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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爱之人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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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壬等人入座。空气中飘散着烤鹅与白面包的香味,黄铜烛台上烛泪欲滴,边角处精细地雕刻着玫瑰与郁金香的纹路。
刀叉与餐盘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米娜尽可能减小自己的动静,生怕自己冒犯到伯爵。她迅速且隐蔽地扫了一眼,沉滞安静的气氛让她感到有些不安。
“不知道您光临特雷迪,是有什么要事要办吗?或许我能够帮上您的忙。”
低沉的男声打破了这蔓延的寂静,杰卡伯爵用丝绸做的餐巾轻轻擦拭嘴角,显得优雅高贵。贵族的用餐礼仪是一种考验,在短暂的游历里,塞壬逐渐明白了这一点。美味晚饭在涌动的暗流下让人味如嚼蜡。他在心里轻叹一声,深知自己无法享受这顿丰盛的美食了。
“我想要参加港口的拍卖会。”
他同样停下刀叉,稍稍拖出丝滑尾音,贵族式的腔调引得帕斯特多看了一眼。他知道对方先前根本不了解贵族的说话方式。
但操控声音是塞壬的强项。
他们与人鱼一样善于歌唱,也拥有广泛的音域和学习能力。魔法师含了一丝微笑,脑海中迅速分析着伯爵与尤米的说话方式,借以调整自己的吐息、咬字、音韵。就像是从结满果实的树枝上摘下饱满成熟的一颗,四芒魔法师的身份能够让他透过精神力隐约感知到对方的情绪波动,这无疑让塞壬的心情更好了些。
“或许您愿意为我提供一张邀请函?”
“我很乐意,我想在港口中,只有一等座位适合您的身份。”
杰卡伯爵不慌不忙,用富有深意的眼睛看着他微笑。维斯克多回视:“感谢您的好意,作为回报,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那可再好不过了,我正苦恼着如何提出冒昧请求呢。实际上,格鲁尔商会的航船正停在我的港口里。他们这次购置了很多货物,因此希望我能够派遣一些人来保护他们的商船。您实力出众,我愿意为两位牵针引线。格鲁尔商会一定不会亏待您的。”
也就是介绍侍卫的中间商。
伯爵手下人才珍贵,自然不愿意为他国商会冒险。因此拥有魔法师的佣兵小队成为了他的目标。
维斯克多闻言神色稍动。格鲁尔商会是格鲁尔帝国最大的商会。它财力庞大、实力雄厚,与格洛丽亚帝国在内的众多地域都有贸易来访。最重要的是它拥有自己的炼金船。
想要在短时间内跨越辽阔距离,炼金船是必不可少的载具。与此对应的是其高昂的造价,一艘小型炼金船就可以将帝国一整年的税收掏空。
伯爵微微一笑:“您看起来对他们很感兴趣?那些人虽然粗鄙,不过货物质量很好。您喜欢的话,可以去采购一番,他们一定会热烈欢迎像您这样强大的魔法师的。”
“我只能代表自己加入,我有自己单独的佣兵队。”塞壬思虑着。
“我想其他几位不会拒绝的。”
伯爵势在必得。事实也的确如此。格瑞塔苦笑,对于他们来说,能与领地的主人达成合作有百利而无一害。塞壬眨了眨眼睛,算是认可了他的话。充满不经意地偶然发问。
“特雷迪现在有多少位魔法师?”
“九位。”
卡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伯爵所说的魔法师可不是那些低芒学徒、而是真正可以使用魔法的人。拥有魔法天赋的人百人难得一个,能够成为真正魔法师的更是千人不出一个。能够拥有九位,已证明其实力出众。
“同行者会有魔法师吗?”
