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童话》林苓

3、第 3 章

　　向婉还是林嘉媛的时候，陆寻乔是不碰烟的。
　　她和陆寻乔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那次的情景，是她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

　　林嘉媛家在老城区，房子是老旧的居民楼，她每天搭乘半个多小时公交车上下班，到站还得走一段路，再拐进一条名叫灯心巷的蜿蜒小道。

　　那天加班到很晚，她下公交车时已经过了十点钟。这个地方，平日一到晚上十点，路上就没几个人影，眼下又是冬季，天寒地冻的，临街的商铺不到十点就都打了烊，因而周遭更显寂寥。
　　这一片的治安不太好，路上人一少，不安全因素也就增多了。
　　林嘉媛有些惶然地走在冷风呼啸的街道，在拐进那条昏暗的灯心巷子前，她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住。

　　男人身着黑色西装，样子生得大众平凡，就像是万千个张伟中的一个，但他神色倒是谦和，说话也算客气：“你好，请问你是林嘉媛小姐吗？”

　　他的礼貌客气并未能让林嘉媛放松下来，她警惕地打量着他，不动声色将肩上廉价的托特包往下一滑，勾在臂上，一面伸手进包里摸防狼辣椒水，一面问他：“你是哪位？”

　　“哦，我是二少的司机，我叫张伟，”张伟顿了顿，“是这样的，我们二少想见你。”

　　林嘉媛疑惑不减：“我不认识什么二少。”

　　“二少就是谨易集团陆家的二公子。”

　　林嘉媛就职的星河设计是谨易集团旗下的产业，这个她是知道的。她握辣椒水的手松了松，心说集团大老板的公子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嘴里问：“那我也不认识他呀——他为什么要见我呢？”

　　“这个……恐怕要他自己跟你说了，”司机指了指停在路边的宾利，“他现在就在车里，麻烦林小姐过去见一见好吗？”

　　林嘉媛顺着张伟指的方向看向那辆黑色宾利，车里昏黑一片，车内真章她一点儿也瞧不见。
　　车内人却将外头的动向都看清了，他抖了抖翘着的二郎腿，一条手臂往椅背上一搭，嘴角带点儿玩世不恭的笑意。

　　他侧着头，看着窗外正朝他走来的女人，嘴角的笑意在加深。

　　张伟打开后排车门，示意林嘉媛坐进去，林嘉媛将信将疑地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眼像是个好人的张伟，又看了眼身在暗处面目不清的男人。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斗胆坐进车里去。

　　她一坐进去，车门就被张伟关上，林嘉媛心里紧张了一霎，见张伟走远了几步去，有意避嫌，并没有上车将车开走的打算，她心稍安了些。

　　车内有清淡的海洋香，闻着就能想到蓝色海洋的那种感觉。
　　头顶的灯被点亮，林嘉媛不由得转头去看开灯的人。

　　车里开了暖气，他只穿了件薄薄的高领毛衣，黑色，衬得他的皮肤有种欠缺阳光的苍白，但头顶暖黄的灯为他加持镀金，照得他眉眼轮廓立体深邃，优越的高挺鼻梁下有暗影。

　　非常帅。

　　头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如此养眼的男人，林嘉媛不禁呆了一瞬。
　　在林嘉媛怔愣的当口，他傲慢地看着她，直截了当开口说话：“我叫陆寻乔，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听起来就是男盗女娼的意味，林嘉媛脸色沉了几分，她一言不发，敌意地看着陆寻乔，等着他说后续。
　　陆寻乔见她不答话，果然接着说：“我们签一份协议，你和我假结婚，我给你一笔钱，公平交易。”

　　林嘉媛依然不答话，她异常冷静，目光清绝，心里在想这公子哥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闲得慌出来找虐。
　　她扭头瞥了眼车门，找准开门的位置，顺带瞥了眼车窗外，张伟站得很远，在店面那边躲风口。

