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来世 ...
-
龙栖镇,原名落云村。十年前皇帝出巡,爱此处风景秀美,流连多日不忍离去,但觉落云二字似有消极之意,故从风虎云龙之说,落云即龙降,更名龙栖村。日后龙栖村得皇帝光泽,逐渐发展规模,终成龙栖镇。
我便出生在龙栖镇,住在镇东头第三家。小时候娘总是抱着我,一边轻轻地摇着,一边描述当时皇帝来的场面。娘说她从没见过那么多大车,连拉车的马都披着黄绸子。遮天的伞盖,望不尽的官兵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伍,绵延了几里路。娘说全村人都跪到路边,俯下头去喊着皇上万岁,只有她偷偷地侧起头来瞟了皇帝一眼。我问娘皇帝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三头六臂很厉害的那种。娘笑着拍拍我,说她也只看见了侧影,大概和镇北教书的唐先生长得很像,因为皇帝是从京城来的,唐先生也是从京城来的,娘认为京城的人都是一副长相,总之都是让人很尊重的。我也就常常跑到镇北,偷偷的在街角处看着唐先生,一脸崇拜的神情,然后回家吵着闹着要读书。就这样,娘的无休止的故事,对皇帝的好奇,对唐先生的崇敬,伴着我走过了小时候的路程。
我身上有一块玉佩,从小就戴在我的脖子上,娘说那块玉是我生下来就带着的。还说当年接生婆尖叫着跑出房去,到处和人讲苏家生出了一个妖怪,村长还差点硬逼着她将我溺死。后来来了一个云游的道长,发现了我脖子上的玉佩就再也走不动路了,只那么呆呆地看着。娘说她还记得那道长的眼神,当时还以为这个出家人贪财。可是没想到道长却将我救了下来,说这是千百年不遇的吉兆,说这玉是宝贝,可以逢凶化吉。村里没人信他的,他就将玉拿在手中,放在看热闹的张伯眼睛处按了按,说来也神,一道白光闪过之后张伯那只瞎了四十年的眼睛竟然睁开了。村人大哗,这才相信遇到了活神仙。
娘闭着眼睛,细细地回味当时的情景。她说全村人一下子朝她和道长跪下了,那一刹那娘觉得自己就像是皇帝。“其实事后想想当皇帝也没什么,老那么多人跪在跟前,走路不小心都要绊个跟头。”娘常这么说,总是笑呵呵的。
“后来村外就多了一个无名的道观,道长就在那里住下了。却从没有人再见过他,观中只有一个十来岁的道童。多少年过去了,还是那个道童,模样身量声音一点也没变,大家都猜他是那个道长的弟子,逢年过节也都去道观里上香。那个道童也常来村里,每次都会来咱家,看看你,也看看那块玉佩。每次都告诉我要好好保管,却从没说为什么。”
娘说的那个道童我记得,几乎每个月他都要来我家一次,还会给我带甜甜的桂花糖。从我记事到现在,他都是那个样子。有一次娘不在,他一个劲地盯着我,“你还是你,一点也没有变,我知道你已经不记得我。没关系,我等你长大。”我很害怕,害怕得不敢告诉娘。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娘说那是庙里熏香的味道,我觉得不是,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十岁那年,娘说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被允许到村外去挖野菜。于是,我经常疯丫头般地拎个小篮子跑出村去。先到小道童那里——他说他叫玄清,把篮子掖给他,然后爬上供桌大口大口嚼着上面的苹果,总不忘再往兜里揣上一个,坐在外面的山坡上边吃边看他找野菜给我。没多少时间,玄清就会递过来满满一篮子野菜,擦着汗在我身边坐下,傻笑地看着我吃苹果。
又过了一年,娘找到了唐先生,央他教我读书。于是,小小的学堂里就多了一个我的位置。唐先生到底是从京城里来的人,见过大世面,讲起学来头头是道。他还给我起名字叫苏草环,对我说人要知恩图报,还有结草衔环的典故。故事很好听,我回家讲给娘,娘也很高兴,爱怜地抚着我的头,“草环,草环,我家丫头有名了。”依在娘的怀里,那一瞬间我觉得娘是天下最慈祥的人。
唐先生叫唐咏章,很有学问的名字。他平时总是带着微笑,几乎从不发火,就那么宽容地看着我们调皮。在我们眼里先生永远那么开朗,似乎没有忧愁,也没有烦恼。
有一天娘让我去给先生送些新摘的花生,我便叫了慕扬一起。慕扬家在村西头,有很气派的房子,村里人说当年皇帝来的时候就住在他家。慕扬和我同岁,大家都不知道他姓什么,也从没见过他爹——他娘是个寡妇。娘说这些事情别人不好问的,不许我再打听。
到了先生的学堂前,慕扬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许久却没有人答应。先生的门从来是不锁的,我们便悄悄地推开一条缝看去,见先生独自在内堂饮酒。我们在外面看着,生怕他发现。
“我知落云好,淡酒竹篱不辞老,我本京中人,万卷诗书守清贫。”先生边饮边唱,对天指指划划。我从没见过这阵势,躲在门边上一动不敢动。他又斟了一盅酒,仰靠在椅子上,发狂似的哭哭笑笑,“天涯风物何处不堪怜,惟有夜静无人一梦返乡关。”唱罢扬起酒盅一饮而尽。
我们从没见过先生如此。慕扬看了看我,使了个眼色说过一段时间再来。然而,在我们回身欲走时,我却不小心在台阶上绊了一下,啪地摔倒在地,花生也洒得到处皆是。
这一来惊动了先生,他走了出来,发现了坐在地上的我和站在一旁的慕扬,脸上神色有些尴尬,连忙将我抱起来掸身上的土。“怎么搞得也不小心,摔疼了没有?”先生揉着我的小手,“你……你们来干什么?”
