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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卡萨布兰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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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次我在夜里醒来,从窸窸窣窣的黑暗里,萧逸正在小心翼翼地为我的伤口换药。这仿佛已经成为我们漫长逃亡生活的一部分:心照不宣、南辕北辙。其实他完全可以在我醒着的时候进行这一切繁琐的工作,而不是像个小偷似的捻手捻脚,拨开我的围巾,还要小心不碰落搭在我肩上的毯子。我佯装睡着,萧逸也佯装不觉。许多细小的灰尘随着暖风一起掀进车内,于是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我们一路直行,已经跨进北部的地界,这里气候干燥,整日听得到呼啸风声。
萧逸忽然又不装了,问我:“喝不喝水?”
我撑开眼看他,颈间尚未长好的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那把刀呢?”我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被我没收了。”他好像在开玩笑,转身给我找了一支新开封的瓶装水,插上熟悉的吸管,递到我面前。那支塑料管上鲜艳的红条纹使我愣了愣。唯一不同的是,自那个黄昏以后,我再没有被手铐束缚过自由,好像他已经笃定我不会再轻易出逃。
我接过水瓶,在那双绿眼睛的注视下咬住吸管。他一直在看着我。
“……我可没有原谅你。”片刻后,我唐突地轻声说。
萧逸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我知道。”
我终于不堪困意,重新阖上眼。思绪朦胧间好像被人用手小心翼翼地拂开碎发、捂上额头: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没有戴手套,因此能感受到手心的温暖。我转了转脸,想要躲开,那人于是轻笑了一声,依然是那只手,拍了拍我的发顶,然后在我额角还未好全的伤口处辗转停留片刻。我忽然发现自己心中似乎远没有想象中那般饱含恨意,却只是感到酸涩:为什么在他面前,我总是这么狼狈?
萧逸像是对我的纠葛全然不觉。他这些日子来话少了很多,只是专注开车,好像回到我们在那间公寓里的日子。我甚至从他沉默的侧脸中读出一丝微妙的不耐,然而对象却不是我。
——他在生气。没人向我解释,很奇怪,但我就是知道。
我说:“我有点晕车。”萧逸眼底的不耐很快就散了,把车停在路边,叫我打开车门透气。我侧过身窝在座位里,脚搭在门外,看他下车绕到自己面前:“车里有糖,你要不要吃点。”于是我们靠在路边瓜分了最后一板巧克力。“你说要让我帮你一个忙。”我将掰好的一小块放到他手里:“什么事情这么重要,值得你一路带着我这个麻烦?”
萧逸扬起眼睛看我,我只是维持淡然的表情。然后我听到他说:“确实很重要。”
“让我猜猜。……是在我身上发现了皇室血统,还是我外婆其实给我留了天价遗产?”
“想什么呢。”他一下笑了,“帮个小忙而已。”
我们很快重新上路,萧逸依旧默然。我有些不习惯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于是频频在喝水的间隙扭头偷看男人的侧脸。“怎么了?”他敏锐地瞥了我一眼,“好点了没?”
“……好多了。”我和他打商量,“你要不要放首歌?”
“嫌安静?”
“……”
“我发现了,你就是嘴硬。”萧逸笑着指了指储物格里的CD盒,“自己挑。”
不久我们抵达另一座城市,在城郊的安全屋休息片刻,期间又换了一次车。我在车里遥望着窗外的街景:这里虽然远不及光启繁华,却也算得上北部的大城市,行人纷乱,空气灰蒙、干燥。萧逸在一旁向我介绍,说这里在战争年代曾是重要战略要塞,又问:“你以前来过这边吗?”
我摇头。车缓慢驶进市中心的商业区,高楼渐起,丝毫见不到他口中与战争有关的影子。
萧逸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我问他:“你要去哪儿?”
“随便逛逛。”他说,“好像还没带你下车玩过。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
尽管很可耻,我的心还是随着“下车玩”几个字动了动。我四下环视一周,并没有发现什么感兴趣的店,反倒是不远处路口的那只粉色广告牌吸引了我的目光——上面印着几只卡通玩偶,像是快餐店的消费赠品:“我要那个。”
萧逸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你确定?”