　　林嘉媛默默伸手进包里，摸到辣椒水的瓶子，握着。

　　“喂！说话！”陆寻乔不耐烦地杨起下巴，人越发倨傲起来，脸带几分调笑，目光勾勒着林嘉媛蛮有看头的脸蛋，他搭在二郎腿膝上的手指无节奏地敲，“别犹豫了，我知道你喜欢钱，你……”

　　呲——

　　半秒后，陆寻乔双手捂着眼睛，“啊啊”声连连惨叫，林嘉媛急忙趁机开门，下车。
　　她与张伟有一个短暂的眼神接触，在张伟反应过来该去救主之前，她拔足狂奔，迅速跑进晦暗不明的灯心巷。

　　跑了一小段路，见身后无人追来，她才放下心来。慢慢走着，回想方才那陆寻乔说的混话，耻辱感瞬间冰冷地将她漫身浸淫，她不由地浑身一颤。

　　她深深感到，她廉价不堪的人生仅剩的这一点尊严，在今晚被这个富家公子撕扯干净。

　　手腕忽然一股凉意，向婉一惊，蓦地回神，眼前陆寻乔握着她手腕，用奇怪的目光追究她，“想什么那么入神？”

　　向婉温和笑笑，巧妙地把话题引到发问人身上：“我刚看你坐在阳台那，好像垂头丧气的，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陆寻乔垂下眼眸，无力一笑，慢条斯理地抬手，指节在她的脸颊上来回划动，他不以为意地承认：“心情是不太好，要不你哄哄我。”

　　在向婉林嘉媛的时候，每当他说需要哄，最后都是她被哄到床上去，配合地由他予取予求。
　　向婉了然，眼眸里添了几分柔意，踮起脚尖，唇瓣对着他瘦突的喉结亲上去，往上延是下巴，再上去到嘴角。
　　她动作很轻，很缓，有点儿试探和欲擒故纵的意味。

　　陆寻乔从来受不住林嘉媛主动，但向婉的主动，却未必奏效。他无动于衷，毫无兴趣地把她的头按在怀里。
　　片刻后，陆寻乔退开去，目光淡淡地扫向婉一眼，垂下头，把脸埋入向婉颈间。

　　“你要是她，该有多好。”

　　他没来由的一句呓语，使向婉心颤了颤。她眼神蓦地空了，过往和陆寻乔的片段似又在眼前过了一遍。
　　阳台的风穿堂而过，凉意几许。
　　他抱着她久久不动，向婉轻轻搂抱着他的腰，不出声惊动。她心里有对陆寻乔的万千愤恨情绪，都在他示弱的一瞬间瓦解。

　　没什么比变故更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了。

　　与从前相比，他变得太多。现在的陆寻乔掌管集团，由不得他不成熟稳重。而他对林嘉媛的深厚情感，又使了他偶然神经兮兮又不可理喻。

　　他的忽冷忽热牵动着向婉的每一根神经，但向婉很清楚他的纠结矛盾是为何——
　　将她当作林嘉媛时，他便能热起来。

　　窗外夜色如墨，雨停得彻底，夏天裹挟而来的热量已被这场雨浇沉，天凉了几分，真正的秋天来了。

　　清晨七点半，陆寻乔准时醒来，他垂眼看了眼怀里的女人，手指卷绕着她松软微卷的发尾。做着这样亲昵的举动，他脸上却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眼底似有霜雪的清寂。

　　向婉睡眼惺松，抬头看他，在昏暗里对他微笑。
　　昨晚他们站着纯情地拥抱了好久，睡下后，仍然保持着相拥的动作，什么也没做，但向婉却觉出一种踏实的安定，甚至几乎推翻了她认定的那件秘事。

　　她内心的矛盾在加深。

　　陆寻乔刚睡醒的音色暗哑，话音从向婉头顶落下：“你可以再睡一会，不必跟着我起床。”
　　向婉温声回应：“不睡了，我起来陪你一起吃早餐。”

