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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96章 两岸猿啼 轻舟已过 ...


  •   自从莫平当了秘书,德龙和他便很少见面。服务领导是份非常重要也非常繁忙的工作,一旦当了秘书,脸上就平添了份神秘感,举止变得分外稳重得体,说话更是滴水不漏。
      这天,天刚降过大雨,莫名满身寒气地来找德龙,脸上又是熟悉的晦暗神色。显然,他又遇到了问题。
      新任组织部长,学历极高,也是秘书出身,先在市委写材料,后提拔到市委组织部任某科室主任,很快又调来区里。按照惯例,他下到区里就是镀镀金,很快要回去的。部长面貌文雅,总笑眯眯的,待人亲切和蔼,不耍一点官架子,完全不同于区里的那帮老派官僚。莫平刚成为他秘书时,对他评价也极高。可没多久,他就领教了何为官威。
      部长既是写材料出身,对材料自然抠得严,一个字一个标点都能反复改上三四遍。于是莫平加班熬夜写材料成了常态,不过这也倒罢了,毕竟就是在词句上下点儿功夫。其实,端茶倒水拎包开车门也是小事,就算打理部长大人的生活,安排行程、购买车票机票、登房退房,逢着部长家人生日或过节帮着订购礼物等等,忍一忍也能干下去。莫平知道自己算“二次进宫”,再搞出点幺蛾子,在单位里就真的没法混下去了。
      然而,所有的忍气吞声,都在部长大人叫他去清扫醉酒后吐得脏污的被褥时变得忍无可忍......得!他又开始要求尊严了。
      官本位思维严重的地方,官僚习气自然不差,上下级关系往往就被有些官僚演变成主仆关系。本地人至今把给领导当秘书叫做“伺候”,从中就能窥见其中奥妙。
      “你是遇到特殊人了,我看他肯定待不长,你忍上两三年,把他送走就行了。”德龙劝他。
      “怎么忍?现在跟我说话完全是呼来喝去,一旦有什么不顺意,就冲我发脾气耍威风!”
      “你当初进区委办,没听说过这些吗?”
      “倒是有所耳闻。可我以为只要做好本职工作,那些跟我没什么关系。现在是你不仅得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还得从内心都变成那样的人。”
      德龙心想,多少有骨气有才华的人,进到此门中,最后不都是乖乖低了头?
      德龙知道,莫平性格讨喜,是因为他总是宽容友善地对待别人,从不发脾气,更不用恶劣粗暴的话语伤害别人,即使发牢骚或对某事深有不满,依旧语气温和,最多就是面上稍有不平之色。可这次,他脸色气得发白,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我现在每天连单位都不想去,想到自己那副奴才样子,内心里明明就不想干、不想做,还要强颜欢笑,真是太窝囊了!有时我跟孩子在一起,猛然想起这些事,我就浑身冒汗,你说如果让孩子知道我在做这种事,他们会怎么想?”
      这是想站着就把官升了把财发了,要知道他嘴里的奴才,不知还有多少人争着要做呢!换领导?想都别想,只听说过领导换秘书,没听说秘书要求换领导。难道他要故技重施?
      “不,上次我还想用乡镇做个缓冲,现在我决定了,我要辞职!”莫平忿忿地说,“不过要辞也不是在这里。上次的事至今风波未平,成了人家的笑柄。我这次就算争口气,也要考到其它地方辞职。”
      德龙当然没把他赌咒发誓考到其它地方辞职的话放在心上,只当那是一时气话。
      随后,莫平说他要参加省考,德龙随声附和以表支持,心里却想,哪有那么容易,他报考的是市委政研室,那岗位尽管条件和门槛很高,可考生仍有上百人之多。
      两个月后,他以笔试高于第二名近二十分的成绩过线,面试亦有惊无险,顺利被录取,也就是说,他去了那位组织部长曾经工作过的单位。
      德龙能说什么呢?连莫名都无计可施。
      德龙认为他当时多少有点飘飘然,因为听到的都是赞美和道贺。就连那位组织部长,也以前辈身份向他传授经验,说政研室能如何锻炼提升年轻人,以及在提拔中占有何等优势,云云。于是,莫平对德龙的说辞就不再是“到那里辞职”,而是“先去试一试”。此后,无论他打电话过来,还是德龙打电话过去,无论中午十二点,还是晚间十点,问他在干什么,答复都很统一:“写材料。”
      这是德龙能预料到的。莫平吃了部长大人的亏,报考时特意选择这个侧重理论研究的岗位。他的愿望满足得很彻底,政研室职能虽多,可终究是“耍笔杆子”的地方,工作重心就是研读各种政策、精神、口号、理论,然后调查、分析、阐释、预测、评估等等,说白了,依旧是寻章摘句,跟那些空洞的文字较劲。
      前两个月,德龙听他状态还不错,觉得他终于“上道儿了”。半年后,他声音里渐渐露出些倦怠和消沉来。没等到夏天,他的耐心和信心便彻底消耗殆尽,又把辞职提上了日程。
      德龙知道,一个人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以及感到人生被浪费时的痛苦,因为自己曾经切身感受过。可是,如果说上次辞职时德龙是他的支持者,那么这次,德龙也站到反对的人群里去了。
      今时不同往日,这次他是裸辞,等于直接断了后路。老娘那里如何交待倒是小问题,单就不领那点工资如何维持生计,都立刻成了问题。他35岁了,在单位耗了四五年,武功几乎全废,辞职后能干什么?拖着两个孩子去大城市谋生?没有任何可能。可留在区里,除了政府和国企,哪有什么正经的工作岗位?不少毕业于985、211的大学生回乡后,为每月两千多元的“公益性岗位”都要争破头,他可是省公务员!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非得逆流而行?就算那份工作真的如他所言,不可忍受且意义全无,又有什么大不了,熬上两三年,等到提拔时换个工作岗位不就完了嘛,为什么非得走辞职这条路?
