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暗》尼斯库罗斯

19、理法之外

　　在一个巨大的圆盘上，整体是土黄色的基调，而每一环似乎又是不同的颜色，实际上是由于它的高低不等造成的颜色差。圆盘是向下逐渐变小的中空的，可在圆盘的中心，本应悬空处，有人飘在盘面上。用飘一字是相对于上述所描绘的情况，可那人是双膝着地跪着的，就像跪在地面上一样。
　　这里就是地狱的候判所了，悬于第一圈幽冥之上的，仿佛玻璃一般，能直观地看到下方十八圈的情况，是僭主和他的使者们居住的地方。

　　那人合着双眼，可她高挺的鼻梁和隆起的眉骨尽显了她的英气。她的唇丰盈红润，虽紧紧抿着也似在笑。仿佛神手雕刻的脸部线条优美又清晰，如旷世巨作，再难增减半分。这不禁让人好奇，倘若她睁开眼，会是怎样夺魂摄魄的美。
　　可那显然不可能了，因为在她胸口，仿佛被利器贯穿，留下一个巨大的窟窿，那正是心脏所在。她跪在那里，无知无觉，仿佛时间都定格在她身上。

　　远处有人缓步踱来，带着讽刺的语调，对那人嘲讽道，“你说你啊，辛苦拯救了众人又怎样？如今在这地狱里，却还是不能与九仞姐姐并肩而行，还要面对昔日爱人和友人的敌意，甚至被剜去心脏。”
　　来人说着，手上似乎拿着什么物事，“幸好在这里界，只要大脑还存活，意识就永远不会消散，心么，自然是造多少个都无所谓。”她说完，将手上的东西塞进了那个窟窿中，问道，“准备好迎接下一次的死亡了么？”
　　无人回应她，空留一地寂静。

　　净界山，清明台。
　　苏格拉底亲自照看周言，虽然她回到里界后伤势没有恶化，但体内难以消除的幽冥之力，必须得逼出来，否则会持续伤害她的神识。
　　九仞用眼神询问苏格拉底。
　　“就用你的幻力，将她体内的幽冥之力引出来。”
　　左夜忧心道，“你是说让阿九接纳这些力？那她……”
　　苏格拉底摇摇头，“不是接纳，是中和。”他转而对九仞说，“你能中和掉这幽冥之力，不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只是……”
　　九仞等着苏格拉底说。
　　“只是你会很痛，比她现在可痛多了。这叫通感，而且一旦激活了这种能力，日后你再用幻力治愈别人，都要承受数倍于本人的痛。”
　　左夜皱起了眉头，她不愿以九仞的痛苦换取周言的平安。可是……
　　九仞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平静地问苏格拉底，“如何做？”

　　如果救不了周言，那在底比斯的皇城里，她那样残酷地对待越琮又有什么意义呢？

　　“把手放在她伤处，集中精神，让你的幻力进入她体内，让之循环一周后收回。”

　　九仞领悟能力很强，稍作尝试便掌握要领。只是治愈的过程比先前更困难，苏格拉底的话还是温和了，真正的痛比先前任何一次更甚，幻力在体内运行，游走过处仿佛抽筋剥皮，某个点的痛感在瞬间传遍全身，在一舒一导的过程中周而往复地极致而均等地痛着，仿佛一秒也不会停息的酷刑。

　　泪水不受控制地留下，额上也布满了冷汗，周言的面色红润一分，九仞的面色就苍白一分，她咬破了唇，鲜红的血为这份苍白点缀了一抹艳丽。

　　治疗结束，九仞用双手撑着地面才维持坐姿，慢慢平复呼吸。
　　治疗的效果立竿见影，周言仿佛从未受伤过一般，恢复了元气，可看到九仞的样子，哭得仿佛比她还痛。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给九仞擦拭去额上的冷汗，“不治了不治了，下次再这样，你不要救我了。”
　　“傻言言。”九仞只说了三个字便不再言语。
　　“或、或者治一半，不死就好了，剩下一半等没那么疼了再治。”周言语无伦次。
　　“治一半再治，不还是会疼么？”左夜把她从九仞身边拉下来，“好了，言，你让阿九歇会儿。”
　　“我没事。”治愈结束后，痛感没有继续刺激，就像放电一样，电流过后，身体的静脉血络都慢慢缓和过来，“小言需要休息，才能恢复幻力。”

　　她只能治伤，不能恢复周言被越琮重伤后打散的幻力。

　　“甫道的空气有助于幻力重新聚集，你们可以到那里住一阵子。”苏格拉底道，并用手杖给她们开了通往甫道的近路。

　　左夜和周言离开后，苏格拉底仍留在清明台，他知道九仞心中定然有很多疑惑，也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只是他没想到她的第一个问题。

