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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章 空悲镜破难重聚,当时月明咏无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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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却见那高高瘦瘦的剑手轻舒猿臂,轻而易举地就将芈大夫提在了半空。
“掌门,”他冷冰冰地问,“怎么办?”
“让他活着好了,”她轻蔑地斜了挣扎的芈大夫一眼,“回去跟楚王讲,就说庞元帅,谢谢了。”
于是拎着芈大夫的盛无名轻轻一放手,看似没使力,就将芈大夫掼出老远,晕在一旁不省人事。
如意揭下面纱,将一只素手,伸到伯灵面前。
“多谢钟离姑娘救命之恩,”他无视了她,躬身又是一个大礼,这回是,一揖到地。
“叫如意,”如意撒个小娇,就挽起他的手,扶他坐上早就备好的车,众人一起,向东方的齐国飞奔而去。
如意一定要求伯灵在回临淄前到商山去住两天,说是这回我帮了你,你可不能不回报我。伯灵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虽说他已经和江湖上人打过多次交道,与苍云钟离竹胤交情不浅,又一直在用竹胤从稷山缑缃那里开来的医治腿伤的独门秘药,可是这么亲身走进江湖里他还是第一次。商山的山道不太好走,如意就揽着他一路几乎足不点地地上了去。闵秀莲准备了一些待客的酒菜,大家坐在一起举杯畅饮,倒是如意非得撮合着楚天和孙伯灵多交流一下。楚天说我不过一个商山的狗头军师罢了,哪有资格跟齐国的军师讨论大事——孙伯灵连叫惭愧,如意则在用一种娇嗔得可爱的眼光看着他。
她一定拖着他去了她的房间——被强拉进一个姑娘的“闺房”让一向害羞的孙伯灵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如意却说她不在乎,她只是想,跟他说说话。
“哦对了,”他连忙红着脸转移话题,“姑娘上次……还有东西……忘在这里……”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件折叠得好好的雪白的物事,尴尬得头都不敢抬地就推给她。
——竟然是上次如意故意留在他房间里的那件小衣——
如意都想哭了:你是木头啊还是存心的呀!
“这是如意送给孙君的,”她便索性也低了头去,“你留着好了嘛。”
“可是……”伯灵愈发窘掉,“可是我留着……有什么用啊……”
“你早晚会有用的,”如意好像是有点害羞的样子,就那么背过身把他送过来的衣服推回去——
也不知道那络头发去了哪里——不会叫他当废品丢了吧——
如果这是这样,自己这回可就真的失算了。
——不过好像白痴都能看得出来那头发是故意留在那里的啊……
如意这几天很开心,也很安分,反正山中的大事有楚天又用不着她亲自处理,她正好落得清闲,就拖着孙伯灵到处走走,跟他讲一些自己的故事,自然也对他惟命是从。商山的弟兄们对她和孙伯灵观点不一,柳下蹊说做官的,尤其是带兵打仗的没一个好东西,喻双飞也说干什么招惹当官的,弄不好还得惹上一身骚——楚天说你们不了解孙军师,他这个人不仅在学问上、策略上绝对是首屈一指,而且人也很不错的。盛无名不置可否、宇文晓山保持缄默,莫商在一旁瞎起哄说什么郎才女貌不是也挺好的么,闵秀莲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依我看,这对掌门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也许,经历一段新爱,会使她更快地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罢。”
闻得此言,大家便终止了讨论。
伯灵回临淄的那天,如意送了他很远。
把那一对短剑中的一支送给他,她说这支剑是清白的,没杀过任何人,也没沾过任何血。
他终于没有拒绝。道过谢、微笑着收好,之后与她告别,挥袖而去。
楚魏方面乱作了一团之后,无论是芈大夫还是庞涓都见不到了孙伯灵的影子,这让庞涓的心底再度升起一阵浓重的失落。
芈大夫来到魏国,可怜兮兮地求他把孙膑还给他们。看他额角还缠了一大块白布,他倒有些好奇这等养尊处优的破文官受了什么伤。只是,看着邻国使节这副穷酸的德行,鄙视之余,他的心下更多的确是气愤:“孙膑还在你们手里,”他睥睨着他,“芈大夫,你就不要再装了……”
“可似、可似……”芈大夫都快哭了,“可似我蒙格三下,看到,看到了一班白衣胡的钱盗——领头的,似个铝的,特别跳、跳亮,缩,缩似元帅里的棱……”
“特别漂亮?”庞涓不由一愣,“有多漂亮?”
