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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自由 ...

  •   在黑鬼的热情邀约下,我跟大豆丁们一起去看了说书人表演。
      原谅我词汇量有限,他口中所提及的大部分情节,我都没太听懂。
      唯一能辨识的,就是他所说的“红拂”。

      红拂,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它只是李红拂的名字。

      “相传红拂为隋唐时的女侠,是隋末权相杨素的府妓。在唐传奇里,红拂也是司空杨素的婢女。因手里常年拿着一把红色拂尘,所以被称作红拂女。

      红拂在乱世千万人中,一眼选中大侠李靖,挑选他作为一起私奔的对象。他们相约月夜,携手出逃,一起逃离樊笼般的长安城。”

      红拂面对擦肩接踵的臃肿人群,侃侃而论。我依稀记得黑鬼说过,红拂在幼时也曾拜过教书先生,识得几个字,面对如此的轶事典故自是张口就来。

      “那么你娘就是因为这个,才给你取名叫红拂的?”
      大豆丁问出了我想问的话。

      不想红拂道:“她哪里懂这个?我的名字,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爹取的。”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像是一不小心触及到了阵痛盲区,本能性的反应告诉我,此时不必再继续追问。

      “听我娘说,他是个颇有搞头的大学教授,是读书人咧。”谁知红拂自己倒不忌讳地说了起来,秋水无痕的面皮儿被风这么一吹,荡开幽怨的褶皱,“可是读书人又能怎样?我娘说了,最是无情读书人......”

      刚有点热络起来的气氛又降回到了冰点。

      阿兰礼貌性地咳了两声,笑嘻嘻道:“难得的自由日,干嘛老磋磨在这些陈年往事上?不如咱们立个约,今天谁也不许提不开心的事,谁提就罚他请所有人喝冰镇梅子汤。”

      “我觉得可以。”大豆丁率先伸出一只手。
      小豆丁见亲哥哥表了率,也将胖乎乎的小手伸了出去,叠在大豆丁的手背上。

      “红拂?”阿兰冲旁边人扬了扬眉。
      红拂不冷不热地将手搭上去。

      我和黑鬼两两一望,趁黑鬼还没反应过来,抢先将手放在红拂的手背上。
      手心触及手背的那一刻,我与红拂双双如触电般犯了一怵。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我不由得蜷起手掌,如此,更像是从上抓住了他的手。

      这是我与红拂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肢体碰触。

      我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一种喘不过气的兴奋与压抑并行在心间。
      我又想起普鲁士中学的肖,他有一双和红拂一样,柔软又冰冷的手,
      周身环绕着法官、父母、亲眷、老师不计其数的控诉、谩骂、鄙夷。
      所有人都如幽灵般环绕着我,喋喋不休,无休无止......

      “克里斯?”红拂一声呼唤将我拉回现实。
      恍惚间,我已冷汗如瀑,却分毫不觉。

      “怎么回事?”大豆丁摸了摸我的额头,和阿兰一道将我扶到一旁树下,“是受凉了吗?”
      “不像是受凉,也没烧啊。”黑鬼挠挠头,从兜里掰出一小块饼,塞进我嘴里。
      我机械地咀嚼着生硬的青稞饼,心绪渐缓,再抬首看其他人,竟有一丝久违的陌生感。

      原来,这就是异乡。
      即便在橡树庄,我与他们情谊愈深,可于加利福利亚州而言,我仍是个被流放的局外人。
      属于我的地方不是旧金山,是拜仁,是那个四季大雪纷飞、能骑着西伯利亚犬一天绕镇子六圈的小镇。
      纵然它并不繁华前卫、流光溢彩,可它仍是我的故乡,有我过往十六年的、无所放弃的所有羁绊。

      我沉沉地吐出一口冷气,只觉身上的枷锁更沉重了。

      “克里斯你没事吧?你刚刚可真吓死我了。”大豆丁为防意外,回程路上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
      红拂同阿兰走在前面勘探地形,离天黑还有三四个小时,大家伙商量着找一块平地,一起坐着吃些东西。