　　“她也那么痛吗？”九仞看着苏格拉底的眼睛问。

　　苏格拉底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没有试过她的处境，但地狱的理总是比净界山要厚重的。越厚重的理，施加于人身的法也就越重。”
　　九仞回想着山洞外的场景，“她的血为什么是银白色的寒冰？”
　　苏格拉底沉默，可他的神态已经透露着他知道缘由。
　　“大导师？”
　　“不，孩子，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苏格拉底从九仞的神色里看到了不满，摇摇头，他隐瞒九仞的事情不是这个，“但这只是我的猜测。”
　　九仞静听。
　　“但丁会给使者身上种上寒火，确保其按照他的意志行事，遵循地狱之理法。”
　　“种上寒火的人，血液就会变成那种颜色吗？”
　　“你误会了。”苏格拉底面上又现出哀色与怜悯，“我在地狱时，也被种过寒火，我的血并没有变色。”
　　“那是为什么？”
　　“没有变色，就证明寒火没有发作，寒火只有在发作时才会释放地狱寒冰，能短暂地改变血色。”
　　“是因为你在地狱时从未违反过地狱之理，所以寒火没有发作？”
　　“是的，我悟出新法后，得到了许多哲人的帮助，离开地狱，创立了净界山，但在那之前，我一直遵循着的仍是地狱的制度。”
　　“也就是说她违反了地狱之理。”
　　“我想是的。”

　　地狱寒冰释放后，能短暂地改变血色。可越琮的血一直都是那样冰冷的银白，可见她时时刻刻都在越界，才会让全身的血液长时间都不能现出本来的颜色。

　　九仞明白了。她暂时不去细想其中的细节，但她知道自己选对了，当时挖出越琮的心反而是救了她。苏格拉底还在缓缓说道，那声音有些模糊，可九仞都听进去了，还想到了出发前往底比斯前他说的一些话。

　　“在里界，大脑是一切运作的基础，只要大脑不消亡，人永远不会死。”
　　“她被宙斯的铁链贯穿过，那就是阿喀琉斯的死穴一样的存在，死的隔的湖水无法让她那里也刀枪不入，如果你要制止她的行动，可以从那里入手。”
　　“是你给了她新生，因此必须赋予你剥夺她生命的权力。”

　　大约是太疼了，九仞分了神，时间仿佛回到离开山洞前两人的共处，她看到夜色下那人的脸，苍白又美丽，眼神中却总像是在祈求着什么。
　　诚然，九仞没有关于她的记忆，也没有环之外相处的经历，可是被她双眼盯住的瞬间，九仞却看懂了她的诉求。这是无声的默契，她在求她阻止她，用掏心的方式。

　　“大导师。”
　　九仞才开口，就被苏格拉底截住了话头，“关于她的事情，我没有更多可以告诉你了。”
　　“为什么？”九仞几乎是肯定的，苏格拉底知道却没有告诉她实情。
　　“因为那是她本人的意愿。”

　　地狱，候判所。
　　越琮醒来第一眼看到了苏虞，一瞬间她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表界，在中天暗无天日的实验室中的，这错觉几乎让她沉溺，因为至少那时的她，还能肆无忌惮地思念九仞。

　　要不怎么说是错觉呢，寒火的痛很快又卷土重来，冰冷的血迅速流便了全身。

　　苏虞阴恻恻地瞪着她，“越琮，你这样做有意思么？你早就算计好了一切是吧？包括在高加索山上中了周言的置换术，你故意的吧？”苏虞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更惊骇的神情，“不，你计划的还要更早一点，你把森林里那个女人带到环里，就料到她会那么做了，你知道没有人能忍住那种酷刑。”苏虞说到这里，又哈哈大笑起来，“周言那个蠢货，恐怕还会因为对你用了置换术而内疚呢，殊不知这只是你计划的一步。”
　　越琮没有反驳。
　　苏虞知道自己说中了，露出惊骇的神色，“你明知被宙斯所伤，即便是死的隔的湖水也无法修复，你故意给九仞姐姐留下了死穴。”
　　“你要让全里界都知道吗？”越琮终于说了一句。
　　“有什么关系，僭主已经知道了。”

　　“没错，我已经知道了。”但丁自候判所的旋梯上下来，身上带着森林的潮气，他刚从黑暗森林回来。
　　他踱到了越琮面前，无言地看了她许久，忽然一仗击在她胸口，将她击出了几丈远，苏虞想拉住她，可又犹豫着住了手，就这一下，让她摔到了候判所的边缘，几乎要掉落到下方的地狱里。

　　“你这是欺诈！”但丁指控道。
　　越琮撑着地面坐起，捂着先被九仞挖心，又被但丁仗击的胸口，笑道，“寒火并没有这样判定。”
　　否则，她现在早就不会活着了，寒火会直接烧尽她的灵魂与大脑，将她的存在从这个世界剥离——到那时就是真正的形魂尽散。地狱是有它的理法，可她利用了其中的漏洞，而这是建立于九仞能如自己所愿地行事之上。

　　直到在克瑞翁的宫殿对峙之前，越琮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对失去记忆，又信息不全的九仞有苛求的期望。
　　可九仞的确如自己所想地行动了，就像在沙漠中在游族长老面前的苦肉计一样。这大概是，自己如今这看似无望的坚持中，唯一的慰藉。

　　但丁看到了越琮的笑，哼道，“到十壕里去领你应得的惩罚吧，欺诈者。”

　　【注】十壕在地狱第八狱，是欺诈者领受惩罚的地方，寒火不能直接判定越琮背叛地狱，可她欺骗但丁是事实，因而但丁可以让她到壕中接受地狱之理的惩罚。

作者有话说

　　苦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