“很、很……相当跳亮……”芈大夫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顺,“尤其似辣、辣个眼金……会撒棱的眼金……”
他竟然快流口水了。
庞涓淡淡一笑,说算了罢芈大夫,孙膑落到血蝴蝶的手里,你还指望他能怎样?
“原来,辣个煤铝……”芈大夫自言自语着,稀里糊涂地就与庞涓告个别灰溜溜地走了。
“钟离如意?”庞涓再度忖度着——问题远远没有那么简单。钟离如意不可能完全向着自己,却也不应该扯上孙伯灵——想搞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把庞滟叫到了房里。
“滟滟,告诉哥哥,”他铁青着脸,“你都知道些什么?”
“什么知道些什么?”庞滟一脸不解,“哥哥你怎么啦?”
“我是问你,”他的脸色看上去已经有点儿吓人,“我问你钟离如意怎么会和孙伯灵搭界上!”
庞滟扁了扁小嘴:她觉得哥哥最近真的很奇怪。她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会这么凶,但她还是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
“哦,我知道了,”他还是喜欢把妹妹搂进怀里,“也就是说,钟离如意和孙伯灵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复杂,而我们,全被他们骗了。”
“没有呢,”庞滟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如意姐姐才不会骗滟滟。”
“好个孙伯灵,竟然有本事把这丫头也套进去……”庞涓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兀自咕念着,英俊的面孔极其不自然地扭曲,拼成了一副庞滟从来都没见过的,狰狞恐怖的表情。
“哥哥……”她有点儿慌了,慌张地摇着他的手臂,“你为什么要这个样子,为什么总是追着孙哥哥不放呢……”
她的眼睛里却还是写满了单纯的天真:她还是不相信哥哥会对自己不耐烦起来。许久不见,她还是愿意黏着他,喜欢要哥哥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她——她还是以为自己撒个娇哥哥就不会不开心了。
可是,他的手臂却渐渐僵硬,方才的温暖在一瞬间散失殆尽。他的眼神缓缓朝向她,冷峻而愤怒,几乎可以将她冻结成冰——
“哥哥……”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他阴惨惨地说,“我不开心。”
“你不开心就凶人家,”庞滟则气呼呼地噘起小嘴背过身去不要理他,他也沉默着,眼神相当可怕。
庞滟越想越觉得委屈,两行泪珠儿不由自主地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你哭什么?”庞涓却像是着了魔一般地脱口而出,“我找他是我的事、和他过不去是国家的事,你小孩子别瞎掺和!”
“你疯了吗!”庞滟大小姐那里受过这般奚落。她恼怒地起身,流着泪,哽咽着说你不是我的五哥,五哥才不会这样子对滟滟呢。
“出去,”他却连眼皮都懒得抬,“别来烦我,出去。”
庞滟张开婆娑的泪眼,却猛然瞥到晶莹里窗外的一排绰绰人影:有庞清、有大嫂,还有那个有名无实的公主五嫂子,还有一帮阿猫阿狗的,一行人正在指指点点地说什么能看见老五和老六吵架,倒真是件新鲜事。
恼羞成怒的庞小姐猛地拽开大门,庞大官人、瑞莲公主,连同葱葱妈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人纷纷狼狈地摔进屋里。
“好呢庞涓,你让我走的,”庞滟却看都不看地绕过那帮闲人,在迈过门槛的一刻,猛然回头,“那我走,不过以后战场上见了面,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哥哥!”
庞滟拂衣而去,留下快发疯掉的庞涓。
“滚,滚,你们全部!”他歇斯底里般地大喊着,将案上的简册全都拂到了地下,“来人、来人,快备马,到各处城门,务必把六小姐给我追回来,快!!”