“是你先问我的。”
“行。”他把车停在路边,又为我戴上围巾、帽子、口罩——那只消失了几天的丑帽子居然又出现了。注意到我不满的目光,男人一瞥窗外:“这里可比光启冷得多。”然后他也像往常那样拉起帽子、戴好口罩,下车后几步绕到副驾驶席前为我开门:“下来吧。”
萧逸的手轻而易举地捉住了我的,力气不重,牵着我直直朝路角挂着粉色广告牌的那家店走去——“马上吃饭了,开心点。”或许是我表情太过生硬,男人边推开门边向我说道。我们不能使用电子支付,自然也无法自助点餐,我只好乖乖跟着萧逸站到前台,看他在工作人员亲切的目光中叫了一份儿童套餐。“赠品可以选吗?你想要哪个?”他垂下脸,声音不轻不重地和我咬耳朵。
我知道他在笑话我,这点忍耐力我还是有的。
直到我们在角落里坐下,萧逸也没能搞懂我手中那只玩偶究竟可爱在哪里。“这到底是个什么,兔子吗?”“这是狗。”我瞪他。男人耸耸肩,把插好吸管的饮料递给我:“烫,待会儿再喝。”
我看着他摘下口罩:“你在外面不会被人认出来吗?”
“哪有那么容易被认出来。”
萧逸伸手摸了一根薯条,“倒是你,当初立马就能认出是我,这种才比较罕见。”他又看我一眼,“你不会是……”
“怎么可能。”我立刻辩解,“我们公司外面就有你的广告牌。”
“一般人谁会天天关注广告里的人是谁,”他哂笑,“对了,你好像确实经常在那个广告牌对面的广场台阶上喂鸽子。”
我捧着杯子看向他,疑问已经悬在口边,萧逸却轻描淡写地翻过这个话题:“你是不是讨厌现在的工作?”
“?”我顿了顿,“我吗?”
男人抛给我一个“不然呢”的眼神。“……倒也没有。”我在吸管上咬出一圈齿印,“说不上讨厌,最多就是不喜欢。”我不想过多解释自己的生活,见他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窗外,忽然想起前些天的惊险连连,“不会还有人在追你吧?”
“有是有,不过只剩下最后一拨人了。”萧逸收回目光,“今天应该没事。你慢慢吃。”
“你怎么招惹到这么多人的……?”
他故作神秘:“你真想知道?”
“我被你卷进来差点没命好几次,总该死得明白一些吧。”然而我察觉到自己其实心中也夹杂着几分好奇,“等一下,算了,我还是不想知道。”
萧逸耸耸肩,却还是三言两语为我解释道:“以前一直在和那些人一起工作,后来不想干了,打算离开这边。但是也没那么简单就能走。”
我大概明白过来:“你这么忙,还有闲心在走之前绑架我?”
“其实已经差不多处理完了,就差最后一点。”
“……好吧。”意思是近期我们可能还会遭遇那样的突发事件,“那你打算去哪里?”
我本以为他这次也不会回答,萧逸却摆弄着桌上的餐盒,稀松平常地开口:“这边暂时是不能待了。等把你带到了地方,我再出去随便走走。”——我想,自己在海边孤注一掷的威胁可能多少在他心中留下几分影响,自那天以后他变得坦诚许多,像在示好。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又说:“放心,说到做到,等到了那里就放你走。”
“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可信的……”
“哪有。”他蹙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最开始还跟我说那间屋子很安全。”我抬手指了指自己额角的伤口。
这话想必多少踩到他的痛处,萧逸一下没了声音。我将空荡荡的纸杯放回桌子上,拿起自己的玩偶:“所以,你要怎么走?”这话已经直白得超过刺探的范畴,听上去更像只是友人间的闲聊。萧逸悄无声息地笑了笑,站起身:“我买了船票。”
“船票……?”