　　他没说好或不好，干燥的唇在向婉额上没情绪地印了一下，随即率先起床去洗漱了。
　　过了会儿，向婉听水声一停，便紧跟着起床来，去洗漱间门口等着。他开门出来，向婉便进去，擦肩而过，没有交流。

　　陆寻乔去衣帽间换上衬衫西裤。他穿的虽是正装，日常却并不是一丝不苟的，衬衫上方纽扣两个是不扣的，袖子纽扣也是不扣的，他将袖子挽起来，露出半截坚实的手臂。

　　只有重大场合，要紧会面，他才会规矩扣好衬衫上面那两粒纽扣，再忍耐着系上那让他极不自在的领带。

　　向婉洗漱好，拉开窗帘，开了窗。
　　天色萧瑟，风微凉。放眼望过去，公馆面前那条东江河也暗了几许，河面被风吹皱，一波接着一波。

　　收回目光，她走进衣帽间，对陆寻乔嘘寒问暖：“今天转凉了，你出门带件外套吧。”

　　陆寻乔坐在换衣凳上穿袜子，眼皮也不抬一下，声音淡淡的：“不用，我不觉得冷。”
　　穿好袜子，他径直出去，戴上手表，拿上手机，走到居室门口时停顿了一下，似有不耐地回头：“我先下去了。”

　　向婉还没应声，已听到居室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声响，她心头一梗，翻找衣服的手一顿。索性不着急换衣服了，她走到换衣凳上坐下来。茫然得很。

　　若不是一年前那桩事，她和陆寻乔或许真能有个好结局，但现在的局面，不是将来某天他死在她手里，就是将来她暴露时被他狠狠清算吧？

　　除非事情有所转机，但可能吗……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向婉站起身，随意换了身秋装，下楼。如她所料，陆寻乔已不在，他上班去了。

　　“二舅妈早。”米米人未到声先到。

　　向婉转头，瞧着从刚从电梯跑出来的米米，和她的妈妈陆苋雲，笑说：“米米来吃早餐啦。”抬眼又和陆苋雲道了声“大姐早”。

　　陆苋雲也回一声“早”，而后拜托向婉，照看米米吃早餐，并帮忙送米米去幼儿园，她有事需要出去一趟。
　　向婉欣然答应，牵着米米的手去餐桌旁，将米米的专用餐椅移个位置，和她并排坐下，女佣便端上来准备好的早餐，摆下。

　　偌大的长形餐桌，足有四米长，空荡荡的，只坐了向婉和米米两个人。
　　米米很乖，陆苋雲将她交给向婉，径自离去，她一点儿也不闹，自己吃饭也吃得特别好，面前一点食物残渣也不掉，像个小大人一样。

　　米米两三岁时就认识林嘉媛，她管林嘉媛叫二舅妈，现在管向婉也叫二舅妈，因此在米米的意识里，这个舅妈其实从来都是同一个人，因而她对向婉也就不感到生疏了。

　　米米悄声说：“二舅妈，我告诉你一件秘密。”
　　向婉转头好奇地看着米米，也学着她悄声说话：“是什么秘密啊？”
　　“我妈妈肚子里又有小宝宝了。”

　　“哇……那说明米米要当姐姐了哦。”
　　米米黑葡萄似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似乎是在生动地想象当姐姐的滋味，随后她问：“当姐姐好玩吗？有了弟弟妹妹，爸爸妈妈给我的爱会不会就变少了？”

　　“这个啊……”这个问题向婉是有发言权的，她在法律上被死亡的人生中，当姐姐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玩，但向婉决定给米米安一颗定心丸，“当然不会啊，孩子越多，爱就越多嘛。”

　　“哦……”米米将信将疑的样子，又问，“二舅妈，那你肚子里有小宝宝吗？”

　　向婉像被点中死穴一般，凝住了，她和陆寻乔本该有孩子。她回过神来，酸涩一笑，摇头：“二舅妈肚子里没有小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