“很抱歉,我尊重他们,我的魔法师们最近都沉迷于自己的实验研究。”杰卡苦笑似的耸肩,语气真诚:“但如果您答应,这次拍卖会我可以为您支付购买物品的费用。同时——我的儿子帕斯特也会与您同行。”
被点名的帕斯特愕然回首,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比起将自己的得力手下派出去,派出新爱的儿子同行无疑更能体现重视,也无需让他到处乱转脏了眼。
他咬紧牙关,腮帮鼓起,像是一头愤怒的野狼,灰色眼睛中燃着熊熊怒火。伯爵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带有警告的意思。那冰棱似的寒意浸透了青年的后背,让他一瞬间清醒过来,深刻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不得不屈辱地低下了头颅。
“如您所愿,伯爵大人。”
他听到魔法师幽静的声音。
……
“你不该答应伯爵。”
斥退下人后,帕斯特举着烛台,带领其他人回到自己的房间。米娜从方才的压抑中回过神来,又恢复了活泼的样子:“为什么?这不是一桩好差事吗?”
“那家伙就是个恶棍。”帕斯特冷笑。
“你不也是吗?到处抢劫、横行霸道、无恶不作。”阿里克夸张地在空中挥动胳膊。“天啊——绝配!”
帕斯特气得眼前一黑,撸起了袖子。
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登上高耸的楼梯。打闹声让整座沉寂的城堡喧闹起来。帕斯特与阿里克扭打成一团,全靠战士托德一手一个、将他们强行分开。维斯克多悄无声息地离远了些,以防止被牵连无辜。他转过头询问格瑞塔:“拍卖会在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不过白天的时候,伯爵或许会带您去认识一下那些商队的人。” 格瑞塔沉稳地回答。
他似乎很熟悉这种场合。或许曾经也与贵族有联系——或者说是贵族的一员。末子出来做骑士,对于落魄贵族来说很正常。当离开家族后,他们就必须依靠自己的能力生存,运气不好的人始终出不了头,就会沦为佣兵。
“据说拍卖会里的压轴产品是塞壬。”
在被托德强行塞进自己的房间之前,帕斯特挣扎着抛下最后一个重磅炸弹。这个消息也的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双蛇的牧师皱起眉头,作为神职人员,他们多多少少对此有所了解。
“银尾还是黑尾?”
“都是黑尾。”
“塞壬帝国刚刚覆灭,货物流转的速度真快啊。”
佣兵们压低声音,谈论着关于塞壬的事情,说起这个种族的残暴与冷血,以及他们的诸多恶行。他们喜欢在风暴中掀翻航船,引诱水手跳下海中再吃掉他们;他们贪得无厌,掠夺所有东西。与其恶名同样出众的是那海妖般美艳的外貌,肯定会成为贵族流行的宠物。
他们讨论起这次拍卖价格会有多高,自然地将塞壬看作用于取乐的魔兽或者奴隶中的一员。维斯克多聆听着谈话,他呼吸平稳、神态从容,既坚硬又冷淡,犹如一块反射耀眼光芒的冰块。但在他身旁,米娜脸色苍白、身体颤抖,正因他们的讨论而感到畏惧。从衣袖中露出的一截手腕细白,上面有一颗细小的痣。
塞壬注意到这一点。他停下脚步,略略等待了她一会儿。少女回过神来,匆匆与他并行。她的心脏在胸腔中砰砰跳动,四肢百骸里不自觉升起一种恐惧。如果她不知道维斯克多的真实身份,她一定不会因为他们的讨论而浑身发颤:不知是因为这个种族可怖的恶行,还是因为那些轻率的言语。她头晕目眩,满手是汗。恰似在轻薄的刀锋上行走,一不小心就会坠落下去、摔得满身鲜血。
“我…”
她从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声音。畏惧与同情宛如一串细碎的小气泡,从少女心头咕噜噜地冒出来,转眼间没了影子。如果她不知道维斯克多是个塞壬,肯定不会因此寸步难行。她仓促地看了塞壬一眼——他同样看着她,清澈的蓝眼睛比美酒还要甘醇。她突然清晰地认识到其实他还很小,今年只有十二岁,比她矮上整整一头。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她知道那有多漂亮。
如果他们好好认识维斯克多,一定知道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她的心头没由来升起一股难过,像是捡到的幼犬无端被人踢了一脚。它自己没有喊过痛,少女就先怒怨地红了眼圈。对弱者的怜悯缓慢发了芽,衍生为一种怜爱似的情感。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正伸手抚摸着魔法师的头顶。佣兵们和帕斯特投来惊异的视线,她自己都被无法解释的行为所震惊。
而维斯克多、金发的小魔法师只是沉静地看着她。成熟的表情足以让人忽略他的年龄。他对米娜微笑、掌心贴上她的脸颊,体温很低,没有人类的温暖。震荡的空气、漫长的走廊、她看到月光的罅隙与影子的血在流淌。维斯克多疏离地请其他人离开。打扰者识趣地走掉。阿里克甚至大着胆子喊了一句:“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但不——不——并不是那样。她居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尽管她曾经将塞壬看作自己是王子。米娜在心里发出轻轻的叹息。塞壬问道:“你怎么了?”