可是庞滟真的走了,骑的是府里最快的一匹宝马。那些士兵们疯狂地追去,却听守城的士兵们说小姐刚刚拿着元帅的令出了西门——可是按理来说她应该只能去齐国投奔钟离如意,走西门,她会去哪里?
楚?赵?韩?秦?
——最有可能的还是齐国,这丫头倒也真不愧是庞涓的妹妹。
然而她骑的可是追风千里驹,短时间内追不上的结局就是越甩越远。除了边境便是鞭长莫及,就算元帅出面要人,也只管得了政府,管不着江湖。
“你们这一群废物——”庞涓痛苦地哀嚎着,心底却觉得,其实自己,更加是个废物。
苍云。晨光熹微。
澹台镜心在静室里不出门已经很久了,这期间苍云的一切事宜都交与了大弟子钟离竹胤处理。欧阳靖雯负责指点两位新来的师妹的武功,细心地海飞燕则常常去关注她们的生活:赵莹毕竟做惯了公主,许多事情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去办,海飞燕就照顾她。竹胤在交际应酬、处理山中事务之余,也常常过去看她们。
只是,在竹胤,心底却总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憋闷和悲哀:至于她心里埋藏的那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回去就跟师父坦白了,本以为被逐出山门都有可能的,但是师父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她只告诉她这次让她回来是因为自己在潜心撰写一部新的剑法。竹胤作为苍云的大弟子,是除了师父自家以外唯一晓得这个秘密的人,不仅如此,师父还告诉她这套剑法叫做竹风,就像是专门为她设计的一样。
——师父还要向她传授新的武功!
钟离家的内功承天地之恩露,取翠竹之精髓,与周身清气俱化而成;而这套“竹风”剑路,也是从竹品里变化出来的。因而,师父之前就说,休息这套剑路,对于竹胤这样有些钟离家内功底子和雪竹剑法基础的人来说要比别人学来轻松百倍。但是竹胤一直无暇去想,不过即使想了也不会明白的却是:师父究竟是为什么会想到要创立这套剑法。
的确,在师父将剑谱撰成后的每一个深夜,当她独对孤灯、凝神静坐之时,就会自然地领悟到其中的一些奥妙:那就像窗外参差的竹叶一般,错落有致,浑然天成。
可是到了白天,她平静的心又会再度烦乱起来:有时她真的更喜欢什么都不想。当初杀掉了想要救自己的商山大侠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商山于是更换了新的掌门,正是自己那美艳绝伦又恣情任性的妹妹钟离如意:如今为了回来坐镇苍云她不得不把心上的那个他交给她照顾。只是,她,那个让天下人谈之色变的血蝴蝶,那个美艳骄纵任性而又堕落的女人,她会不会夺走了他的心——抑或,君子坐怀不乱,那么她又会不会,像对待其他的那些男人一样,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掉他……
不会、不会,她自我安慰着。钟离如意虽是叛逆狠毒,但毕竟她答应过自己会照顾好他:凭她对她的了解,她绝不会食言。
只是,她还是有种极其不想的预感,只不过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确是庞滟一人一骑,不觉间已经奔至齐国境内。
商山的清晨,只有几只晨起的鸟儿对唱着欢快的歌。
一路征尘,庞滟官家小姐,这是第一次自己体验风餐露宿的滋味:还好算是没有迷失方向,她疲惫不堪地牵着坐骑,小燕圈儿熬得红红的。不过当她想到上了山就可以见到如意姐姐就可以好好睡一觉的时候,那心情还是激动万分的。
只是,她一直想不通那个温柔体贴的五哥为什么变化会这么大:他一直追着孙伯灵哥哥不放,却连对她都不肯告知是为什么。也不知道确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更愿意把自己锁在屋里而不是什么话都讲与她听,有空就会陪在她的身边了。别人也许感觉不到,但是作为他最亲近的亲人,她对他有着一脉相承的特有的敏锐:她觉得他,简直已经从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五哥,变成了沉默寡言的人。
漫长的商山道上,清霜扑地:过了这个夏季,就又是悲冷的秋天了。
