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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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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庄原本不是个私人庄子,而是个规模不大的村庄。
村里来了个算命先生,眼覆三尺宽的黑布,手里拄着根拐杖,穿得破破烂烂一身病气,来此处讨生活。
算命先生在村头安了家,给往来之人算命。
恰好前阵子大雨,南铺铁匠经过南墙时被倒塌的砖块砸死。
铁匠家三代单传,就他一个独苗苗,如今死个一干二净,家里中流砥柱没了,铁匠他爹娘悲痛欲绝,来这先生处寻个出路。
谁料这病秧子先生手里拎着壶烧酒,扫眼一看,未问生辰八字,倒是先一眼看中了那铁匠家年轻貌美就该守寡的媳妇,叹道:“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何苦来哉,不如再寻个良人嫁了。”
铁匠他爹娘:“......”
瞧瞧这说的什么混账话,气得他们当晚带人砸了这先生的铺子。
眉山将此当作一则趣事讲给了他身侧的男人。
他身侧的男子一袭青衣,清隽的眉眼间一派清冷端方,骨节分明的手中掂着只通身碧绿的长笛,行走间衣摆随风扬起一些,携来一丝浅淡的中草药香。
“那铁匠常年酗酒,酒醉时便喜欢打人,下手也不知轻重,非那女子的正缘,死了倒是干净。”眉山摊开手中的折扇,骨扇扇面堪堪遮住他下半张脸,嗓音中含了点笑:“我本还以为那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没成想倒有些本事,就是这嘴着实有些欠打了。”
凤栖迟显然对此事没什么兴致。
一白一青两位公子行过热闹非凡的街市,来至那富商的庄子上。
眉山口中的算命先生正是江行,他安置好江未央后,正欲来百花庄潜伏几天,结果刚来到庄子外面,发现这些天被江未央照顾得太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问俗事,故身上一个铜钱板子都没有。
看着那街道上冒着香气的烧饼,身无分文的江行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深思熟虑的他只好乔装成一个算命先生,先搞点钱。
在百花庄浪了两天,凤栖迟才姗姗来迟。
凤栖迟能为长明灯来百花庄,委实出乎他的意料,毕竟从前还在神医谷时,凤栖迟虽待他好,但大抵不愿欠他的情,他送的东西,大多都未收下。更何况后来江行生了心魔,堕入魔道,凤栖迟便更是对与他有关的物什避之不及,遇上一次约莫都要呸一声晦气。
他想不明白凤栖迟为何会来,但他既然来了,这次长明灯八九不离十会落入凤栖迟手中。
尽管富商花高价售卖时,修仙界各路掌门闻风而来,其实都是来凑个热闹,瞧瞧那传闻中被魔头宝贝一样的长明灯到底长个什么样子。
心底究竟想不想买下另说,毕竟是人家徒弟的东西,终究得卖神医谷谷主一个面子。
思及至此,江行认为事情好办了许多,无需刻意去抢,只需劝服凤栖迟去洋城走一趟即可。
他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得旧伤再犯,难忍的疼如铁杵似的直钻心肺,疼得他脑门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江行捂着胸口,苦笑一声,在村头那破庙里铺了床破旧的草席,捡了块破布盖着,蜷缩在其中沉沉睡去。
直到日暮西山,他才昏昏转醒,守在了凤栖迟和眉山回客栈的必经之途。
眉山是跟在凤栖迟身边的男子,住在长风岭隔壁的青云山里,算是游侠自成一派,门下收了几个挂名弟子。
江行小时,这人经常来长风岭串门和凤栖迟对弈,只是那会江行怕生,看到个生人恨不得躲个八丈远,和眉山也就相处得少,后来他年纪再大了些,这人便因为要闭关渐渐不再来长风岭。
等了大约一个钟头,那一青一白两人才慢慢走了过来。
江行心里估算着和这两人的距离,通过声音判断他们或近或远。
八年未见故人,乍一听故人声音,熟悉的嗓音引发了他从前许多回忆,或美好的、或不堪的,纷纷涌上,大棒揉混了交杂在一起,在这溯溯寒风中,引得江行有片刻的失神。
直待那声音仿佛近在耳边,江行才倏地回过神来。
“哟,让我猜猜,先生手中拿着的,可是那传闻中的长明灯?”
说话间,他的手已经搭在了长明灯身上,阴凉的气息顺着冰冷的灯身侵入骨髓,冻得江行一哆嗦。
凤栖迟眉一皱,还没反应,江行已经甩着手松开,相互之间搓揉哈气:“这灯现在这么冷?”
他身边的眉山戏谑道:“哟,村头那先生今个儿跑来这行骗来了?”
江行闻言把手负在身后,笑着道:“有话好说,别动怒,世人皆说医者仁心,我不过是碰了那灯一下,何必同我这市井无赖计较。”
眉山手中骨扇哗的一声摊开,还未动作,只见江行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挡在跟前:“哎,我告诉你,你这么一扇子下来,我可真要撒泼了。”
眉山笑出声:“好个泼皮。”
“你认得我?”凤栖迟的笛子挡住了眉山,眉一挑。
江行老神在在绕着凤栖迟走了一圈,走得一瘸一拐。
这人眼睛上覆着三尺宽的黑布,唇角坠了颗硕大的黑痣,突起的疤痕自下巴处分两条蜿蜒而上,延伸进覆眼黑布中,神神叨叨的,也不晓得在看什么。
“一袭青衣,容貌俊秀,腰间别了支通身碧绿的玉笛,如此显著的特征,得是那位长风岭有名的神医谷谷主吧?”
