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比众木》时逢花瘦

12、新丧

　　天际的晨光如利刃出鞘般划破深邃的苍穹，不断吐出金色的朝霞，万籁俱寂的大地，突然一声鸟叫，打破了原本的平静，那一轮隐在云后的火轮，终于出手，拂去黑夜最后一层银灰色的面纱，天边的几颗残星，在缓缓升起的太阳旁，在火红一片的朝霞旁，瞬间淹没。
　　远处的天，像是浸了血一般，显出一层又一层的红色。
　　晨露洗涤了夜的不堪，空气中沁出微微的芳馨，飘进了人的每一个毛孔。
　　在雨微阁与旁院相通的长廊旁，有一池含苞的荷花，只因此时是暮春，池中的花一片颓然，但那些圆叶，已有隐隐盎然的生机。

　　我在此静坐了一夜，身上竟已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晨露，察觉水珠凝结睫毛上，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倏地觉得身上一暖，一件月白色的披风已经落在我的肩上，身后传来一身浅浅地关切：“人死不能复生，妹夫见你如此，他若地下有知，也会难受的......”

　　是大哥叶傥的声音。想来，以为我是在为司马左刈伤神。

　　我转过身，只见他神色担忧地看着我，那双眼睛澄澈清明，眼尾轻轻往上挑起，与我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之间写满了关切，他平日温厚的气质，随着这份忧心，压抑了下来，嘴唇微微向下抿着，似乎也有心事。
　　忽地想起昔年，我与他，还有宋景行三人同游南河，在船坊之上，他悠然地与宋景行谈天论地，那时的他眼神清亮，姿态飘逸，虽不及宋景行的风华，却也是清朗俊逸，惹人注目的。
　　而如今岁月蹉跎，他已到成家之年，却终日郁郁寡欢，关在府里不肯出门，生生磨灭了府中所有人对他的期望，如今仍旧没有放弃他的，唯有二姨娘一人。

　　我轻吸了口气，心中有了新的打算，伸出一双早已冻得发紫的手扶住他，道：“大哥，我无妨。”他微微一笑，勉强安下心来，正欲转声离去。

　　“那些年你随爹爹在外经商，可曾去过豫州吗？”我在他身后轻声问道。

　　“豫州……”他立在原地沉吟了片刻，道：“嘉禾十三年的时候，去过一回，那年叶宋两家的生意闹得有些不愉快，父亲一怒之下把原本在豫州和宋家毗邻的老宅子卖了，兴修了在城南郊区的祠堂，连带着将周围的宅地买了下来，修了一座两进两出的院子。”

　　“兴修祠堂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我是长子，便替他去豫州走了一趟。”提及去世的爹爹，他的面容有些不自然，带着几分羞愧之色。

　　我拢了拢披风，说道：“大哥，那日我在闲月阁许诺你的，永远算数。”

　　闻言，他原本黯然的眸中浮出点点星光，随即又逝去，他轻声问道：“妹妹可有两全法子？”

　　我看着满池隐隐盎然地莲叶，嘴角扯出一抹淡而讽刺的微笑，幽幽说道：“世上哪有什么两全的法子，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在原地喃喃地念道。

　　语毕，我不再停留，手指轻轻摩挲着身上的披风，阔步向自己的院内走去。

　　不远处，蕠儿带着那云字开头的四位侍女已经候在那里，她眼下一片乌青，蜜色的嘴唇有些干裂，想来，她寻不见我，同样也是一夜的焦急不安。
　　见我走近了，她忙上前扶住我，手中同样拿了一件披风，心头一暖，我已搭在她的手上，柔声道：“蕠儿，吩咐小厨房把早膳端上来。”
　　听到我传膳的吩咐，她眼中突然泛出泪水，似是怕我看见，又忙扭头用衣袖拭了去，露出一个笑容，道：“云依，去小厨房看看小姐的早膳好了没。”

　　“云旧，去给小姐打洗脸水来。”

　　“云月，去给小姐准备一应洗澡的热水和衣服。”

　　“云落，去前院吩咐管家将这两日的帐薄送到书房来。”

　　一声声吩咐，干净利落，声音清脆而欢快，将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是。”侍女们得了吩咐，齐齐散去。

　　简单梳洗过后，用了早膳，顿时觉得身子暖了不少，一夜的消沉在此刻，得到了缓解。但我心知，不能就此逃避下去，那些渐渐消退的记忆在提醒着，我时日无多。

　　沐浴过后，我在书房里看着管家呈上来的一摞厚厚的帐薄，顿时觉得有些头疼。
　　之前家中的生意，除了私盐由我亲自打理之外，其余的酒楼、布行、钱庄大部分都是司马左刈在管，每日的帐薄，也都交由他，我需要只时不时隔上三两日前往主要的铺面巡视，再根据分别根据他和掌柜汇报的情况，稍加核对即可。
　　这几日府中状况频发，好容易我从大火中死里逃生，又身中异域寒毒，无心打理生意。一来二去，这些日子堆积起来的帐薄，竟铺满了整个书案。

　　我随意翻看了几页，便恹恹道：“刘管家，把总号布行的李掌柜、汾林酒楼的林掌柜和其余几处的二掌柜以及钱庄的周吉请来，赌坊那边，传话下去，明日下午我亲自过去。”

　　他得了命令，微微颔首，盯着案几上的帐薄，问道：“小姐，那这些账本......”

