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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也许是过了几千年,也许是过了几万年,他已经记不清了。

      总之,那是很久很久的以后。时闻朝臣禀报,人间山河改道,无尽王朝倾覆。每一日,都有新的物种诞生,都有旧的物种老去。

      而天界高悬九天之外,诸事如常,丝毫未变。神仙悠长的岁月好似寂静的落星潭水,等闲不起波澜。

      天帝润玉闲暇时喜在璇玑宫内饮茶静坐,伴着玉昙幽香,什么也未想,什么也不曾想。

      “陛下!你可叫我好找!”

      那女郎笑道。

      星月当空,体态曼妙的女郎迈着轻盈的步子朝他走来,十指染着鲜玫瑰色,雪白的手足双腕间,莲花纹样的金钏镯琮,叮叮当当,发出清脆悦耳之音。

      他循声望去,神思一恍,仿佛是记忆里那曾魂牵梦萦的女子又站在他面前,一派天真,宛如时光重现。

      “你在想什么?”

      她在石桌的另一侧坐下,笑吟吟地托腮望着他,光裸的右肩像新雪一样耀眼,细软的腰肢如同芭蕉柔杆,深落着脐窝,有清冷的月光安静地栖息在她柔和的肩颈里。

      她没有披上白日的纱丽,只着了裹胸与衬裙,衬裙的颜色鲜亮得仿佛是以碾成粉的红鸦忽染就,使她所到之处,驱散沉沉夜色。

      他很快回过神来,到底是不一样的。

      “你找到你丢的东西了吗?”

      他没有答,移开了眼,反问她。

      “没有,哪是那样轻易的呢?不过我想,或许今日它就会出现了。”

      她往茶缶中加了一小瓢晨间新采的昙花露水,言语间不甚在意的样子,倒叫他心里升起一丝疑虑来。

      “你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这位天地间至尊之贵之人不由得回想起,许多日前,与这位年轻女郎因缘际会的遇见。

      那日,他在潭水里阖目休憩,这冒失的小女郎一身异域的裙裳,猝不及防地从水里跃出半个身子,乌云一样的墨发像一朵墨莲在水面绽放。她一双手正正巧扒住他的尾巴,脱口而出一句赞赏。

      “好漂亮的一尾龙!”

      从来心如止水的天帝少有的生出一股被冒犯的恼怒。

      “陛下莫恼,是我之过。”

      “我名昭回,只因丢了一样东西,恰落在此处。”

      “待我寻到,自会离去。”

      这位自称昭回的女郎为自己失手弄丢了外祖转赠母亲的心爱之物而苦恼不已,她道失物恰落在此处,定要为母寻回。

      润玉算到她非此方世界生灵,亦无不轨之心,索性容她留下。

      这一寻,便是许多日。

      “该怎样说呢,它当真是极美,却又极难琢磨,也极难为我所有。

      “我寻的是它,也不是它。”

      昭回为他斟上一盏昙花茶,也为自己斟了一盏。

      “说来,我的东西很快就会寻回,陛下呢?陛下可是也丢了什么东西?否则,何以总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陛下不妨同我说说,也许我能叫陛下如愿呢?”

      润玉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啜了一口杯中茶水。

      清馥香气浮于鼻端,入口极淡,沁润肺腑。

      他手上一顿,是昙花茶,可他已许久不饮此茶了。

      “本座太上忘情,已与天地同寿,贵为三界君父。”

      “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是本座办不到,你却能办到的?”

      放下茶盏,他难得与她多说了两句话。

      昭回欢喜得不得了,从将开未开的昙花丛中信手攀折下一支,旋身坐进他怀里,硬塞给他。

      “陛下莫要小瞧人!”

      她微扬了扬下颔,不服气的直视他眼眸。

      陌生女子的柔软和妙香盈满怀抱,润玉英挺的剑眉蹙起,暗色袍袖轻拂,振荡间如银河流动,又似流云卷起一阵轻柔夜风——托着她飞往暂居的宫殿。

      “仙子自重。”

      “夜深了,本座也该歇息了。”

      他口中说着歇息,却起身不急不慢地往天门行去,手里拈着那支昙花,凉凉夜色中,隐隐还能听闻小女郎愤懑的嘀咕。

      明明喝的是昙花茶,他却像是醉了酒,再也按捺不住一颗不安分的心,第一次以仙术窥探那女子在凡世的模样。

      这一世,她投生为一个花匠的女儿,娇憨可爱,偏爱莳花,身边却无旭凤的陪伴。他是还未来得及找到她吗?否则,为何没能与她结下鸳盟?

