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
-
戏台上唱腔一出，少年人含羞带怯的嗓音霎时穿过光阴落满客栈。
当年凤苌泓心悦凤栖迟心悦得天下皆知，一盏长明灯诉尽诸般念想。
江行罕见地沉默下来，他手里还捧着眉山递给他的青瓷茶杯，拇指下意识摩挲着温热的杯身。
今日他换了身装扮，覆眼的黑布被换成了三尺白绫，连带着嘴角那颗黑痣也没了，泼墨似的发遮住脖颈处的疤，露出那如巴掌大小的一张脸，唇色嫣红。
一旁的眉山情不自禁地想到，倘若还在八年前，眼前这少年兴许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只可惜美人多磨难。
“你行事作风瞧着放荡，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修养，看着倒像是从富贵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眉山蓦地叹道。
江行听闻这一番像是赞誉的话，只是笑笑：“大抵是家兄教得好。”
两人听了会戏。
“倘若苌泓他未曾因堕入魔道被逐出神医谷，现在大约也是同你一般大年纪。”眉山伸出手同江行比划了一下，比划到一半，想起江行看不见，叹了声气。
眉山的话引得江行有片刻的失神。
世人皆知魔头凤苌泓因堕入魔道，被凤栖迟逐出神医谷，却不知事实恰恰相反——他是被逐出神医谷才渐渐滋生的心魔。
过往太过不堪，若不是故人相逢，他本不爱回忆那些旧事。
非得要回忆，这源头追溯得就有些长，得从那市坊间所谓的凤栖迟心上人说起。
凤栖迟幼时曾承过定禅宗老宗主的情，那老宗主是个正派人士，一生都在为正道事业兢兢业业，别人或多或少还有些私心，他简直正直到一种古板的地步。老宗主年迈将逝时，卧病在床，别的心愿没有，只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还放心不下，伸出手张着那缺牙漏风的嘴托凤栖迟照顾她。
那待字闺中的女儿名唤宛丘，有先疾，凤栖迟每过一段时日就得去定禅宗替她看病。
而这宛丘有个哥哥，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戏楼子里那些人口中的那位、被他在聚灵台下心狠手辣、拼着同归于尽也要一根根掰断手指的定禅宗宗主——宛渊。
此又为一句试探，江行冲眉山勾唇：“倘若那魔头未曾因堕入魔道被逐出神医谷，现在我的眼睛也大抵是不会瞎的。”
眉山摸摸自己的下巴：“你的眼睛莫非是他剜了的？”
江行伸出食指在眉山面前摇了摇，老神在在：“我要是说着眼睛是我自己剜了的，先生可会信我？”
眉山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谁会傻到挖了自己的眼睛。
江行修长的手指搭在茶杯上，食指有规律的敲打着，他笑道：“这便是了，我不说显得故弄玄虚，说了也没人信，又何必再问？”
说完他一口饮尽杯中茶水，也不管还在怔愣中的眉山，溜溜达达地回了房。
待他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中，眉山才回过神，失声一笑：“还真是个小滑头。”
......
此刻，凤栖迟正在房中擦拭手中的长笛。
“这少年看着疯傻，实则城府颇深，一番交谈下来，说话滴水不漏，也不知他和我们说的那些话中，多少是真，多少是假。”眉山靠着门，注视着他的动作道。
凤栖迟动作未停：“那又怎么，真的便罢了，假的便杀了，何必想那么多。”
眉山沉默几秒，忽地问道：“我跟着你一路从青云山来到了洋城，却从未问过你，倘若真在那找到了苌泓，你又该如何带他出来，给世人一个交代？”
这话问得犀利，凤栖迟擦拭的动作一顿。
“你一直以来，凭的是对他的信任，相信他不是那等残暴嗜血的人，可是阿迟，八年前，我们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亲眼所见，他血屠四城，杀得一片哀鸿遍野。”
眉山口中的八年前，他们在沧柳坡，那是被凤苌泓血屠的四城之一。
深沉的夜色下，周围漫起熊熊大火，炽热的火舌将地面烧得焦黑，迟迟赶来的他们踩着血水残肢进入城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而凤苌泓手里提着把刀，如同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披头散发，双目赤红，浑身浴血。
那会他身后站了个小孩，总角年纪，哭天喊地地朝凤苌泓扑过去。
哭声凄厉，哭得他们一众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见凤苌泓朝着向他跑过来的男孩，提线木偶似地一寸一寸举起了手里的刀。