      论起吃喝,黑鬼是我们这些人里最懂的。大家放心地将零花钱统一汇总到他那儿,由他负责采购。
      眼见他抱着三四个巨大的纸袋追上来时,我就知道这件事拜托给他准儿没有错。
      一提到吃,大家的心情都欢快不少,阿兰领头唱起了歌,就连平时话最少的小豆丁,也开始挣脱大豆丁的怀抱,吵着要下地走走。

      得益于加利福利亚得天独厚的温润气候,晚冬放晴的日子越来越多。自由日,多自由,走在路上呼吸到的空气,感觉都带着一股春海棠的清甜。

      “日头出来点点红,照进妹房米海空。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穷。”【1】

      黑鬼走在前头,头上顶着大纸袋,像个挑山工。
      不远处有块凸起的小山包,他猴儿似的攀上去,走在迎风的当口,歌声嘹亮——

      “一条江水去悠悠,一朵莲花水面浮。何时有意把花起,你无心无意看花浮.......”

      “门口大田四四方,半边罗豆半边秧。秧儿得插花生得扯,我常年丢弃哪一厢。”大豆丁跟着加入演唱的队列。

      阿兰与红拂异口同声,“出门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忧愁。人进大门呵呵笑,我进大门眼泪流。”

      歌声与笑声齐齐回荡在翠谷,哪怕我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却也明白,这就是少年。

      “克里斯,听得懂吗?”阿兰回过头,冲我沁脾一笑,“这是黑鬼老家的歌儿,是他教我们唱的。”
      “听不懂,但很好听呐。”我诚心夸赞,语言的生涩掩盖不了旋律的优美。

      “黑鬼是哪儿人来着?”红拂望着天,自言自语问:“广西......还是陕西?”

      “广西。”黑鬼放下纸袋,在太阳下笑得灿烂,“这是俺娘教我的。”

      “阿兰又是哪里人?”

      “汕头。”阿兰咧嘴笑笑,明媚下暗藏苦楚,“七八岁被卖到了巴黎。”

      “红拂你呢?”我又问,其实这么多人里,我最想知道的还是关于他的一切。

      红拂不假思索答,“我不知道。”说罢又摇摇头,重复道:“是真不知道。”

      “那你们想回去吗?”我难得也有些天真地问,母亲说过,人在埋头赶路时,也不要忘记抬头看看天边的月亮,“不管你们想不想,反正我可想回去了。”

      “我当然想,我已经十几年没见到我娘了......”黑鬼一提到这个,脸立刻哭丧起来:“我娘烙的葱油饼,可是顶尖地好吃。”

      “黑鬼老家常年闹饥荒,可别以为是他贪吃,那是从小饿怕了。”大豆丁小心翼翼地在我耳边补充着,还特意压低了嗓门,“所以咱们有吃的,总是第一时间让给他,哪怕现在很少挨饿了,他夜里也常哭醒,说是在梦里又没粮食了,吃起东西来跟永远吃不饱似的。”

      “嗯......”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看了黑鬼一眼,难怪我来橡树庄的第一天,将格蕾给的饼干分给他时,他连客气都没有同我客气,大大方方吃得洒脱。岂知背后还有这样一段隐情,我后悔没能当时多给他一些吃的。

      “黑鬼,”我叫住他,将阿兰路上给我的马卡龙全都递给了他,“我不爱吃甜食。”

      “可这是阿兰给......”黑鬼怯怯地瞟了阿兰一眼,不想阿兰道,“你不够吃尽管开口,喜欢的话,回头我再多要一些来就是。”

      “那我就不客气啦!”黑鬼飞快将马卡龙接过过去,脸上的乌云一下子不见了。

      “真好啊。”红拂长舒一口气,偏过头看着我,“克里斯,真好啊。”

      “是啊。”我们选定在一片青草坡的树荫下憩息,临近一条溪渠,中有丛丛芦苇。

      万千草絮纷飞,如蜂鸟迁徙,将忧伤寸缕化作柔段,目光所及皆为瑰梦。

      “这是我来橡树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稍感轻松的时刻。”我发自内心地感叹,暂时性脱下厚甲,与天地共生温柔。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大家这么期待自由日了吧。”红拂莞尔一笑,第一次笑,人总说不常笑的一笑,就会莫名地美丽,我又情不自禁地将他和那副圣女贞德像联系在一起。