      他看着她一日一日的老去,红颜枯骨,美人白发,始终孑然一身。一丝妄念被从压抑得极深的地方勾动了,倘若有一世,旭凤仍未能出现在她身侧,他能否也下凡求她一世姻缘?

      下一世,果然又是如此。

      润玉不再犹疑,他封印了一身神力与记忆,跃下天门,惟将昙花融进心魂,以使他每一世能如愿遇到她。

      他并不贪心,哪怕要历经几世凡人生老病死,只要有一世的圆满,便也心满意足。

      他如愿同她成亲了,他们是人人艳羡的一对恩爱夫妻。

      不久,他们有了孩子。他看着娇妻稚子,心里欢喜,可又有一丝琢磨不透的怅惘,仿佛有一桩憾事始终萦绕他心上。

      妻子躺在他怀里,不满地问他:“郎君时常眉宇郁郁,究竟何事不得开怀?”

      他张了张口,欲要同她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要如何告诉她,他时常梦见日月同辉,梦里的自己被那骄阳烈日灼痛,被那冰冷皓月冻伤,也仍拖着一身沉疴苦苦追寻,然终是看不透其中有何奥妙。

      就这样,他们平淡地共度了一生。

      第二世,她投生为他院里的一株木槿,他只是一个普通农夫。他因喜爱这树开满繁花的模样,便每日细心看护照料。

      某一日,有顽劣的孩童失手点燃了木槿树旁的草垛,火将整个院子烧得通红。等他听到消息,不顾一切地冲回家,想要扑灭一院的火,已是徒劳了。 他抱着那棵树,与之同化灰烬。

      临死前,他听到邻里笑他愚笨。

      他们又怎会明白,他不但不惧这橘色的炽热火焰,反而贪恋它的温度,只因这一树木槿只在此刻方才最为美丽。

      第三世,他是一只流萤,昼伏夜出,在出生后的第四日为她捕获。

      她将他罩进轻纱制成的纱笼里,爱他每晚瑰丽的光彩。

      在第七日,他将要寿终,死前可惜自己不曾见过日光。她吩咐奴仆将奄奄一息的他弃于草木丛中。

      “落叶归根,将死的流萤自然也该回到他的来处。”他听见她和闺中好友笑着谈论他。

      此后的许多世,他做过蝼蚁,做过飞蛾,也做过风流公子,做过困窘书生,每一世他都陪伴在她身侧。

      人世辗转,物换星移,已不知是多少世。

      他与妻子为仇敌所擒,仇敌将他们关在圜丘,对他百般折辱,想令他低眉折腰。

      他们一寸一寸敲断他的筋骨,在他的伤口撒上甜津津的蜜糖,放出蚁虫,叫它们去一点点啃噬他香甜的血肉,他俱只一笑置之。

      这些歹徒便叫他亲眼看着——她娇弱的妻子,眼含惊惧,被敲碎了头盖骨,以烈酒灌顶,红白脑浆在他面前惨烈地淌出。

      那一瞬,他在没顶的痛苦与煎熬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嘶吼。

      他向她用力伸出手,失声痛哭:“锦觅!!!”

      “嗳——”

      耳旁忽响起一声叹息,如玉击金石,雪水灌耳。

      他浑身一个激灵,抬眼正望进那双近在咫尺的笑眸里。

      “陛下!陛下?”

      “您怎么发呆这么久呀?昙花都开了。”

      润玉环顾宫内遍植的昙花,果然尽皆盛放。

      昙花盛放只在几弹指间,可他手里的那支,却仍是被折下时——那将开未开的模样。

      原来,并没有什么锦觅,也没什么没有圜丘。

      他仍在璇玑宫里,仍坐在小小一方石桌前,桌上是昙花茶,怀里是温软的女郎,女郎搂着他的脖颈,娇嗔地看着他,他亦从不曾拂袖推开她。

      “你……”

      他凝视着她的面庞,心神震荡之下,眼尾飞上两抹嫣红,似哭似笑。

      她伸手拭过他的眼底,接过一滴落下的泪珠。

      “好美的一滴红尘泪。”

      泪如珍珠,剔透晶莹。

      昭回看着它,露出痴迷不已的神色。

      “陛下,你说你已太上忘情,可你现下又为何而流泪?”