      莫平消沉倦怠的情绪引起了上司的注意,上司找他谈话,他又很坦诚,直言自身所感所思,表露出辞职的意思。上司以为他大概是加班太多,工作太累,在闹情绪,承诺下一年就给他“解决正科”。能开出如此诱人的条件,说明上司很赏识他,也说明他在写材料上的确有两把刷子。
      或许是顾虑到德龙所担忧的种种现实问题,或许为上司青眼有加打动,莫平不再频繁地提辞职了。只是在其后两三次见面中,德龙看到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情绪越来越消沉。到后来,看到他的来电,德龙就头疼,因为电话那头的牢骚越来越多,诉起苦来越来越像祥林嫂,似乎就要陷入抑郁。
      “龙哥,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换做是你,你能干下去吗?”莫平对德龙说。
      “给个正科我就干。”德龙给他开玩笑,同时也想规劝他。
      “我是真的不合适,这点我很有自知之明。”莫平却懊丧地说。
      “你学历这么高,性格这么好,又受领导待见。我这倒不是吹捧你,我就是觉得你留在那里,安安稳稳混到老,混个处长什么的,没必要非得出来。”
      “弄个处长又能如何?为一个你不想要的东西,耗上几十年人生,你认为值得吗?有意义吗?”即使他用的是反问句,还是连连发问,语气听起来却像在跟德龙商量似的。
      “谁知道呢,等你尝试后才知道,说不定你坐到那个位子上,人人都对你点头哈腰,笑脸相迎,又给你开车门又给你端水杯,想你所想,急你所急,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你立刻就觉得有意思了。”
      “龙哥,这就说明你还不了解我。”莫平大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随他们去吧。反正我在这条路上的尝试已经结束了。我已经跟领导明确表态要辞职了,他也同意了。这段时间就是过渡,等着他们抽调人来接替我。”
      “什么?!”德龙大吃一惊,“你什么时候提的?”
      “上个星期。”
      “莫平,你就不能从上次的事情中吸取点经验教训吗?为什么要这么冲动?难道你不能让他给你调整个工作岗位吗?”
      “龙哥,还是算了吧,到哪儿不一样。我不是没有努力过,老实说,当秘书那会儿,怎么察言观色、揣测领导的意图,甚至跟领导吃饭坐哪个位置、怎么敬酒,我都下功夫研究过。先前来到区委,我也想好好干,上面新发布的报纸,文件,政策,我也下功夫研究过。所以,我尝试过了,努力过了,不适合就是不适合。不管茅草屋还是黄金殿,适合你才行,不是吗?”
      “我知道你理论水平高,道理讲得很好,可问题只有一个,你辞职后怎么办?生活都是问题啊!”
      “这段时间我就是在想这个问题。我以前有很多顾虑,怕生活不好,怕人家说你,笑话你。现在想想,其实你就是别人生活里的调味剂,人家嘴上说说,也就过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谁关心你到底过得怎么样?我妈最多就是伤心上一段时间,亲戚就更别说了。真要过一辈子的,是老婆和孩子,我觉得只要对得起他们,我问心无愧。现在辞职不拿这五六千块,他们不过是暂时生活的困难点。我还是会重新适应社会,去做点生意养家糊口,我不相信还能把我饿死。”
      德龙根本懒得搭理他的话,只能长叹一声。
      “我一直在想,其实人生的事谁能说得清楚,不过短短几十年而已,为什么不趁着年轻做点想做的事。我想就算我混得不好,没有给我的孩子创造出更好的环境,可我觉得,我至少能给他们一个积极的,或者说至少是一个敢于追求梦想的父亲的形象。龙哥,你认为呢?”
      他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是做好所有准备,决心走上最艰难的路了。德龙没有任何理由劝阻他,只是替他感到惋惜,感到委屈。
      “你知道,你想通了这些,我很高兴。我觉得以后你无论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可是我有时总这么想,如果你将来到什么岗位上,总好过那些没有一点原则的人,总还能为老百姓做点好事。”
      “哎呦!龙哥,你说得我脸皮都要发烫了。”莫平笑了,“你也了解现状,我们的上任区委书记,看他的出身和履历,走到那个位置有多么不容易?再看看我的同事和朋友,他们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愿意那样,可结果呢?”
      德龙不知是被他的话语感染,情绪有点莫名躁动:“那就像他们那样啊,弯个腰,说点违心话,做点违心事,有什么问题呢?自命高洁有什么用呢?像我们这样没名没姓的人,谁会在乎你做过什么?你这样除了让自己被排挤,被嘲讽,让自己痛苦,还会有什么其它意义……。”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字眼,不正是亲友们说的吗:大家都那样,你为什么不呢?要什么价值和尊严,有什么意义吗?正直有什么意义?诚实有什么意义?良知有什么意义?既然毫无意义,你为什么不呢?
      不,莫平的态度比德龙更为坚决,不就是不。
      冬季来临时,莫平办理了辞职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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