“嗯。”他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的船票。走吧。”然后他又低下头看我,笑着捏了捏我脑袋上那顶绒线帽尖的毛球,说:“你现在这样还真的挺像小朋友。”
我们在这座城市里停留了一日。到晚上,萧逸带我登上市区一间高层公寓,房间不大,安了一扇通往屋外天台的玻璃门——这是个带露台的小阁楼。萧逸拉开门通风,北部特有的凛冽夜风一下吹进来,我避闪不及,打了个结实的喷嚏,他于是又把门拉回半面:“就开一会儿。这边晚上太冷。”男人一手扶着门沿,向露台的方向探了探脸,回头看我,“这两天天气不错,还能看到星星。”他回身那一刻的神情实在有些亲昵,早已不符合绑匪的身份。事实上,这已经不是连日来我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那种神色。
我在地上铺好床垫,简单洗漱后钻进被子,强迫自己闭眼。——我听到他脱了外套,脚步声朝我走近,在我身边小伫片刻。“怎么睡觉都要带着这家伙。”男人带着几分不解的喃喃絮语落在我耳畔,恐怕是指被我搁在枕边那只玩偶。
我作出已经熟睡的姿态,不知不觉间落入沉眠。
夜里我忽然察觉到视线。我已经很熟悉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寂静而热烈的,久久地停留在我身上。于是我几乎下意识便睁开眼睛寻找视线的源头:是萧逸。他就坐在我身边,靠近玻璃门那一侧,正垂着脸看我。我们的目光轻而易举地在夜色中相触,男人眼中似乎还有一抹尚未烧尽的余灰,见我望过来,闪了闪,又熄灭了。
他偏过头,身上丝毫没有被抓包后的尴尬:“怎么醒了?”
“……被你吵醒的。”
“我应该没出声。”室内已经在暖风的作用下回暖,他身后的露台上却依然是安谧的暗夜。
“是你的视线太吵了。”我控诉道,还想细细追问,却一下被空气中的灰尘呛住,咳嗽接二连三到来。“……”萧逸无奈地看着我,“估计是太干了。我给你倒点水。”
“等等。”我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男人应声回过头,眼底含着几分诧异。“你怎么回事……?”我忍耐着轻咳的冲动,哑声问道。其实我本可以对萧逸接连不断的异常视而不见——就像我迄今为止一直保持的那样——然而我还是在这一刻将他的衣角又攥紧几分,“这都是第几次了。我怎么了吗?”
沉默。是我们相遇之初就习以为常的那种沉默。
“萧逸。”
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很少叫他的名字。这一刻我忽然真切地对答案产生了渴望,于是一字一顿地、谨慎地重复了一遍那个曾经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你是不是认识我……?”
男人眨了眨眼,轻声说:“是。”他回答简短,却好像一记重锤敲落,“但是只有我认得你。”
“什么时候的事?”我忍不住追问。
“……”
这次萧逸沉默得更久,然后他又垂了垂脸,语气轻如飞尘,“也没什么。就是从那个房间的窗户,我经常看到你一个人在广场上。”他语速有些慢,使我得以听清每个字。我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那个房间”指的是哪里,以及他话中所提的广场。
“……就这样?”我有些难以置信。
“就这样。”萧逸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我拽着他衣服的手,像在安抚。我感到一种毫无道理的荒唐,却又好像觉得一切都骤然变得合理了:我将近半个月的生死一线,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场劣质的玩笑。只是因为我喜欢在那座广场的白色台阶上小坐,一时兴起地试图喂熟那些不亲人的鸽子,又或者多看了几眼台阶前方的广告看板。只是这样而已。
我一时失语,只是眨着眼看他。
然后我感到萧逸的手轻轻蹭上了自己的脸颊,触碰到我干燥的眼角,他明显松了口气,整个人的影子轻轻坠下来。——我怎么会哭呢,事到如今,这样的小事……我没有开口解释,却为萧逸那副像是感到安心的模样而有些好笑:“你是不是……”
“嗯?”
“……没事。”我及时咽回险些出口的后半句话,深知有些默则不能被打破。我们此刻依然是绑匪和人质的关系,仅此而已。萧逸却有些较真地皱起眉,看向我的眼睛——我知道他一定读懂了我没能问出口的那道问题。
于是男人怔了怔,如同水鸟掠过般极轻地笑了一声:“嗯。”
嗯什么?我没来得及反问,忽然看到他那张端正的面孔又向自己凑近了几分。——?!