      “喜怒哀惧恶欲,皆能忘也。所未臻者,爱而已。”

      他撇过头去,不去看她,被点破的狼狈,令他感觉被抽空了所有气力,恍然大悟后,只余空荡荡的莫大的悲哀。

      “尊神何必戏弄于我?”

      “我使你看清了一切,你为何仍不开心?”

      昭回困惑不已,抚上他清隽漠然的脸颊,迫使他看向她。

      他不答。

      女郎一时气结,拽过这恼人的冤家,拉着他站在夜幕星空下,削葱一般的食指指向墨色苍穹。

      “我问你,你看到了什么?”

      “星月。”

      “还有呢?”

      “天幕。”

      “还有呢?”

      他望向她,不解其意。

      她得意的笑了,冲他招招手,示意他矮下身子。

      他犹豫着低下了头,像是风吹落了花瓣,女郎柔软的双唇印上他眼帘,留下两个带着芬芳的吻。

      润玉霎时变了脸色,一把推开她。

      “尊神莫要戏耍……”

      “慌什么?你再看。”

      她打断他未出口的话语。

      在她笑靥展露间,暗夜穹窿崩裂。

      一轮明月沉入大地,消逝不见,无数星子像流沙一样从天幕倾泻而下。

      璇玑宫、落星潭、天界、人间,三界诸天,法眼所及,连同他掌中那支昙花,刹那间,宛若琉璃破碎,分崩离析,俱与漫天流沙融为一体。

      他们身处无穷无尽的沙海连绵之境,四下幽蓝晦暗,广博深杳,数不尽的球体悬于周身,自顾自地旋转运行。

      每一刻,都有球体爆裂。从那些碎片里,每一刻,又有新的球体诞生。

      润玉不敢置信地打量过四周,一把攥住身侧女郎的皓腕,星眸沉沉地逼问道:“尊神这是何意?”

      她收敛了笑意,神色极庄重。

      “汝身所系,万物恒沙。舍虚求实,永常无涯。”

      他内心再多的惊涛骇浪,也因这句话而风平浪静了。

      昭回又翻出右掌,他眼瞧着对方白嫩掌心上那滴泪珠,渐渐凝实,不过片刻,便化为一颗古朴平常的金刚菩提子。

      “如何?你看见了什么?”

      她满怀期待地问道。

      他看了看那颗菩提子,又看了看她,忽而展颜一笑,疏朗阔达,仿佛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消融,清凌的天河水映照他盈盈眼波。

      眼如莲花,内蕴日月,永常永驻,深广无涯。

      他看见,这姝妙的女郎手执一支水晶莲花,一手施与愿印,一手施无畏印。她的左眼栖息着月亮,右眼栖息着太阳,恰是他凡尘梦里苦寻不见的慑人光华。

      彼照耀此世,如月出云翳。

      “水晶莲花。”

      他答。

      从此刻起,我见证真实,见证你。

      星月穹窿在这一刻重新结构,天幕复得完好,万物衍化重生,江河山川如棋子一一落盘,南来的飞鸟发出一声清鸣,掠过新生的汪洋,追逐草木生发的气息飞往不名之地。

      “润玉,我真名辛帕罗。”

      “我有四十八子金刚菩提,散落各处,遍寻不见。你可愿,同我一道去寻?”

      她手捧那颗由他眼泪化成的菩提子,眼巴巴望着他,竟难得显出几分忐忑神色。

      润玉静默片刻,以手覆住她掌心,澄澈的欢喜自眼底漫上唇角眉梢。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辛帕罗,意即……

      “光耀。”

      他朗润一笑。

      (一时兴起小短篇,一发完。

      灵感来自《提毗往世书》,那罗延对那罗陀仙人所说的话。

      “在之前的千百世中,你曾有千百个丈夫,妻子,父母,子女...…他们也曾千百次死去;在今后的千百世里,他们仍将如此。所以,那罗陀,你在为谁哭泣?”—— 《提毗往世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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