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录》张探花

5、第 5 章

　　此人正是浙江副总兵卢镗，战功无数，与总兵俞大猷先后跟随两任总督，并称东南之门神。相较于后者的猛憨耿直，卢镗则更优于将略神机，且为人飘潇，诙谐不拘。

　　原是多年前他在嘉兴任职时，娶了当地的李氏，这绿衣少女便是李氏族亲之女，曾见过一面，如今年岁过去，忽忽一下竟认不出来了。卢镗如是禀罢，绿衣少女也将嘉兴府渔村老家如何被烧，如何从倭人手里逃生至宁波府的话都述了一番，如此二人便言之成理了。有卢总兵作保，武库房中的诘问之声渐弱，但龃龉尚存，尤其胡柏奇依然言之凿凿指认于她，最后，由胡宗宪献上一策，赵文华秉断：

　　“此非常时期急图良策，姑娘仍被留用，五日内襄总督府寻余三名倭人奸细，不果，依然押刑捕房谳鞫定罪。”

　　“丫头，你什么时候发现老钱有鬼的啊？”

　　“治事堂外。”

　　“哦？那时你就发现了啊？快详说与马某听听！得亏了你，俞大人且只罚了俸禄！”

　　“也没什么，就是他从门里出来，下意识抚刀，我观那刀虽在鞘中，然而刀刃却是向上的，是典型的倭刀携带之法，我与阿爹是见惯了的。”

　　马鸣风与绿衣少女并肩跟在胡柏青身后，一径去往他所居的南苑。只见前头两条大长腿急速交替着，衣襟带风，丝毫没有略等等的意思。少女一路随话搭话，心中悻悻然，奇怪这胡家大公子性情如此古怪，先时还在武库房中以命相护，这会儿劫后余生了便像不认识人一般了。

　　“原是这样啊！可恨大公子与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他了，怎的……就只你发现了？”

　　“你家大公子目中无……无别人呗，一心只记挂俞大总兵，哪里又管什么小厨子呢。”少女小嘴一瘪，有意拖长了尾音。

　　“可就凭这一点吗？”马鸣风追问道，一边支耳聆听一边诧然眨着阔目，却未留心听出弦外之音，仍一脸探求之色，“万一烧火宰鱼时随手挂反了？那也不是没有的事儿，对不对？啊？”

　　“所以我从他身上顺了一样东西呀。”

　　“什么东西？”

　　“好东西呢。”

　　“究竟何物？”

　　绿衣少女眉眼一弯，笑而不语，朝面前的那个修长的背影努了努嘴：“你问他。”

　　“大……大公子？”马鸣风依言还未及赶前两步，被赫然停步转身的少主人骤然一惊，捉不住脚向后退了一步，只见这张棱角分明的略黑的脸俨然落了一层霜，目光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酷烈气息，凌厉说道：
　　“找到三个奸细了不起是吗？了解倭人习性很优越是吗？你知那六个人对大明意味着什么吗？东南浴血多少年，千里海疆上有多少枯骨？你又还有多少时间？”

　　一番话当头照脸，利如锋芒，教绿衣少女一下忪蒙在原地，一会儿，眼泪竟至不争气地从两弯月牙中点点淌出。

　　“现在子时，去厢房休息两个时辰，寅正来书房找我。”眼前的美人落泪并未让胡柏青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感，照旧冷冷撂下一句，潇洒转身走人。

　　“寅正你来门厅找我才是！哼！想保你大明千秋万代你就来！”

　　这句从喉底深处迸发出的呐喊着实又把马鸣风吓得一个激灵，听言语中之大不韪，赶紧上前去掩那少女的口鼻，但见她双髻一甩，脸蛋一扭，鼻子里重重擤了一声，也向着相反方向拔腿而去。

　　少女最后还是被马鸣风连哄带求地送到了南苑，这里是总督府内四个四合院之一，以花园为隔，与胡宗宪所居东苑最近。洗漱完罢，一个人余怒未消地仰在床上想心事，只见她两手枕头，身下翘着二郎腿，一双秀眼灵动转着，俨然谋划着什么。正又忿忿想到那张黑脸，窗纸外赫然闪过一道人影。

　　“谁？”

　　“姑娘，是我。”

　　还未及伸手开门，门外那人倒自己先推了进来，一只手还托着一盘茶果子。对方先是盈盈低头走入，将点心置在几上后，方轻灵回过头来。

　　这一见，惊鸿照影。

　　“你……是谁？”