“我感到难过,你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如果他们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知道塞壬也没那么糟糕——就像是一个学坏了的孩子,你只是因为没人教导而已。”
雕花长窗外投下朦胧的月光,摇曳的烛火将漫漫夜晚照亮。晚风吹拂过脸颊,带来令人轻颤的寒意。站在城堡的高处俯瞰,美丽的花园与整座特雷迪沉浸在幽暗的夜色下,他们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维斯克多淡淡的声音。
“他们说得没错。塞壬是一种极端的种族。他们擅长使用心灵魔法,其中有一个魔法,可以潜移默化改变其他人的心灵,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对施术者充满好感。在以前、心灵魔法师还盛行的时候,也经常会用这个魔法来控制他人。它的标志是会随机出现在受术者者身上的印记:一道伤痕、一个胎记亦或者一颗痣。在那个时代,人们每天晚上睡前都会检查身体,以防止成为魔法的目标。”
“在痕迹出现后,随着与魔法师的不断接触,魔法也会随之完善。当它彻底完成时,只有魔法师自愿放弃这个魔法,对方的心灵才能重获自由。塞壬们偶尔会这么操控人类。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会杀死对方、或者将其变成奴隶。人无法将猛兽变成绵羊,就无法让塞壬变成温顺的兔子。”
“那你有没有——”
米娜险些脱口而出。但塞壬用手指抵在她的嘴唇上,阻挡了她未出的话语。年轻的太阳神利安德尔停下脚步,为她拉开了屋门,阴影打在他的肩头,向后拖曳出羽翼般的狭长轮廓。
“你该休息了。”
米娜不得不收起询问,她点了点头,走进了自己的屋子里。在关上房门前,她嗫嚅地对塞壬开口:“无论如何、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晚安,维斯克多。”
“晚安,米娜。”
房门在他的面前关闭,塞壬走到长廊尽头。这是为贵客准备的房间。他推开房门,无视那些奢华美丽的装饰,将自己摔在了床上。
魔法好像比自己想得更加具有效果。
他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描绘的鎏金花纹,嗅到了花瓶中紫罗兰所传来的恬静幽香。塞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那些轻盈漂浮的各色光点里有一些截然不同:它们忽隐忽现,呈现出暧昧闪烁的多彩。这些元素构造出一条纤细的纽带,一直蔓延到虚空中。另一端传来的不安、恐惧、迷茫…诸如此类的情感传递进塞壬的感知中。他只需轻轻拨动琴弦,另一侧的情感就会随之欢欣鼓舞。他稍作调整,对方就会不可自拔地陷入爱河。
这个魔法在人类口中有许多称呼。“恶魔诅咒”、“爱情灵药”、“欺瞒之爱”…魔法师们喜欢用它构造出虚幻的、坚不可摧的爱情,引诱那些愚蠢的人如扑火飞蛾般奋不顾身,自投罗网。最终,它被赋予了这样一个名字。
【心灵四芒?爱之人偶】
这是以某人的好感为契机、以约定为媒介而构建的半仪式魔法。完成后只需挑动丝线,就能够操控对方的情感。被控制的人被称为【爱之人偶】。他们会为施法者的喜而喜、怒而怒。
他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在那一晚上,女孩的确是爱上了他。
可现在的丝线那头,他并没有看到那份爱情萌芽的果实。取而代之是一种塞壬并不理解的情感、他想要破坏这种隐藏的危险,但他的手指动了动,还是在黑暗中选择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