      “自由日,所有人都是自由的。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做自己任何想做的事。可以怀念家乡,可以唱歌,没人因为你的肤色、种族、国籍,就觉得你是怪物。”红拂摘下毡帽,摸了摸自己那头深褐色的短发,“从前我好羡慕归林的鸟,有枝可依。现在有了依靠的地方,却又羡慕起蒲公英,可以飞到任意的地方。”

      “人总是向往自己没有的东西,并乐此不疲。”我平静地说,克制着不去看红拂,总觉得此刻太过美好,我又会犯下在普鲁士中学时一样的罪宗。

      红拂的缥缈不真切,像纤云走雾,幻彩流光,我总下意识替他叠上一层纱,镜花水月中看,绮丽异常。

      “你看,他们玩得多开心。”红拂朝大豆丁们扔出一颗石子儿,石头不偏不倚落在黑鬼脚边的水里,惊起一片顽皮水花。

      “嘿!这儿有虾!”阿兰跟见新大陆似的,兴奋大叫,“大冬天哎,居然能碰见虾!”

      大家伙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空旷寂野里,长风吻人。

      “从前在咱们那儿,我就爱蹚水玩儿。我们那会儿赶暑中,七八月最热的时候,去山里采金蝉,下水沟捉螃蟹。回家我娘就烧蟹黄膏,和桂花酱一拌,我一顿能吃五碗饭!”

      “我的乖乖,小祖宗,你哪顿不吃五碗饭?”大豆丁笑得直抽,从水中捞起一只小螺丝,拿给身后的小豆丁。

      “哥哥,水好凉。”小豆丁拉着大豆丁的衣角,尚不敢自如行走在水中,小脸忽白忽暗,“我怕.....”

      “怕就去找红拂去。”大豆丁指了指我们,小豆丁跟条小狗狗似的蹿上前来。

      “来来来,我来抱你。”红拂张开双臂,跟接皮球似的将小豆丁一把接住,两人眼对着眼,脸贴着脸,姿态分外亲昵。

      午后昏光均匀地洒在红拂的脸颊上,顺着他的侧颚,勾出一道润弧。
      我顺着脖颈与喉结向下探去,是一条无妄的山川,与一片广袤之野。
      他似要与青峦湖海融为一体,靛蓝点翠,片刻惊鸿。

      我想,多想将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这一刻,才觉得大家都只是孩子,都只是不思五谷、风华正茂的无忧好儿郎。

      “克里斯,红拂,你们快看!”黑鬼兴致冲冲地跑来,指着不远处一块残缺的崖口,“那儿有个天坑,看着好雄气!”

      “不然我们就去那儿吃东西吧。”大豆丁拎着一条活鱼跟上了岸。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众人已稀拉坐到了断崖口。

      他们并排坐好,毫不畏惧地将两条小腿垂在崖边。我往下头的天坑望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恐惧。可我在他们眼里见不到一丝害怕,仿佛就算失足落下,也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于他们橡树庄里的悲苦人生相比,就此坠落,或将成就他们另一种璀璨。

      “来,坐。”阿兰招呼我坐下。
      我强忍怯意,小步走到崖边,扶着阿兰的手轻轻坐了下去。

      黑鬼拆开事先包好的熟牛肉,跟接力棒似的,一个挨一个递过来。
      轮到红拂时,他只夹了小小一片,就将剩余的全都给了我。

      大豆丁说:“缘分可真是奇妙呐。”

      “此话怎讲?”阿兰一脸明知故问。

      “谁能想到,咱们天南地北的,竟也能凑在一块儿,这样漫无边际地说些闲话呢。”

      大豆丁说得没错,我也没想到,没想到自己能在橡树庄认识这样一群人,这样一群,和我一样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却又不失可爱的朋友。

      “从我,我弟,到黑鬼,再到阿兰、红拂,最后是克里斯,”大豆丁高举一只手,应着风的方向,眸色明亮,“我们既能相聚一堂,自有上天的安排。就像耶稣老头儿说得那样,命运自有归宿~”