久违的如意姐姐比原来更美了几分:她的周身,已经全然开始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成熟女人的味道了,仿佛是经冬复立春的花朵,脸上写满了浴火重生后的勃勃生机。她就那样被她放肆地抱住,听她骂她这死孩子在家里呆着早把姐姐给忘了,眼泪就不觉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于是拼到了如意的房里,给如意讲自己是如何跟哥哥赌气跑过来的。如意并不应和她,只是一直用手臂环在她的肩上。
到了商山她才知道在这期间如意曾经受过一次几乎致命的打击,于是当她重生的时候,她才更加迷人。
而在如意,过去的,但愿,应该是都过去了。
这时候莫商敲门进来,对如意说掌门,方才有兄弟从临淄回来,说是有消息带给掌门。
“什么事?”她仿佛是触电了一般:就在她听到“临淄”的那一刻,竟然连一项懒散地低垂着的目光都被点亮了。
“他说昨天楚国的芈大夫到齐国来讨要孙军师,大王答应了,今天他们的车队就走南门去楚国——”
“什么?”如意猛地站起,“就这么走啦?”
“还么说完呢,”莫商见着掌门这么激动莫名其妙地挠挠头,“后来他打听到了内线,说其实他们会把孙军师送到韩国暂时避难,韩国的申不害相国是田将军的朋友……”
“田将军?”如意一听这个就来气,“又是他,怎么啦?”
“就让孙军师去找他,”莫商已经彻底被掌门给搞无奈了,“还有,”不过他倒没忘了加上一句,“一路上的护卫是苍云钟离女侠。”
“哦,知道了,”如意这句突然平淡下来的话是整个气氛显得更加诡异,可是接下来她就直接问庞滟要不要到韩国去转转。
“韩国?”庞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么远……”
“你从魏国跑过来都不嫌远啦,”如意完全不顾掌门形象地推着她乱叫起来,“去嘛去嘛,陪我见我们家孙君去——”
当即她便不由分说地收拾起行装来,边乱扔衣服边喊着问庞滟路上要带什么。后来经过此地的闵秀莲实在看不过去了,就过来帮她们一道弄好。
韩国的边城,一列列身着黄色战袍的士兵们森严戒备。
孙伯灵坐在案前研究着桌上的军图,竹胤就那么陪坐在他的身边。周围的一切清静而又宁谧,看上去本本不像是要发生一场战争的样子。然而这座小小的城市,作为军事重镇,不远处却相望着飘着魏国大旗的军营——庞涓又来了,就是两天前的事。城里的粮食有限,其实孙伯灵伤透了脑筋。在韩国又做了军师,没得到太大重用。也算是再一度驱驰疆场,却谁知庞涓竟然阴魂不散地来得这么快,一旁的竹胤看着他操劳憔悴空自心疼,却也帮不上什么忙。
“报——”突然有小兵闯入,“军师,外面发现了两个魏国奸细!”
“魏国奸细?”伯灵略一抬头,“带进来。”
“可是军师,”小兵支吾着,有点儿狼狈,“小人们还没抓到……”
“哦?”伯灵坐直了身子,屋里于是一片安静,外面隐约传来打斗和惨嚎的声音——
“孙伯灵你看你手下这些愣头兵,”却见一个婀娜的身影拖着另外一个家伙风风火火地闯进大厅,“到处乱抓人,什么魏国奸细,也不看看姐姐是谁……”
——孙伯灵?他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了,也许原先的孙伯灵早已死在大梁城里,现在坐在军图前面的只是一个叫孙膑的人。然而当这个名字突然被人重新唤起,一字一句地唤起,旧时的往事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真的,他突然发现,原来在这些旧人,尤其是那些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的旧人中间,大家似乎还是愿意,呼唤他原来的名字。
“如意?”从思绪中走出来他连忙起身,又看到如意身后的那张熟悉到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的少女的脸。
“我带了滟滟来玩,”如意又恢复到了她那副连眼睛都懒得睁大的的神态,“孙君啊,这样对待客人可不好……”
“什么?”一旁的钟离竹胤终于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她,“你带庞涓的妹妹到这里?钟离如意!”