　　眼前的女子亦不过十五六岁，狭领长裙，一身鹅黄色，这样的丫鬟打扮却掩不住绝色之姿：一张雪肤瓜子脸，两汪剪水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点着一颗淡痣，更显媚而不妖，艳而不俗。见问，女子眼帘一挑，一对梨涡浅浅绽在唇边，嫣笑道：“大公子怕姑娘吃住不惯，特命奴婢送些果子来。”

　　“那个黑葫芦才不会管我呢，还什么惯不惯的！”绿衣少女却不领情，提起那个人又是瘪嘴咂舌的，接着，两道清亮的目光在婢女的脸上转了一转，“我瞧，不是他的缘故吧……”

　　对方朱樱小唇隐隐一动，还未开口解释，又听那少女自解说道：“定是马总爷想着我，惦记我晚飧还没吃，特遣你来的。”话音未落，娇巧的鼻翼忽地一动，主动往婢女身上凑近一步，赞道：“你身上好香呀！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王雪满。”

　　绿衣少女到达门厅之时，胡柏青已凝气卓立，双手抱剑等待多时了。

　　“去叫辆车来。”

　　“要……要车作甚？”马鸣风瞧少主人听少女发令时嫌恶地紧了紧眉头，忙不迭上前应道，“丫头，莫非……那车夫就是奸细？！”

　　“难不成让本小姐走路去赶集啊？”

　　“啊？哦，哦，行！”

　　等马鸣风笃笃叫来一辆府里的马车，绿衣少女嗖地抢前一步，昂首挺胸立在胡柏青高拔的身前，撂下一句“本小姐先行。”而后故意拿班作势，施施然进到车厢里。

　　“嘿，这丫头，到底是哪门子小姐呦。”马鸣风有意调侃一句缓解尴尬，却睃他少主人仍冷头冷面的，一句话不说跟着上车了。

　　此时，天还未亮，窗外星月朦胧，四周影影绰绰，远远近近的虫鸣及时断时续的车毂声，更增添了黎明之前的静谧。

　　马车在一条街道前停下。这当儿，临街店房都还未开门，只有售卖早点的食肆已升起了袅袅炊烟。马鸣风打前寻了一张桌儿落座，一面警惕地扫视周围，一面明里暗里套少女的话。却瞧少女安之若素，要了一壶茶水，一边散漫坐着，一边品茶，却是什么底儿也没有露出。

　　“诶，我说丫头，咱到底要留意什么人啊？是不是，这食肆有问题？”问这话时他还自觉压低了声音，一边神秘凑过脸来。少女嘴里“啧”了一声，让他扳回头去坐好，稍安勿躁，可眉梢眼角之间早把胡柏青铁青的脸色收尽了。

　　“阿七小姐，姑奶奶，您好歹透点儿，马某我届时好一击即中啊。”

　　“嘘……”

　　“这？大公子……”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少女打断他道，小脑袋一歪，那双灵活的眼珠转了一转，咧嘴笑道，“也不尽然，这会子就有热豆腐吃呢，诶，堂倌儿！”

　　三碗白嫩水滑的豆腐脑端上桌来，少女又要了一小碟红糖，麻溜地往各碗里添了，笑嘻嘻说道：“来，每人一碗儿，吃饱了好陪我赶集。”看着她津津有味吃起的模样，马鸣风也想跟着动碗筷，此时方想起他少主人的脾性，不无遗憾说道：“我们大公子只吃老家咸味的豆腐脑，得浇点卤才行。”

　　“不必麻烦。”胡柏青开口道，阻了属下正要唤人的手，仰头一咕噜喝下了甜豆腐脑，将碗置回原位。

　　“恰似黑牛饮池水……”少女掩嘴笑道，又转脸煞有其事地对马鸣风道，“你却不识货了，红糖不仅能驱风散寒，抵御这海疆潮气，还能缓肝气呢，爱生闷气的人就要多吃点儿的。”

　　她这一程如此耍娇使性，叫陪在一旁的马鸣风着实坐立不安，心里头突突地打鼓，一直偷眼觑着少主人的反应。所幸，尽管面目黧黑、一脸峻肃模样如他，却始终没有发作。又宽坐了些时，第一家店铺开始有人往外卸着门板，绿衣少女一骨碌起身，发足疾走，转眼就钻入了半开半合的门里。

　　“诶诶，还没开铺呢，小心着点儿！”店家慌忙提醒道，卸门不及，身后的胡、马二人也沓沓急追了上来。

　　“没事儿，您忙您的。”

　　这里原是一家书铺，门梁上悬了一块金字大匾，题曰“天一书肆”，里头既刻书又卖书，还兼售一些古玩、字画、文具、笺纸之类，琳琅满目，不一而足。少女伶俐地在货架前旋了一圈，又张眼仔细瞧了几处，回到胡柏青面前时，手上已然多了两册书簿。

