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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见,一切 ...

  •   这是一间十分小的酒吧,一色古朴别致的原木桌椅,桌上有烛台,吊灯造型简单,灯罩也是木的。一望而知是那种可以坐下来,什么也不想,一杯小酒一晚上的地方。
      身后是掩映在垂柳下的小河,水不但清澈,而且潺潺有声。丽江秋日的阳光温暖柔和的将我拢住,使我仿如正置身一个美好的梦中。
      我站在这间酒吧的门口,红得要滴下颜色来的一捧不知名的花,藤蔓一把火焰似的倒垂下来,挂在门楣上方,正影着刻在木牌上的“绿鬓红颜”四字,是这间小店的名字。
      绿鬓红颜。我想。
      在丽江,在这个著名的酒吧街。最不缺少的,便是这种有着别致名字的小酒吧。
      这是个下午,日光自我的斜后方慵懒的射过来,门内纹路清晰的木地板上,便印出一个瘦长淡薄的影子。风一过,长裙子上的缎带轻轻的朝一侧飘去,自影子上看,便似躲在大人身后的孩子在朝远处招手。
      并非营业时间,室内空空荡荡,低低而哀伤的飘着Samuel Beam如同被水清洗过的声音,反复唱着:“Have I found you?……Or lost you?……”
      有个年轻男人在吧台后整理杯子,他的身后是一副木架子,已经挤挤挨挨的摆了一架的玻璃杯,每一只都晶莹剔透,看上去像一排艺术品。
      我在这唯美安静的阳光与流水与音乐声里朝那个男人轻轻唤道:“慎思。”
      许慎思抬起头。
      他有一点吃惊,好一会才放下抹布,回身将手中那只杯子整齐的排在架子的最末端。绕过吧台。走向我。
      “是我。慎思。”我微笑着。
      “是丹君!?”许慎思说道。声音带一点点惊讶,但我听并没有听到欢喜。
      也许我不该来。
      “是的。”我说。“你好吗。慎思。”
      “还不错。”他说着,将我让进室内,拉开一把椅子,“请坐。喝点什么。”
      如果他记得,我通常不喝碳酸饮料,不喝咖啡,不喝茶。通常我喝白水。
      “一杯矿泉水?”他接着他自己的话问道。
      他记得。
      “好的。谢谢。”
      他将水倒过来,放在我面前。自己在我对面坐定,微笑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旅游还是公干。”
      “都不是。”我说,“我特意来看看你。”
      “喔。”他随口答应,并没有更多的表情,“从长沙来?”
      长沙的秋已经很深了,遇上大风天,树叶纷纷仓惶与大树告别,慌慌张张的飘零的整个街道都是。
      从穿校服骑着单车肆意欢笑着自湘江大桥逆风而过的日子算起,一共七年。他不可能会忘记的。
      但他答得这样随意。仿佛那两个字真是与他毫不相干的地方。而眼前的人,也不过是个不太熟悉的故人。
      我打量他俊秀如昔的眉目。当日少年意气,春裳单薄,视红尘岁月为无物,以为只要我们愿意,便可以一生一世。
      我连自己都料不到有一日会主动从他身边走开。
      “我们有三年不曾见面了吧。”我说。
      “是的。”他说道。不置可否,不回避,不深谈。
      时间的功效在他身上很明显,那个笑起来能溅出阳光的少年,已经慢慢被沉淀成一个有点城府的年轻男人。他不再是我当年的许慎思。
      “生意还好吗。”我问。“吉吉呢。”
      他一个一个的回答我。“生意还过的去。”
      “吉吉方才出去了。也许是去邮局。时常有客人委托代为邮寄明信片。”
      可以想象,客人前来游玩,一场场的走马观花。在此间停一停,怀着各种各样的心境,写一张明信片,寄给那个想寄给的人。或者仅仅只是自己,也是好的。
      “我可否也要求收到一张。当我回到长沙的时候。”我说。
      “自然。到时我叫吉吉写。”慎思说。
      阳光自窗外斜斜打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他的脸是这样的平和开朗,尤其是两道长眉,仿佛是刻意被修饰过似的,顺着眉骨,直入鬓中,很少男人有这样自然好看的眉。我贪婪的看着。
      他曾是我独一无二的慎思。
      但现在他不是我的了,我亲手将他送给了吉吉,我最好的朋友。
      “谢谢。”我说,“你们很好。是我愿意看到的。”
      “丹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跑来看我。但我想有些事情我该说清楚。”他温和的说,“我不应该再提你给我的杀伤力有多大,但这三年来,若不是吉吉时刻陪在我身边,我想我挺不过来。所以……”
      “我明白。”我截断他的话。“我只是来看看你。相信我,慎思。这是最后一次。”