“我怎么了?”如意满脸不屑,“我带滟滟来又怎么了?”
“你说你怎么样?”竹胤有点火了,“带个奸细进大营你还嫌添的乱不够吗?”
“你嫌我们是奸细,那我们走好了,”如意才不买她的账。
竹胤脸色都变了:她很少跟人这样红脸,只不过自己这个妹妹倒也不是一般个过分。
“你要走没人拦着你,有本事你就到那一边去,”说着她就朝门外一指,“到对面也不用这么费周折,把那个丫头往眼前一亮,就大摇大摆地当坐上客——”
“照你这意思,”如意看样子是和盛无名在一起呆久了,他那副没腔没调的说话方式被她学得惟妙惟肖,“今天我们是来当阶下囚来了。”
“最起码她……”
战斗一触即发,孙伯灵于是用眼神将竹胤止住。
“没事的,”他却温和地说,“如意,滟滟,这里还是欢迎你们的。竹胤今天不太开心,你们也不要太介意。”
他说着抬起头来迎上她们的目光,是如意摄人心魄的浅笑,与庞滟低垂的神色。
他让卫士为她们安排住处,顺便朝如意柔和地一笑。
——他竟然不那么害羞了,如意心下猛地一颤,随即就妩媚地接上了他的眼神,之后转身随卫士离开,牵着庞滟头也不回。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转身,看到身后的竹胤一脸落寞,竟也心下不忍:也可能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钟离如意带坏了,不觉间他竟把右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别难过,钟离姑娘,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他轻声说,“不过放心罢,我心里有数,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晓得你肯定是有主张了,”竹胤倒是深明大义地抬起头,“对不起,先生,我刚才的确也是太激动,只不过那个庞滟她……”
“换一个角度想么,”他却莞尔一笑,“庞滟在我们的营里,她有可能是一个奸细。敌方的奸细尚且可以为我方所用,更何况,庞滟是庞涓最心爱的妹妹,也就是说她也许更适合做一个……”
“人质?”竹胤眼前一亮。
孙伯灵微笑着点点头。
边城的夜,于是静阒无声。
庞涓的心下,却总是跳动着没来由的惶恐与不安。
自从滟滟走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变得神经兮兮了。反反复复地漂泊与追杀,脑汁绞尽的背后尽是些难以表露的黯然神伤。独自在中军帐里简易的榻上,辗转反侧——这些夜晚他一直是这样半睡半醒。深秋之夜,风声愈发让人觉得凄凉,沁人肺腑。他想起了赵蓁、那些暖玉温香的日子,又想起了滟滟、那些欢声笑语的时光,甚至还有他,那些推心置腹的岁月。早已习惯独眠的他,就突然觉得孤单:长夜漫漫,让他不能安枕。
其实他真的不想这样,真的不想就这么走到了今天:葬了爱、死了心,却连最亲的亲人都也这样离去。一度灯下寒窗的凄苦、一度秋夜掌心的温度,几时欢欣、几时温馨,却又几时,都化作了片片凄凉。他的琴弦断了,她的锦瑟碎了,如今只剩下那些利刃般的眼神和蔷薇似的鲜血。习惯了咽泪装欢,但原来,最起码还有一个爱若掌珠的妹妹可以哄自己开心。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冷落她的:是从自己接下了魏国生死存亡的虎符,还是,还是当自己发现,她也爱上了那个,被自己爱上的人……
——疯了、疯了,这怎么可能——他一直反复地对自己说我是小人我是要拿到那一套传说中的兵法的。可是那套兵法,自己得到了,又有什么用——对,是像他一样,不,比他还优秀,这样他就永远也不会比自己强,从而永远都不会忽视自己。是的,原来,对于自己,自己想要的,并不是一件宝贝、也不是一个名声,而仅仅是他永远的青睐。怕只怕他会因为那套兵法而高高在上,怕只怕大王遗忘了自己的同时他也忘掉了自己,怕只怕他义无反顾地离开头也不回——哥哥,其实我本不想伤你,我只是,太怕失去你。
泪水在不觉间滑下,打湿了手中用来消遣的青简。感觉到一股淡淡的竹的气味,那就像是在鬼谷同窗的日子。那时他喜欢跟在他的身边,护着他不需任何人欺负他。那件事恍若是在很早以前了,他们应该才刚入师门不久。同班有一个满脸横肉又声如洪钟的白邦才同学,是秦国人。先生让他俩辩论天下大势,他说称霸天下的是魏国,白邦才说是秦国。他于是陈述多方面的理由,从自然条件、地理位置,国民性格等各方面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到最后硬是把白邦才关西大汉给听得不耐烦了。
“啥个乱七八糟的,俺说是秦国就是秦国!”
