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流云》木长之苍

26、第二十六章

　　廿五日，阴天。
　　再次来到林府，顾妤觉得这里比初见时更冷清了。据小伍说，林府原本是一座大宅，后家道中落、子息微薄，便拆了东西二墙，将后院卖出去，旁院另起门堵，租给别人居住；直到他兄长林尚远在朝为官，才渐渐把一些失去的地皮收回来。府中每隔几步便有截断的墙壁围成的花坛，种着造型崎岖的青松。这座院子的主人似乎不怎么喜欢红色，清一色的白墙黑瓦，连柱子也涂得乌黑。京中盛放的花卉到这里便销声匿迹了，只有沉寂的老树在风中瑟瑟颤抖。
　　林尚远笑脸相迎，让林伍陪顾妤先进正厅就坐。
　　还未走远，却听门口通报说齐王驾临。顾妤的心好似被挠了一下，快步从侧门闪过。
　　“师姐觉得齐王殿下如何？”林伍一边问，一边领她穿过回廊。顾妤笑了笑，藏起尴尬的情绪：“如你所说，他的确是个好人。”
　　“听说师姐答应比剑是因为和向希允他们起了事端。还好有齐王在，师姐才全身而退，我也能稍稍放心一些。”
　　“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不会怪我吧？”
　　“我怎么会怪师姐呢？”林伍温和地笑了笑，眼神却难掩心中的落寞，“颍都永远是强者为王。我只恨自己无用，不能帮师姐什么忙。”
　　顾妤欲言又止，注视着林伍自责的面孔。安慰的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直到跨过正厅门槛时，她才微笑起来，拍着师弟的肩膀道：“有些事注定不能强求，随它去吧。我今天特地给你备了大礼，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大礼？给我的？”
　　“是啊，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宴吗？”
　　林伍愣了一下，仿佛受宠若惊的孩子，露出一脸欣喜却不敢相信的笑容：“师姐还记得我的生辰……不过，这不是我的生辰宴。”他平静地移开视线，盯着正座：“今日我哥特地请你和齐王一聚，是了猎场的事赔罪。”
　　顾妤神情一变。她迅速瞥了一眼正厅的座位：上座是虚空着的，四张客席一分为二，两边各两张，案几上摆好了茶点和蔬果，朴素而不失丰盛。
　　“就四个人？”
　　“对。”
　　顾妤迟疑片刻，从青儿手中接过装礼物的木盒，揣在背后。林伍好奇地瞥了一眼：“里面是什么？”
　　“给你的礼物。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庭外松声阵阵。林尚远举起酒樽，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大意是既歉意又高兴，虽然用了手段欺上瞒下，还是让齐王和顾妤在猎场相见相识，切磋武艺。他的脸上洋溢着按捺不住的喜悦和得意，仿佛已然促成了一桩美满的姻缘。他的眼神不断在齐王和顾妤之间徘徊，说完话，便豪爽地将酒一口闷了进去。
　　魏然礼貌而疏远地笑着，同样将酒一饮而尽。林伍不悦地皱着眉头，坐在末席。顾妤犹豫片刻，放下了酒杯。
　　“顾姑娘不接受林某的歉意？”林尚远小心试探。
　　“我不会喝酒。大人的心意我心领了。”顾妤颔首，语气里没有半点起伏。余光里，坐在左手边的魏然正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她，令顾妤如临大敌。
　　“你师姐不喝酒，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林尚远故意质问林伍，半开玩笑地说，“早知我就备上好茶了，也不至于这般失礼啊。”
　　“你又没问过我。”林伍冷淡地答。
　　“哎呀，真是……”林尚远在心底狠狠瞪了庶弟一眼，忙扭头，面带歉意命人备水。他走到座位前，还未来得及坐下，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不过……想来江湖人之间也有应酬吧？以顾姑娘这样的江湖地位，往后和武林豪杰相聚之时，不饮酒可不成啊，得多练练。”
　　顾妤不屑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溪棠门规森严，很少和其他江湖门派交往，不必应酬。再说喝酒误事，有损清誉，我还是离远些比较好。”
　　魏然闻言，不觉会心一笑，斜眄着顾妤的侧脸。她的额边有些碎发，高高的一束马尾如瀑布般淌过修长的脖子，几根发丝搭在肩头，看起来随性而舒适。
　　这一幕恰落在林伍眼中，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林尚远自讨没趣，尴尬地坐回次席。待下人陆续端上几道热菜，他方又开口道：“齐王殿下最近少来御书院，翰林同僚们都甚是想念殿下。他们还说这文典的第二卷就快编完了，要请殿下过目呢。”
　　“这差事太子已经接手了，你不知道？”
　　“这……什么时候的事？”林尚远放下筷子，神情诧异。
　　“十几日前，太子殿下和李大学士单独面圣，说是太子愿为陛下分忧，也想趁整理皇家图书的机会通读典籍，陛下闻言十分欣喜，便让他接了我的班。怎么，他还没去过御书院，和各位翰林打招呼吗？”
　　“这……”