　　“拿着，结账。”

　　“诶诶，我来我来！”马鸣风忙不迭接过少女塞给少主人的东西，一瞧原是一册新印的《孟子》和一册东汉赵岐的注本《孟子章句》。也来不及问缘由，那少女又一甩裙裾，抽身而走，眼瞧着又跃然钻进了隔壁的书铺里。

　　所在街市原是书铺一条街，比起其他四围列肆、百货云集的街市，少了一份市井热闹，多了几分翰墨闲逸。临街的店铺除了各自门上形形色色、不拘一格的题匾之外，所售之物也都大同小异。及至到了第二家“四明书肆”后，少女又随手挑了两册书朝人掼来，一册是北宋孙爽的《孟子注疏》，另一册则是南宋朱熹的《孟子集注》。此一时，马鸣风只恨不能生出四手，便急着向店家借了一个褡裢来背，将既有的四册书一一归置好。而胡柏青则一晌默然跟着，知道她是在做戏，却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是，对于时间点滴流逝的焦虑，让他本已灰扑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不行不行，马总爷，你这样不行！”几乎光顾了一半有余的店铺之后，三人又一齐到了最大的一家书铺前，马鸣风的褡裢也用不上了，肌肉虬结的手臂环着一摞厚厚的书册，下巴抵在最上一册上，髯须岔开两边。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抢道儿的呢！”绿衣少女紧着说道，顺手摘了耷在马鸣风臂上的褡裢，一蹦跶，耍猴戏似的挂到了胡柏青的肩膀上，又匆匆往里塞了几册，嘴上说着“你帮忙拿着些！”脚下已不由分说拔步登入店内。

　　这些时，街市上采买闲逛的人已渐渐多了起来，这些书商除了售卖书籍，有的又兼事编撰刻印，亦或本身就是藏书家或出版者，来寻访珍本的自然不乏其人。店中已有一位书生，方巾青衫，正打着折扇在书架前流连，见有人声转过脸来，却是鼻直脸方，神清骨秀，眉宇间透着一股俊雅贵气。奇的是，书生翩然走将上来，脸带悦色，开口便是朗朗清音：

　　“柏青兄怎亦在此？世贞公务经此，今日正要趋府拜候！世伯大人可安好？我久闻宁波府内有逸书孤本，一时先来寻了，可是耽误了。”

　　洋洋说完这些，这才定眼瞧了昔日国子监的同窗好友，却是一个粗布褡裢在身，因装了书册，两头沉沉下坠，教周身的名贵绸衣都给弄皱了，上头一张俊脸拉得老长，因乍见故友，更添了一丝窘意，这番景象的胡家大公子又何曾见过呢。

　　“柏青兄你这是……”

　　“我……也公务。”胡柏青含在喉中咕哝了一句，一时不便解释，唯恐搅黄了局，未及寒暄却被身边的小丫头唤了一声，竟是急抱一拳，紧随着跨出店门。

　　“诶？这可奇了！”书生惊诧，也忙忙地撇下已看中的物件，追步赶去。及至到了街角僻处，前面那三人已同时停驻了脚步。

　　原方才绿衣少女说的是“有门道了”四个字，胡家大公子顾不上面门一程牢跟在后，欲待再问，却始终不得要领。见那巧遇的书生也气吁吁赶将上来，少女反客为主抢白问道：

　　“先生，你瞧了这半日，方才那店里有孟老先生著书没有？”

　　“孟老先生？”书生忪蒙一下，余光瞥见褡裢外显露的书目，狐疑问道，“这是在找什么孟子珍本吗？此可谓一奇也。再者，我们柏青兄何时也成了我等书蠹之流了？此二奇也。今日诸等奇事，若说没有隐情，世贞是决然不信的，且与我说明了吧。”

　　话到这里，一旁恭谨捧书的马鸣风顾着少主人的脸色，紧着打圆场岔开说道：“呦，马某忘先容了，这是王大人，当世的大才子，这是府里新请的女先生，跟着大公子锄奸的……”

　　周旋的话还没说完，少女又咄咄地抢过了话头，直捅捅问道：“即是才子，自然认得书了，倒是有还没有？”

　　“元美兄，请指教！”

　　“这倒是第三奇了！”见原先还一脸尴尬，怏怏不语的好友突然出声帮腔起来，王世贞一下如坠五里雾中，禁不住在二人脸上来回逡巡开来，忽的向着小丫头自失地一笑，说道，“今日之事，定是奇事，世贞岂能错过。那书便没有，奇女子眼前倒有一个！”

　　“没有最好，大才子这就随我们踹门去！管有好戏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