      他看着我。点点头。
      最好的慎思。他在爱我的时候一心一意,如今她爱吉吉,也是。
      这很好。我并不是后悔当初的决定,命运安排给每个人一条路,每个人都要按照那条路走下去。那就叫注定。
      “你与邱医生,也要结婚了吧。”他说。口气十分家常。
      因为邱医生,他才离开的。我知道他走时心中有个血洞,汩汩的流着鲜血,无法止痛。
      不是真正失去过爱人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只是我想我理解。
      但他现在说起邱医生与我与结婚,是这么平静。看来真真是痊愈了。
      “我只希望你不要恨我。”我说。
      “诚实一点,最开始是有的。”他说,“但后来渐渐好了,吉吉一直说,要放掉过去,才能重新开始。每个人都不应该抱着伤心一辈子。她总说:过去的日子是蜡,现在的日子是黄金。不要用黄金去换痛苦。她是对的。我很信她。现在的日子是黄金。”
      “吉吉是天使。”我微笑着,极力不露出笑容里的苍凉,“希望她一直在你身边。”
      在这样一个地方,宁静的经营出来的日子。大约是真的足以抵得上黄金的。
      小河对面有游客在拍照,一个满嘴胡子的老外只对着这边欢快的喊,“看镜头,美丽的姑娘,看镜头。”
      我转过头去,对着他的镜头笑一笑。他按下快门,比一个ok的手势。在他人眼中,看到这么悠闲坐下来聊天的男女,应该会认为是般配的一对吧。
      外人总是将情况想象得更好一点。
      “你还是这么喜欢穿长裙子。还是这么瘦。”他微笑着。
      他说过我穿长裙子最好看。他忘记了。
      有太多习惯是他给的。他不知道。
      “能看到你过的好。这真好。”我由衷的说道:“如果因为我的鲁笨的处世方法让你伤痛,请你原谅我。”
      “不。丹君。别这么说。”他阻止我,用我不太熟悉的这种温和的语调,“我们都要体验过悲伤,才懂得珍惜之后的快乐。你做你自己的人生的选择,不需要被原谅。”
      我看着他,他的长长的睫羽,厚重的双眼皮下漆黑的瞳。他的眼睛里无尘无垢,清洁自在,他整个人是一块温玉。我知道。
      我知道的。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的眼光就不错。
      眼泪到底忍不住,微微泛起来,我将之强压在眼底,不使它们流下来。
      “谢谢你曾经爱我。”我努力微笑,轻轻说道。
      “那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他并不否认。
      我坐得笔直,双手自始至终搁在膝盖上。过许久,直至将他的面容刻在心里,才轻声道:“真好。”
      他点头,也笑着,轻声说:“是的。”
      “真好。”我又一次说。
      “Have I found you?……Or lost you?……”歌声还在继续,低低的,轻轻的。原来整个下午,他都在听这首歌。
      而后站起来。“我该走了。”
      他也站起来,并没有挽留,说道:“我会告诉吉吉你曾经来过。”
      我将双手插在口袋,举目再一次打量这小小雅致的店堂,墙上的吉他,吧台后大幅的水彩,浓烈鲜艳的用色。
      持画笔,弹琴,做手工的许慎思。我记得每一个细节。
      他送我出门,说道:“没有行李么。”
      “是的。”我笑说。
      我的唯一的行李,是我自己。我来得并不轻易。
      “再见。”他说。
      “再见。”
      我抬起头,仰望小小的牌子,绿鬓红颜。
      谁将记得谁的绿鬓红颜,谁又终将会被遗忘,消失在记忆长河。
      我沿着街边的石板路走出去,阳光奢侈而泛滥,沿途有木质的围栏,风吹日晒,变成黑色,多经千百万游人的手抚摸,因此光滑。河水清澈,河上有小小的桥,每一家门口都挂着一大串的红色的灯笼,远远看去,时时是一种太平喜乐的感觉。
      秋天的风刮过来,河边还垂着绿条的柳枝,便温软的向着一侧飘出去,飘出去,说不尽三秋的依依情意。我的裙裾也在风里摆动着,贴在肌肤上。
      水声一阵阵,悦耳非常。
      人说在四方街,小街四通八达,迷宫一般,人们如果找不到出口,只要逆水而上,便一定能找到最初的地方。这种说法使人安心。
      我走的很慢,不时有迎面而来的人,孩子,老人,姑娘,我总是耐心先让他们过去。
      如果一个人在时间的荒野里迷了路,也有这样一条小河可供认溯洄而上,然后抵达他们的目的地。那该有多好。
      我一直走出小镇,走到大街上。一辆车子停在那里。
      他们在等我。
      邱医生见到我,关切的问:“你没事吧。”
      “我很好。”我说。
      “见到他了?”