那刀离男孩只有几寸，定禅宗弟子看不下去，率先出手，给了凤苌泓一掌，才救了那孩子一命。
当时他们两人正在人群之中。
眉山本不该和凤栖迟说这些话，只是方才看着江行时，不知为何，蓦地想起当年那个朝凤苌泓哭天喊地扑过去的小孩来。
那小孩当时才多大？不过总角，正是在爹妈膝下承欢的年纪，遭此一难，即使活了下来，此后也永远活在悲痛仇恨之中。
再譬如江行，八年前那个晚上，他在漆黑的井里，听着外面的哀号，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苌泓自小随你生活在一起，我也怜惜他，可倘若那些事情真是他做的，阿迟，你待怎的？”
凤栖迟动作只停顿了一下，才看向眉山，凤目微扬竟然挑起了一个笑，看得眉山眼皮一跳。他似笑非笑地道：“倘若真是他做的，他死，我死，和他一起赎罪。”
此话说得眉山心神一震，片刻后才低低地笑起来，不知是感叹自己何必多此一问还是别的什么。
江行回到房中，便又窝在床上昏睡起来。
这一觉睡不安稳，他梦到了曾经入魔之后的事情。大多数都不太好，充斥着鲜血与暴虐，尤其是，他梦到了长乐最后惨死的那一幕。
那时明明都快要死了，长乐却还是转过了身，嘴角扯出一丝笑看他一眼，苍白的唇张合，说：“少爷，保重。”
江行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整件衣服。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悸，浑身发冷。
应该是晚上了吧？江行心想。
他坐起来，慢慢地平复自己的心跳。
“做噩梦了？”
这声音是凤栖迟的，冷不丁的出现，将江行吓了一跳。江行挤出一个笑：“是啊，梦见了刚被屠城的那时候，到处都是血，吓死我了。”
这话说得真真假假。
凤栖迟微垂着眼，看了他一会道：“既然醒了，那便准备准备出发。”
江行嗯了一声，从床上迅速地起来：“不需要准备，直接就可以走了。”
眉山也一直站在门边，看着他只穿了一件白衣，现在是已经深冬，这件白衣瞧着就单薄，再看看少年这弱不禁风的样子：“你确定不再添件衣服？今夜恐怕有些冷。”
江行愣了一下，对着眉山的方向，半真半假地笑道：“多谢先生。不过穿得太厚太碍事了，要是过会遇到了什么危险，还不方便我逃跑。”
眉山便不再劝。
他们御剑前往要去的地方，一路风声簌簌，一轮惨白的月亮高挂在天空。
他们穿过洋城繁华的街道，来到西街，西街深处一个转角，渐渐的没了人家，只有两排颓坯的平房。这些平房的矮墙参差不齐，挂满白色的蛛丝，有的屋内大门敞开，木制的门七零八落的挂着，要掉不掉。
只要有风吹过，就发出吱呀吱呀鬼叫的响声。
这里没有人气，安静的有些诡异。
三人停下来。
眉山道：“这是洋城？”
凤栖迟看向江行，从袖子中掏出了一个东西——凤苌泓的那盏长明灯。
这盏古铜制成的灯上刻着繁杂生动的花纹，枝叶藤蔓自下而上的生长，中间镌刻着长毋相忘四个大字，与花纹相得益彰。
即使看不见，江行也能感受到眼前的长明灯散发着魔族那特有的阴冷清幽的气息。这灯当年凤栖迟未收，便跟着他一起堕了魔。
凤栖迟也许永远都不会知晓，他曾经捧着这盏灯，放在胸口，有些偏执又有些痛苦地道：“师父，我好想要把你囚起来，就放在这盏灯里，让你哪也不能去，永远陪着我。”
凤栖迟曾是他的心魔，差点让他万劫不复。
收敛情绪，江行手中出现了一颗小小的火种。这火种与长明灯相呼应，从他的手中飘了起来，极其缓慢地落到长明灯内，点燃灯芯。
在微弱的火焰亮起的那一刹那，黑暗消匿，家家户户门前燃起了指路的灯。
原本衰落的地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繁华热闹的街道。小贩们在街头叫卖，糖葫芦，糖糍粑粑，画糖人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不远处百花楼楼上红袖招摇，楼内传来缠绵的丝竹之音，楼下孩子们在家门口前聚众嬉闹，欢声笑语落满整条街道。
这是曾经的洋城。
眉山脸上一片震惊，啧啧叹道：“诚然，当年洋城的繁华是数一数二的，实在是如今难以比拟。”
凤栖迟不知在想什么，望着这一片热闹景象，长眉微蹙。
唯有江行，站在原地，仿佛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他被隔绝在所有的声音之外，能够感受到的是将他包围得密不透风阴郁潮湿的气息，像毒蛇的信子。
有人在他耳边笑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江行恍若未闻，他脸色苍白了些，缓慢地笑道：“不过是幻象，跟着灯走吧，走到尽头就是真正的洋城。”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