他本想发作,但想到还在上课,又感到身边的他在扯自己的袖子,就勉强把火气压了下去。本来这巴掌大点个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谁料下课了那白邦才竟然还不依不饶,非要让庞涓承认称霸天下的就是秦国——你自己辩不过人家还跑过来跟人家较劲,他庞涓又岂是个容易善罢甘休的主儿。当然,伯灵是肯定不会允许他打架的。他本想拉他离开,白邦才却在后面朝他们啐了一口。
“倒不晓得你们每天要分几个桃子的……”
“白邦才,”这下子庞涓可是火了,“你有种就给我再说一遍!”
“老子就说咋的了?”这家伙倒也委实剽悍,“反正先生不在,老子就要说,你小白脸的不要不承认……”
伯灵的脸已经红到耳根了,他连忙扯着他要走。
“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庞涓,你有种,你敢向我挑战吗?”白邦才倒还洋洋得意。
“有什么不敢——”这下子让庞涓“不跟他一般见识”是彻底不可能了,“你说,比什么!”
“就比黑白子,”白邦才嚣张道,“谁输了谁下山!”
“没问题,”庞涓挽起伯灵的手臂转身就走,“日中时棋坪见!”
回去的路上,伯灵说先生知道了会很生气的,庞涓不以为然,他说反正先生收徒弟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的,他自己爱来先生管不着,不过违反门规他也是要走的,反正又不是我的错。
“拼棋可以,”伯灵反复地嘱咐他,“可千万不能打架……”
庞涓答应着就去赴约了——要知道鬼谷先生的徒弟就算是来瞎混的也有两把刷子。那白邦才是鬼谷里有名的下棋高手,这点山中的同窗们无人不知,可偏偏庞涓还不识相地向他挑战这个。两个人从日中一直战到日落,原也一直没分出胜负,可就不知怎的,庞涓的白子一下子就被困了一大片。他企图挽救,却走什么都走不通,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
“庞涓,认输吧,”白邦才一脸胜利即将到来的喜悦。
——突然——
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就在一个角落里最不应该放置的位置——那一颗棋子的出现使一大片白子登时陷入了绝境。
“不会下就别下啦,”白邦才美滋滋地说着,收走了被庞涓自己堵进绝路的一大片棋子,自己又走了一步,而庞涓则错愕万分地回过头来——
那两根纤长的,有着分明的指节的手指,优雅地夹着一枚白子,将它轻按在棋盘上——
整个局势陡然变掉了,所有的黑子都陷入了死地。原来,那一片白子的牺牲使整个棋局变得明朗,也在同时迷惑对方,占领了得胜的先机——
“哥哥——”
庞涓猛地转身,一下子搂住了站在他身后的孙伯灵的颈子。
“孙伯灵,你来多管什么闲事?”白邦才则拍案而起,也不管黑子白子零零落落地掉了一地,就一把扯开庞涓,随即提起孙伯灵的衣襟——
“小白脸儿,”他狞笑着,“多管闲事是要受到惩罚的……”
“闪开,”一边的庞涓则冲上前去,一把揪过那个块头比他自己大上一圈的白邦才的领口——
“不许你欺负我哥哥!”