说的虽是个问句,实则对自己的结论已有十分把握。
眉山轻笑了声:“你不瞎?”
凤栖迟却是眼神一暗,似乎冷笑了声:“瞎不瞎的,看看不就知道了。”
话音落下,江行只觉得眼前扑面而来一股凉气,伴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中草药香,眼部皮肤一凉,是凤栖迟用笛子挑起他眼前的布,露出了那双隐藏在黑布之下的眼睛。
也许不能称之为眼睛,因为在那眼眶之中,原本的眼瞳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两个漆黑可怖的黑洞,鬼气森森地对着直视他的人,眼底似乎还有鲜血流过的痕迹,眼周是那凸起的黑疤。
江行没有反抗,而是任由凤栖迟挑开他的伤疤,仿佛是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甚至嘴角还含了丝轻微的笑意,说不清是讥讽还是自嘲。
眉山瞧见暗自心惊,心道这该是怎样凶残才能将整双眼睛剜去?
凤栖迟神情一凛,不知想到了什么,略微弯起的嘴角拉直了。
江行从那笛子上拿回自己的黑布,叹气一声,摇头晃脑地:“哎,真是冒犯。”
凤栖迟松开了手,长眉紧蹙,深远目光像是落在江行身上,却又像是透过江行,落在了他身后遥远的某一点,他手下意识握紧碧月笛,指节泛白,不自觉地,漏出点难以言喻的痛苦。
一旁怔了会的眉山才反应过来,骨扇搭在江行肩上,笑道:“冒犯了,本不该如此质疑先生,眉山在此给先生赔罪。”
眉山话才说完,凤栖迟转身就走。
眉山无奈一笑,给了江行他们客栈的地址。
江行见状,拖着一条腿追上去,絮絮叨叨道:“先生,算个命吧,算前程,算姻缘,算凶吉,我都可以,保准让你满意。”
眉山从没见过这么敬职敬业的算命先生,笑着问:“你们算命先生现在都如此热情?求着别人算命?”
江行坦诚道:“倒也不是,主要是最近穷得很了,村子里头的人又信不过我。”
尤其是自几日前的寡妇事件后,便无人再同他算命了。
此次找上凤栖迟,一者是为长明灯,二者是再不找点钱,他真的得睡大街了。
这个答案是如此出乎意料,以至眉山失声一笑,打量着眼前人。
诚然,在这深冬之际,这人似乎没有法力傍身,却穿得一身破烂的深蓝长褂衫,衣不蔽体,寒风吹得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发白。
他似乎习惯了,泰然自若说自己没有钱,未曾窘迫,只是偶尔搓下手。
不知怎的,眉山在心中叹了口气,蓦地想起那位神医谷中从前怕生、每回看到他都要躲在凤栖迟身后的小徒弟来。
江行一路跟着凤栖迟和眉山回到了客栈。
客栈的暖气驱赶了一身风寒。
客房的门被吱呀一身推开,凤栖迟和眉山一前一后走进去,唯独留下一个江行站在门外,一时之间在想是该跟着进去更好,还是留在下头等这两人更好。
在他思索间,率先说话的竟然的凤栖迟。
“还不进来,是在等我请你吗?”兴许来到了人多的地方,他语调拖长了些,在喧闹人声映衬下,少了些不近人情的冷淡,倒是比方才多了丝江行熟悉的漫不经心。
江行一怔,扶着门踏过门槛走进去,他小心翼翼,头也不抬,声音里倒是含着轻飘飘的笑:“这倒不是,只是觉得神医谷谷主的卧房,不敢轻易踏足罢了。”
他嘴里说着不敢轻易踏足,踏起来倒是比谁都熟稔。
身后的大门在江行进来的一瞬间被隔空关上,凤栖迟开门见山:“可以说了,一路跟着我们是为了什么,别告诉我就是为了给我算个命。”
凡人虽然听过神医谷名号,却只知这是故事中的人,并不识得其容貌,即使识得,也是当神仙一般尊敬,又岂像他一样,既敢拦人还敢无礼。
眉山倒是和气些,晓得先给江行斟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暖手,他声音和煦:“不要着急,慢慢说。”
江行捧着那杯茶,自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虽然看不见,他也能知道自己此时定是目光的中心。他喝了口热茶,待温热的茶水浸润了那干哑发疼的嗓子后,才慢吞吞地抬起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过一则有趣的传闻,那盏凤苌泓遗留下来的长明灯,能让人寻到失踪已久的洋城。”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
屋内似乎陷入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摇曳偶尔发出噼啪一声,还有窗外呜呜的风声。
两相对峙,紧张的气氛像张拉紧到极致的弓,只差那分毫,就能撕裂这看上去的平静。
江行右手握成拳抵在下巴处,没忍住咳了几声,脸色愈发有些苍白。
他在这寂静中补充完剩下的话:“巧了,正好我也想去洋城一趟,不如凤谷主捎我一程?”说完很轻描淡写地弯了弯下嘴角。
眉山看了眼凤栖迟,凤栖迟审视地看向了江行,居高临下,眼底是经久不化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