啪!!我反手抓起搁在枕边的玩偶,一把扣到萧逸脸上。“??”男人原本已经离我很近,结结实实吃了这一下,整个人被震得重新弹直身体。他神情茫然地眨了眨眼,瞧了瞧掉在被子上的玩偶,又瞧了瞧我,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一下笑出声:“为什么打我?”
明知故问。我怒瞪他:“你不该打吗?”
萧逸笑得更加厉害,又边笑边捡起那只玩偶,另一手轻轻捏住我的鼻子:“你是不是以为我要亲你?”
“你敢说不是吗??”我忍不住反问。这下反倒是我感到一股被拆穿的赧然,于是转过脸试图掩饰。男人当然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我听到他装模作样地压低声音,在一旁故作深沉:“就算真要亲你,上次和上上次我看某人也挺……”
这真是实实在在的流氓发言了。我三两下支起身子:“那都是我脑袋不清醒……!”
萧逸大笑起来,握住我的肩膀,把玩偶轻轻塞回我怀里。“行了,”他拉过已经滑到我腿上的被子,不再戏弄我,“这位小朋友问题这么多,晚上会容易做噩梦的。快抱着你的小狗乖乖睡觉。”
我抬手抱紧玩偶,重新躲进被子里,在黑暗中反复地回想刚才的对话,发现好像每一个字都充满虚伪,却只有一句话是发自真心:我一定是脑袋不清醒了。我一定是昏了头,竟然一瞬间生出拙劣的假想,如果——就好了。我掐着自己的手心想,没有如果。任何一种假设都会成为对我满身疮痍的嘲笑和背叛。片刻的热情转瞬消退,最后一星暗火也跟着燃烧殆尽,变成一块冰冷的灰。然后天亮了。
我拉开门走进露台,萧逸正伫立在一片微亮的清晨里。我们站在一起看了几分钟日出,萧逸忽然侧身拨开我的围巾,见我要躲,皱了皱眉:“别动。让我看一下。”他伸出拇指,轻轻碰上我颈处已经结痂的地方。我看到男人抿起嘴角的模样,于是说:“你怎么不装装样子,问我疼不疼。”
萧逸笑起来:“哪有不疼的伤口。”然后他向我的眼睛里望了一眼,“不生气了?”
我看着他,看到他的眼睛在晨光交叠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琥珀色,轻而易举地拆穿了我酝酿整晚的谎言。
“气着呢。”我偏过目光,望向远方金色的太阳,“早晚要把这一刀还给你。”
“……那我等着。”
他好像叹了口气,为我拢好围巾,“你还有不到一半路程的机会。哦,顺带一提,”男人转了转眼睛,“还是推荐你信任我一下,毕竟我们接下来会经常下车玩,太紧张可不利于娱乐。”
我不解:“你还要玩什么?”