白邦才于是放开眼眶湿漉漉的伯灵,攥起铜锤般大小的拳头晃到庞涓面前。
“别不识相,”他狰狞地咆哮道,“要不是看你长得也标致,老子这一拳就让你小白脸也见不得人!”
“你,嘴巴里干净点儿!”庞涓俊美的脸就在一瞬间因扭曲而变形,秀气的眼圈儿一下子就涨得红红的。几乎把银牙咬碎,他不由分说地一拳朝白邦才的眼眶打去。
两行泪顿时在伯灵清雅的脸颊上划出了河流。他哭着想去把庞涓拉开,却也无济于事。庞涓的嘴角已经是鲜血淋漓,白邦才的脸上也被指甲划出了斑斑血痕。似乎是听到这边声音不对,附近的学生纷纷凑过来拉架。几个壮一些的学生把白邦才给架走了,伯灵则紧紧地抱住长发散乱却怒发冲冠的庞涓。
“白邦才,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的怒吼、伯灵的低泣,众学生的安慰与议论……
最后直到先生出现这场纠纷才算是彻底解决。白邦才因为违反门规态度恶劣而被逐出山门,而庞涓则被罚在草堂里跪了半夜。
伯灵执意要陪着他,两个人就那么牵着手一直跪了下去。敲过三鼓,童儿前来说传先生的话,你们知道错了就可以回去了。
他们便并肩走回住处,清澈的月光如同清澈的溪水一般缓缓流泻。没有回去,因为料想同室的几个兄弟应该已经睡着,也因为他们想单独静一静。携手来到后山的平台上,先生在那里放了一张琴。伯灵于是坐在琴前,任庞涓背靠着他躺下,把整个人,倚在他的背上。
“谢谢你,涓,”他的声音很轻。
“哥,”他却闭了双眼,“我想听你弹琴。”
他便不再多语,只是轻轻在琴弦上打出两个空灵的泛音。
——沉重地一勾,伴随着左手用尽了心力的绰上,响亮的拨弦与撮弦。仅仅几个音符,就浓墨重彩地刻画出边关的明月高楼外,苍凉的场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他就随着琴声唱起来,唱的是《诗》中的《无衣》。那写的是兄弟亲密无间地并肩战斗,他以为他们今后,必定是这样的。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他便与他一同唱着。高亢得穿云裂石的他们的声音,温柔与坚毅,融绞作一处,竟也化作了,这夜皎洁的月光……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我们是在一起的!
——不!
庞涓猛地惊醒,不觉间,却已是泪湿征袍。
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战争是冰冷而残酷的,尤其是当看到自己挚爱的人站在自己的敌对阵营上的时候。
阵前的庞滟依然像个小孩子,却只是那么面无表情地立着。其实他一直坚信滟滟有一天会乖乖地回到家中,他以为她不过是去商山住两天罢了。他以为这次打仗回去她就会像以往那样扑到自己的胸口的。可是,她竟然,在敌军的阵营里。
这些天,混乱的思绪早已将他折磨得不堪重负。他本来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这么脆弱,只是在鸣金收兵前的一刻,战场上毒辣的骄阳似乎是要晒得他晕倒。
——可这已经是秋天了呵。
悲哀地在铜镜里看到自己的面容,尽然已经憔悴到,连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又是一个难熬的长夜呢。
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去看看滟滟,到那座高高的、戒备森严的城楼上去,完全忽视那个人的存在。只是如今,那个人一定是想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快罢。他恨自己,他当然不会理解自己——可是这一番早已伤透了的苦心,又敢向何人去倾诉!
只有深埋,不如深埋。
可是只今,自己空能在梦里,见到滟滟了。
不行、不行,一定得将这个丫头搞回来——思绪混乱了许久,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沉沦下去了。他必须去见韩王:毕竟出于国籍、出于血统,现在韩王对孙伯灵还不能完全信任。于是他要做的便是说服韩王,交出孙伯灵,同时更要交还自己,心爱的妹妹。
留庞葱守在营中虚张声势,他亲自策马前往新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