　　我摆了摆手，随即，他慢慢退了出去，在书房门口时，似有若无地停留了片刻。

　　我轻扶着额头，满面愁容，轻声叹道：“阿刈新丧，我哪有什么心情看账本呢……”语气哽咽，夹杂着连日来的疲倦。

　　门口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我朝蕠儿使了个眼色，她谨慎地将守在门外的侍女屏退到外院，合上门窗，朝我道：“小姐可是想问那日救火时的情形？”

　　我点了点头，说道：“此前我受了惊吓，连日昏迷不醒，一直未来得及问你纵火当日情形。”

　　“那日，得了您的吩咐我立即去找宋公子，把您吩咐的东西交到了他手中，他却看也不看，反问您准备何时履行和离的诺言，我同他周旋了一番，估摸着时辰，邀他与我一同回府，说此事您要面见他再谈。”

　　“我们刚到前院时，府里已经乱作一团，宋公子听闻是您的院子起火，二话不说就冲进火海将您抱了出来，还受了不轻的伤。他又准备进去救姑爷，被他家护卫死死拦住了，待火灭了之后，姑爷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大少爷也赶来了，怕你醒后见了伤心，草草操办了姑爷的丧事。”

　　“那么，起火的时候，有哪些可疑的人，可有注意到？”我沉吟道。

　　她微微颔首，思索了片刻，道：“那日，我似乎看到钱庄和赌坊的总管事周吉在府上，匆匆忙忙被刘管家从小门送了出去，二人神色惊慌，我怕打草惊蛇，并未阻拦。”

　　我冷笑道：“他们的主子葬身火海，自然惊慌不已。”

　　我又问：“那具尸身你可有查看？”

　　她点了点头，道：“当时从火场拉来，我便第一时间看了，身形符合，左胸口的刀伤是新的，内袍也是那件我们事先准备的绣线中混入了银丝的袍子，被火烧焦后那些银丝留有痕迹。”

　　我怔了怔，一丝酸楚涌上心头，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自己多年的感情错付而伤心。
　　从前为他那“司马”二字的复姓，我不是没有起过疑心，也细细盘问过，他曾说那是养父母给他取这名字，为的是沾一沾皇族的光，好叫他人不敢轻视，我亦信了。
　　多年来不曾往那方面想，一是我朝贱商，更惶论他能以皇族矜贵之身入赘我这商贾之家；
　　二是本朝皇嗣凋零，京中并无与他年纪相仿的亲王世子。
　　不料那日宋景行一语点醒，我便想到临川王的世子自永和元年从隧久的纪家军中调回临川后，多年来深居简出，鲜少露面。

　　永和元年，正是我与他初遇那年。

　　这世上看似最不可能的事，便是最难以叫人察觉的事。他利用这个心理，在我眼皮底下藏了多年，只是不知，他不肯用其他姓氏，真真的是因为绝顶聪慧、洞察人心，还是司马家族与身俱来的骄傲，不屑更姓。
　　但不论他潜伏多年图谋的是什么，成功与否，到今日的田地，我都必须亲手除掉他。以最快的速度除掉这个会给我家族带来杀身之祸的夫婿。
　　于是，司马左刈从京师府衙归来之前，我已谋划好了这场火灾。要杀他，还不能背上弑夫的罪名，为洗脱嫌疑，我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哪怕我隐隐知道他的那些暗卫，就潜伏在周围，即便我杀不了他，也要借这场火，戳穿他的真面目，叫他再无留在府邸的可能。
　　当然，我亦留了后手，命蕠儿早早将宋景行引来，便是逼他出手救我。
　　若不是他的轻功，在屋里屋外泼满火油情况下，我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至于那具焦尸，到底是不是他，还有待今晚我亲自前去验证。
　　我并不相信临川百姓口中惊才艳绝的世子，临川王膝下唯一的儿子，会轻易葬身在这样一场大火之中。
　　倘若司马左刈没死，我身中的必死之毒，定然是他在脱身前给我留下的掣肘，也还有一线生机寻得解药。
　　但除了他，亦不排除宋景行出手的可能。

　　雨微阁被烧的主卧连着两间厢房已不能住人，事发后大哥第一时间请了工人来修葺，我顺势想修几间密室，将小院里里外外翻新一边，也由此扩招了一批工人，施工图则是由宋景行送来的，图纸精密，精心设计了两条暗道，一条通往他的府邸，另一条通往鱼龙混杂的赌坊。
　　我自然不敢全用他的图纸，七七八八修改了一番，将密室按照他的设计在闺房下挖了一间地下室，但这个密室并没有任何出口，一旦进入，从上方将机关锁死，里面的人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真正有出口的密室设在了书房的案几下，密道的一个出口改成了西侧门的一个狗洞，堂堂叶府家主设的密道，出口竟是个狗洞，想来是不可思议的；另一个出口，还是通往宋府的。若司马左刈没有死，这密道便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况且眼下，便有一桩事，就等着密道建成后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