      “是的。”
      他的眉头松开一点,复又皱起来。
      “别为我担心。”我向他微笑。
      这个下午,我的微笑特别多。
      吉吉走过来。默默的张开双臂。
      我紧紧的拥抱她,她的身体柔软,发上有薄荷的清香,她的脸是圆圆的,眼睛也是。她的可爱有目共睹。
      “谢谢你,吉吉。你将他照顾的很好。”我说道。“他已经彻底将我抛诸脑后了,现在他心中只有你。”
      “丹……”吉吉放开我,她开始哽咽。
      “我知道。让我们什么也别说。从一开始,你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我知道的。这成全了我们两个。”我微笑着,“值得庆幸的是,现在他也觉得快乐。从今往后,你要将我也忘掉。直至这个人从未出现在你们中间过。”
      “丹。”她的眼泪流下来。
      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想你就这样走。”她哀哀说道。
      “我必需得走。”我捧起她的脸,正色道:“亲爱的。看着我。请你记住,这是一个秘密,你要将之带到坟墓中去。以后,世界上不会再有端木丹君这个人。是她负许慎思在先,现在她嫁给别人,永远不会再出现了。请你,牢牢的记住这一点,这就是全部事实。你爱那个男人的,是不是,那么让他快乐!”
      “好。”她使劲点头,眼泪继续落下来。我替她擦干。
      “难为你了。”我说,“待会回去,你要擦干眼泪,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太难了。我做不到。”
      “你一定要做到。”
      “丹!”
      她将我的手攥在她自己的手里。垂着泪,而后看着它们。
      “很丑是不是。”我自嘲。
      我的这双手,曾经也白皙修长,跳跃在琴键之上。但现在它们骨瘦如柴,至难看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瘀斑,重重叠叠,新新旧旧,触目惊心。
      白血病就是这样子,到最后,所有的凝血功能开始退化,每打一针,都要出现一块瘀斑。从查出来直至今天,整整好三年。
      “要走了。”邱医生说,他很焦虑,“我们还有几千里路要赶,不及时将你送回去,你哥哥会斩了我。”
      “再见,吉吉。”我说。
      “丹。”她拉着我,语无伦次,“丹。”
      我坐到车里,关上门。再一次说,“再见。”
      吉吉掩着脸,忽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邱医生走过去安慰了她几句。她伸出手,摆一摆,并没有抬头。
      我说:“再见。”
      车子低吼一声,发动起来,渐渐远去。路边的花坛里也是花,密密匝匝,累累垂垂,细一看,是小朵小朵的菊,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拉长成一条淡黄的虹影。
      走的远了,看到吉吉还蹲在地上,头埋在臂弯中。最为难的是她,要背负这么大的秘密。但我相信她。爱情有时候具备超乎人们想象的力量,让你去做那些你自己也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比如离开他。
      有一滴眼泪掉下来,滴在我自己的手背上。但我的心中是澄明的。并不觉得多少哀伤。
      邱医生与我哥哥密谈,即便现在能找到骨髓,也已经晚了。我都有听到。
      我没有说谎。我只是来看这一眼的。
      现在,再见,慎思。
      再见,吉吉。
      再见,绿鬓红颜,丽江。
      再见,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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