳内。
几人的交谈中提及了柳长风,估摸着是些纨绔子弟罢。
其中一人说道:“京中有分桃之好者众多,却不及鹤临兄那般有福气,能光明正大地迎娶淮安王为室。”
“人家有陛下赐婚,若无那道圣旨,凭他也想娶王爷?”另一人口吻偏激,语气愤慨,“王爷何等风姿,岂容他来玷污!”
“沐楠兄此言差矣,甭管有没有那道圣旨,淮安王都不会入你的府邸,与你行那鱼水之欢。”
“你……”
“唉唉唉,两位仁兄莫要拌嘴了,我等来此只为享乐,何必为了不相干之事而争吵。”
几声轻哼后,交谈就此终止。
晏翎眼神微暗,唇角扯开一抹冷笑——
驸马爷?
昔日皇帝赐婚时确实将他以公主的身份许了出去,竟不想京中果真有人以此取乐。
市井之中流言四起,诸如此类的说辞想必数之不尽。
晏翎垂下眼睑,轻轻按住了眉心。
时间仓然而逝,唱台上的兵戟交戈渐入尾声。
很快,曲声更换,原本听得昏沉欲睡的秦遇陡然清醒过来,他朝戏台上扫了一眼,转而看向晏翎,后者慵懒姿容不复,淡然的神色很快变得深沉起来。
秦遇额角渗出一层冷汗,忙安抚道:“小人立马让他们换掉!”
“不必。本王也许久未曾听过了,让他们唱。”
“……是。”
——台上唱的,正是谢皇后生前最爱的《乌江别》。
扮成项王的武生提一柄长戟自台幔后阔步走出,晏翎微微眯眼,透过脂浓粉厚的妆容仔细辨认那张脸。
而那武生似是对他的目光有所感应,唱词之前徐徐抬眼,正好与倚在朱栏上的人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