“多着呢。你就当出来休假。”
他果真没再骗我。我们逛了几座我曾经想去却始终没能抽出时间的老城,在当地学生组织的义卖摊上挑了一副柔软又保暖的手套。萧逸买了一对学生情侣卖的玫瑰花束,却转手就送给了在路边表演的年轻乐队,回来时瞧见我惊讶的神情:“怎么了?”“我一直以为只有电影里的主角才会干这种事。”我看着他潇洒地两手空空朝自己走来。他冲我眨眨眼:“现在你见到了。”
“我读书的时候也在街上做过义卖,怎么没遇到你这种顾客。”我摇头。萧逸却显得很好奇:“你卖什么了?”“书。好多带不回国的书。”我的脸被口罩中的湿气熏暖,“要是顾客都像你这么大方,做梦都得笑醒。”
萧逸转过脸瞧了我半晌,做作地露出恍然的表情:“我知道了。你是在嫌我没给你买花。”然后他在我又是否认又是拒绝的声音中拉起我的手,“走走走,再回去。”我们飞快跑过广场上的人群和摊位,穿过许多年轻又稚嫩的学生面孔,一下回到还蹲在路口的那对情侣面前,“车上不好放花,我还以为你不想要呢。”我听到他悄悄附在自己耳边说,刚想反驳,却又在两名学生好奇的目光中一下改口:“……我喜欢黄色的那束。”
我们坐在车上吃萧逸刚刚买来的烤红薯,香甜的热气扑面而来,我用勺子一下一下舀着,听他说起那支学生乐队的事情——他说,以前有个朋友也是搞音乐的,刚好他们刚刚唱的就是那个朋友的歌。“你朋友也挺多。”我抿着勺子评价道。
“是不少。不过差不多都断了。”
“因为要走吗?”我见他点点头,忽然想起那一日温晚同他告别前的犹豫,“……那你还真是果断。”
“这样才最好。”他扭头问我,“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我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他口中的“这里”所指:“……想过。但是肯定不是和你一起。”
萧逸笑着发动车子。那几枝黄玫瑰被他随手插在了我们座位之间的储物格里。
到傍晚,萧逸去便利店买东西,留我一人在车内。他回来时提着一只巨大的购物袋,却没有像往常那般放回后座,而是递到我怀里。我拆开看了看,里面有几支瓶装水、他车里常备的柠檬味硬糖、加热过的饭团,以及——“爆米花……?”我从袋子里取出那只透明塑料筒,抱在手里相当有分量。“怎么突然买这个?”
萧逸拎出一张轻飘飘的白色纸片,是便利店的购物小票,最下方印着一幅广告,我认出那是一部宣传已久的大热电影:“刚刚在店里看到了海报,忽然决定请你去看电影。”
“现在吗……?”
萧逸收起小票,第一次打开车内导航:“当然不是看这部。我查了查,这前面应该有个很老的汽车电影院。”
我们费了些力气才找到那家影院,抵达时已至黄昏,售票处看上去有些年头,票价也十分低廉,是每人能看四场的套票,够我们足足坐一晚上。场内人影寥寥,除我们之外只有几名观众,萧逸将车大摇大摆地停在一个好位置,我看到远处有一对情侣打开后备箱坐在上面欣赏夕阳,觉得有些新鲜:“我们不能那样吗?”
萧逸看了一眼,摇头笑道:“今天恐怕不行,后面放了东西。你也想学他们?”
我想了想,还是作罢:“外面太冷了。”不过萧逸还是领着我下车小憩片刻,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广播里稀稀拉拉传来电影即将开幕的通知,我们才重新回到车里。我这才想起来问他:“今天放的是什么电影?”
“问住我了。我也没注意。”萧逸拿出刚才的入场票,“上面没写。”
我们说话间,远处的屏幕上已经开始投放广告,萧逸用车里的调频连接到影院,车内一下充满声音。我们在突如其来的喧闹中忽然一齐沉默下来:电影开始了。第一部影片是我略有耳闻的系列电影中的某一部,不过我没有看过,好在不是很难懂;萧逸看过,于是他边看边贴心地解说一些我不了解的人物关系,我只负责坐在旁边专注地吃爆米花。第二部电影刚好相反,是我学生时代很喜欢的犯罪电影,而萧逸没听说过。此时已经有几辆车开始调头离开影院,萧逸仗着我知道剧情,时常在旁边推理,问我:“这个人是不是要叛变?”我说:“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他又说:“我猜他最后肯定留了一笔钱给她。”我笑着翻了翻眼睛:“反正你自己看呗。”
“口风这么严。”他于是笑我。
大概是因为熟悉剧情,又或许是天色已深,第二部电影播放到终盘,我已经开始有些乏了,合上手中的爆米花,靠近座位里等待结局。萧逸看出我不喜欢剧透,也不再问我,一个人耐心地细看。很快车内响起悠长的片尾曲,可能我们都有些累了,直到第三部电影开始放映,我和萧逸都没有再说过话。
会是什么电影?光影由缤纷转为灰白,一块晃动的黑白的图像出现在远处的屏幕上,然后是一张世界地图。“……卡萨布兰卡。”我说。
“是你喜欢的。”萧逸笑了。
“我不喜欢。”我订正道,“我只是喜欢那首歌。”
他保持着笑容,不再说话。黑白电影进行了一分钟、五分钟……我记得接下来的剧情,虚起眼睛,却看到萧逸正扭头瞧着自己。“无聊?”他问我。我想了想,还是诚实点头,“我不太喜欢黑白片。”忽然我发现影院内的观众已经全部离场,我们竟已成为寂静黑夜中唯一的观众。“那要走吗?”明明车内只有我们两人,他声音却放得很轻。
我摇头:“不想走,就是有点无聊……这里客人也太少了,感觉好冷清。”我扭头看到萧逸的目光,是我很熟悉的那种眼神——和他在无数个夜晚投向我的那些注视一样,“……就我们两个人。”于是我也放轻了声音。
萧逸笑了,凑到我身旁,忽然静悄悄地说:“你知道吗,现在汽车电影院越来越少,听说客人多半都不是在认真看电影。”
我抬手要敲他,又在半中间停下,他于是笑我:“我说什么了吗?”