　　“又是半路杀出来邀功的吧。”林伍不屑地说，“整理历朝先贤典籍可是功在千秋的事。他这个做太子的小肚鸡肠，不愿看这差事落在殿下手里，索性半路抢了，连兄弟之间的体面都不顾了。”
　　“别说了。”林尚远使劲朝林伍使眼色。
　　“我最欣赏小伍的性子，有什么就说什么。”魏然和善地笑着，朝林伍扬了扬酒杯，一饮而尽。“不过现在本王也乐得清闲，没了御书院，全部心思便都可扑在画院那边，成天看看古画，和画师切磋技艺，乐得清闲。”
　　“齐王殿下的画工天下谁人不识？京城多少权贵之家想求王爷一幅画都难呐……”林尚远摸着胡茬，笑道，“不过殿下原本就忙，除了奉命整理历代字画典籍，还得顾着京兆尹的琐事和兰台令使，编撰前朝与本朝的史事，着实辛苦。”
　　“林侍郎言重了。”
　　顾妤一边闷头吃菜，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朝堂之事她向来不愿多思，只隐约觉得普天之下，御人之术总是差不多的，大晋的官僚和溪棠的掌事，大概只是人多人少的差别。林尚远不停地向齐王魏然抛出问题，大多是无关紧要的朝堂政务，坊间传闻，星图卦象。偶尔说起笔墨字画，魏然便忍不住多言一些，其余的问题都是淡淡地兜着圈子。他的谈吐极为风雅周全，对文章诗词的见解亦是不俗，似春风化雨，于细微处见真章，叫人油然生出崇敬之意。
　　“顾姑娘可也懂些诗词书画吗？”林尚远矛头一转，径直看向顾妤。
　　顾妤顿了顿，回过神道：“我自小习武，不太懂这些。”
　　“不打紧，顾姑娘毕竟年轻。若想学的话……恕我多嘴，齐王殿下才华横溢，姑娘可向他请教，想必殿下是不会拒绝的。”
　　“我的手常年练剑，骨形不正，早已不适合写字了。”顾妤礼貌地笑了一下，双手不自觉地交叠，放在桌沿上。魏然侧目，以余光打量她缠着绷带的左手，不禁想起了比武前，顾妤告诉纪月的那个故事。走到今日这般境地，她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只怕背后的辛苦是他无法体会的。
　　“这世上何来面面俱到的完人？我在剑术上不及顾姑娘多了，哪里敢以一点文章小道就妄言称师呢？”魏然颔首，温和地说，“不过人固然需要安身立命的本事，也要时时注意自己的身体。还请姑娘多多保重，不要受伤才是。”
　　顾妤转过脑袋，与魏然目光交错。他的眼神诚恳而温柔，荡漾着微微腼腆的、孩子般的笑意。
　　顾妤点头，神色感激却矜持。
　　林尚远心中暗喜，带着几分醉意摩挲着酒杯。得意非凡的他却没注意到林伍反常的情态——他正阴郁地注视着魏然。
　　这个人看师姐的目光里有些明亮而暧昧的东西，他想，那目光像是粘连在她身上一般。凡所触及之处，皆留下几分深情，令人十分介怀。他隐隐地有一种预感——不，那不是预感，而是无比真实的情况。
　　他几乎可以确信，魏然是喜欢师姐的。
　　林伍心底隐隐升腾起一片压抑的灰云，感到自己好像和某件极为重要的东西失之交臂了。他从不相信所谓的命运，但这一刻，那狡黠的东西却好似和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直到宴席结束，林伍还没有从失魂落魄的感觉中走出来。
　　顾妤起身，捧着木盒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他怔怔地望着她，任凭她如阳光般明媚的眼神贯穿心底的阴霾。
　　魏然和林尚远面面相觑。
　　“这是为你的生辰准备的一点礼物。”顾妤爽朗地笑着，掀开铜扣。一层层柔软的布包裹着一只素银发冠，冠上有两只仙鹤远飞而来，口中同衔一颗珍珠，闪烁着圆润而细腻的光泽。
　　“多谢师姐。”林伍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木盒，扣好盖子捧在怀中。
　　顾妤有意地瞥了一眼林尚远，朝林伍笑道：“我不太清楚你喜欢什么，就在集市上随便挑了。不过，你哥哥必然知道你的喜好，送的东西定比我的更好。对吧，林大人？”
　　“啊？……是、是。”林尚远尴尬地笑了笑。
　　“我倒忘了小伍的生辰，疏忽了，对不住。”魏然微微颔首。
　　“伍不过一介平民，能得殿下垂青已经三生有幸，何谈其他呢？”林伍面含谦卑，语气低沉，“殿下若真过意不去，改日随便赠一幅字画便罢了。”
　　“好。”魏然爽快地答应下来。

　　林府的大门远远地消失在身后。顾妤和魏然并排走在东市街的一条老巷里，彼此用余光小心翼翼地试探对方。顾妤思量许久，脸颊微红，觉得再不能这样沉默下去。
　　“比武那天的事……多谢殿下。希望没有给殿下添麻烦。”
　　“东山路滑危险，关心姑娘是人之常情，不必言谢。”
　　“……”
　　魏然思忖片刻，又道：“那日情况特殊，颇有冒犯，请你见谅。如果你心中实在介意，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后绝不向任何人提起……”
　　“没事。”顾妤轻轻摇头，“我没什么男女忌讳。之前在溪棠，每天都和男子打交道，磕磕碰碰，早就习惯了。”
　　“颍都人多口杂，民风也不似泯州和北地，你还是谨慎些的好。”
　　顾妤点头，顿了顿：“那天……酒后胡言，还请殿下忘了吧。”
　　“好。”魏然抬头望着窄窄的天空，似是被一股弥漫的困意所笼罩。余光里，顾妤的脑袋变得有些模糊，只有一束长长的马尾搭在肩头，柔亮如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