“娘,娘说地里的花生熟了,让我送来给先生尝鲜。”我有些委屈。
先生才注意到地上的篮子和花生,迷离的目光中露出了一丝暖色,似乎有晶莹的东西流了出来。他挤了挤笑容,显得十分牵强,和平日的他完全是两个样子。
“先生,你哭了。”我伸出手去,想帮他把眼泪擦掉。
“先进来,别在外面站着。”他走进屋子将我放在椅子上,慕扬也跟了进去。“草环,慕扬,你们说先生是个好先生吗?”
“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先生!”我们都很认真地说。
“可是我却不是一个好儿子……”先生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家在京城,父亲是在朝的高官。他从小对我要求很严格,总是希望我能够光耀门楣,出人头地。可是我却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对父亲说我不要做官,宁愿当一个浪子。父亲一气之下将我赶出家门,唉,年少气盛,从那时起我也就再没回过家。”
慕扬与我相视愕然,不知道先生为什么说这些。
“我知道父亲还是很惦念我的。在京城流浪的时候我常常在家门口向内张望,十次有八次看到父亲坐在门房。他看到我什么也不说,我们沉默地对视。我知道我只要说一句话,哪怕只叫一声爹,我就能再迈进那个朱红的大门,爹一直坐在那里等我回去。可是,也许我命中注定要是个浪子,我没有说什么,而是默默地走开。我清楚地听见父亲在我身后沉重的叹息,但我没有勇气回头,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的做法究竟对不对。”
说到这里,他仰天叹了口气,“其实对与不对,世上并没有真正的界限。人们见得多了,即使是错的,看惯了也慢慢成了真理。衡量的标准在每个人的心中,每个人的标准都不一样,如果真能做到人人都称赞,那样岂不是累死活人。我只想活得轻松一点,按照自己的心情去生存,做我所想做,不为我所不欲为,为何就这么难……”
“后来我到了杭州,继而入川,复又北上,几经辗转才到了这里。漂泊天涯虽然是浪子的宿命,可是他心里又何尝不想有个遮风挡雨的家。我在这里留了下来,竹篱茅舍,设馆教学,倒也别有一番情调。可是,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离家愈久,对记忆中的事物就越怀念。不知道多少次从梦中醒来,忧郁积于心中无人可以倾诉,只得借酒浇愁。纵然无妻无子,但家中父母,想来已经头白了罢……”
先生的泪水簌簌而下,他猛地抬衣袖拭去,“草环,慕扬,今天让你们看先生的笑话了,回去不要和人乱讲。”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先生,您回家去看看吧。即使你犯过再大的错误,你爹和你娘也会原谅你的。”
“为什么?”
“因为您是他们的孩子呀。爹和娘都是最疼爱自己的孩子的。有一次我调皮,娘骂了我几句,我跑到玄清那里心想再也不回家了。可是到了晚上心里害怕得不行,只想躺在娘怀里听娘讲故事。最后玄清送我回去,我远远地就看见娘在门口站着等我。一看到我出现,她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什么也没说,可是我却看见娘哭了……”
先生静静地听我说完,脸上笑了笑,已经不那么僵硬。“也许你说得对啊,我是该回去看看了。十几年转眼即逝,浪子也终是思家的。”他俯下身子摸摸我的头,“草环,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再过十几年我也没有回家的勇气。也许早就该找个人来说说了,也许早就该回家了……”先生像是对我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慕扬,你今后一定要照顾好草环,不要让别人欺负她。如果有机会到京城,记得到唐府找我。草环,有的时候你也不要任性,要听慕扬的话。”先生站在村口,拎着一个小藤箱,里面还有我刚送的花生。“好啦,先生要走了,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回去吧,不要哭鼻子,记住要想念先生啊”
先生临走前说的一番话,很平淡,却让我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我和慕扬站在村口,看着风中先生远去的背影,竟然真的听话没掉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