“明明是你自己动机不纯。”我瞪他一眼,伸手去取搁在一旁的水。萧逸却在这个时候俯身吻住了我,或者说,咬住了我,并轻轻舔舐着我嘴角的爆米花碎屑——可能是黄油味的,或者是海盐味的,其实我根本就没留心过。
我一下安静,在这个吻之间长久地和他对视着,整个人倏然变得柔软又酸涩。转瞬间萧逸又放开了我,而我却好像还没能放开他。——黑夜是种魔法,让凶手变得无垢,受害者变得肮脏。我知道我注定当不了一名严肃的、无知而完美的受害者了。“萧逸,”我问他,开口时自己也带了一丝笑声,“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垂着眼睛,神色未变:“怎么这么想?”
我说:“我又不傻,看得出来。”——没有人会用那种目光注视与自己无关的对象,像是含着一丝期待、一丝不忍,甚至还有一种微弱的苛责。萧逸却有条不紊地用手指梳了梳我的头发:“看得出来,说明你自己也有点那个意思。”
“我看是你先心怀不轨的。”
他笑了,回到自己的座位里,从容不迫地向我抬起手:“过来。”
荧幕中的黑白电影仍然在继续变换着画面。我忽然感到一丝冷:不知究竟是抬手碰到了冰冷的车窗,还是我的膝盖撞到了被萧逸随手摆在储物格之间的那束黄玫瑰。哎呀。我轻呼一声:“我的花。”萧逸笑着拂开我垂至眼前的头发:“明天再给你买。”我终于在狭窄的方寸之间找到了自己,也找到了他的位置。我们好像被包裹在坚硬果核中的两瓣果仁——可我们之间的又是什么呢?那必然不是爱。我想,却也不像是恨。但是如果有人说爱就是步步紧逼、孤注一掷、背道而驰,那它或许可能就是爱。没有人给出我们答案。
萧逸剥开我冰冷的、厚重的层层外衣,轻而易举地在我身上找到了我已久违的那种急切和荒芜。很难分辨我们之间究竟是谁先一步开始的——是萧逸先一步到来还是我先一步接纳了他。我将手指插进他细碎的短发,抚摸男人后颈处剃得短而刺手的发尾,在他身上再次闻到了风尘仆仆的霜雪气味。“我的电影都被你浪费了。”我向他控诉道。
“反正你也看过了。”他笑着,不慌不忙地亲吻我的双乳、锁骨上的浅窝、那道结痂的长伤痕。我们紧贴着,我的手从男人的脊背逐渐滑向他的腰间——忽然间我就摸到了现实:那把被他夺走的水果刀,生锈的,细长的,依然紧贴在他的大衣里侧。
一声细碎的呜咽从我的口中发出来。我丢开了腐锈的现实,匆忙低头向萧逸寻求亲吻。他接住了我——像一名合格的、温柔的、耐心的恋人那样。荧幕中不断晃动的灰色冷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我把脸贴向他耳边,问他:“现在电影放到哪里了……?”
——不是时间放弃了我们。
萧逸瞥了一眼屏幕,侧过头吻了吻我的耳尖:“他们正在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