      大豆丁装作白发尊者的姿态,摆出故作高深的表情,抚了抚根本不存在的大胡子。活灵活现的样子,将我们都给逗笑了。

      “如果有天能离开橡树庄,你们会去做些什么呢?”
      阿兰挽起被风吹散的鬓发,暮色里看阿兰,有种惊奇的绚烂。他的好看,一骑绝尘,且永不过时。

      “唔.....”红拂认真想了想,举手道:“我我我!我的理想,是去巴黎百货做导购员。”

      “导购员?那有什么好。”有人嘟囔了这么一句。

      “导购员有什么不好?你是没见过真正风光的导购员。”阿兰冲红拂扬了扬眉,两人默契一笑,“从前在巴黎,我同红拂逛星光百货,那儿的香水导购可是一等一阔气!穿着小洋装,戴着白手套,头发抹得跟牛皮一样闪闪发亮,连阔太们同他们说话都要脱下贵宾帽嘞!”

      “那你呢阿兰,你想做啥?”黑鬼抛过一问。

      阿兰闷头笑笑,腼腆道:“我.......我啊,如果有机会离开这里,那我一定会去日本。嗯.......去见山本先生,我们约好了要去樱花树下拍照呐,他带我去富士山,看大雪,我们说好了的,一起开一家小店,过平凡人的日子,我们就这么细水长流地生活着,不管遇到什么,谁也不会扔下谁。”

      “还有我我我!别忘了我!”小豆丁从后头挤进半个头,奶声奶气说:“等把身体养好了,我要去学开飞机。因为汉密尔斯太太说过,飞机开得最快,我想载着哥哥,一会儿就飞回家了,回家就能见到爹娘了。”

      “你呀,我还不知道你,你回家哪里是因为爹娘,是因为想着家里的吃食吧?”大豆丁点了点他的鼻子,任小豆丁扑棱进怀里。

      “黑鬼?”红拂总能关注到被忽略的人,“你呢?你的抱负是什么?”

      “我......我想做个大厨咧。”黑鬼害羞地低下头去,吞吐不清道:“往年在京豪大饭店打杂,溜进后厨,好多吃的呀,各式各样的吃的,堆成了小山。如果我能成厨师,是不是也有吃不完的东西了?”

      说着说着,黑鬼不知怎的哭了起来,他一手搓着眼泪,一手捂着肚子,像是本能性地抵抗着什么,从喉咙底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大豆丁,你还没说呢?”红拂从阿兰那儿讨来一块帕子,递给黑鬼。

      “我啊,哈哈......”大豆丁忽然变得紧张起来,整个人崩成了一股绳,“要真出去了,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做啥.......但肯定得要先养活我弟,他每个月都要吃药。然后......然后有闲心的话,就去做个花匠。”

      “花匠?为什么是花匠?”

      我反应过来,这里所有孩子我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过去,唯独对大豆丁,我仍一知半解,总觉得他心事重重。

      “想种满园子的金色郁金香,”大豆丁一脸温柔,“金色郁金香花语,富贵、优雅、体贴、聪颖。”

      “和汉密尔斯太太一样。”阿兰接过话茬,别有意味地看了大豆丁一眼,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可又咽了回去。

      “好了好了别说我了,克里斯,你还没说呢。”

      “对啊对啊,这里就你没说了。”黑鬼跟着起哄。

      “我?我可真没什么志气。”我认真地想了想,犹豫几秒,复又开口:“我想成为约翰维恩那样的牛仔,骑着汗马,有大片牛羊。你们看过《赤胆惊魂》吗?”

      “没有。”其余人纷纷摇头。

      “约翰维恩是我的偶像,他有一把左轮手枪,一顶牛仔帽,好生地帅气!”我学做约翰维恩的模样,扬了扬身后的“披风”,义盖云天地指着天穹,“假以时日,我一定搅云弄日,颠覆乾坤!”

      “耍帅”完毕,我冷飕飕地回到孩子堆里,感觉到一丝迟来的羞耻。

      所有人都被我给惹笑了,善意的笑,唯有红拂,神色肃穆,看我像在看一樽高洁的佛像。

      我有些不懂。

      直到红拂问:“你们觉不觉得,克里斯很像一个人?”

      “谁?”阿兰等人一脸迷茫。

      “李靖。”红拂无比坚定地看着我,施施然曰:“李郎,谈谈你的长安城。”[2]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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