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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东海渔村,春意浓极,岸边成排的香樟树已铺开了绿茸茸的树冠,晨曦洒在海面上,泛起一道道晶亮的银光,只等着欸乃一声,一艘艘泊船在这银光之中荡漾开去。

      这都是些单桅小舟,有风则篷,无风用橹,只在近海捕捞而无法远航。泊在最远的一艘上,两名船工正互相配合着,解开缆绳准备摇橹。

      “哎,船家!”一把脆生生的声音唤道,人已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了甲板上。两船工俱是一惊,原本客商搭船总喜就近,那些因晚来而占不到好位置的都只得气闷将船栓在后头,只等着前头的一走,自己方才有了生意。正纳闷来人怎么净拣远的来乘,定睛瞧时,却是个梳着双髻尚未及笄的丫头。

      这少女长袖短衣,发上簪着小银花,一身水绿色,叫人时脸上绽出了一对月牙笑眼。

      “船家,我……”还未等她说完,其中一个身型矮壮的重重地摆了摆手,“今天不做生意了,别家去吧。”他只当是个附近玩乐的渔家女,便不再理会。谁知,这少女不依不饶的,仍向着二人道:

      “我不坐船,我想借口茶喝呢。”说着,水葱一样的手指向着敞着的尾舱里一指,脸上仍笑意盈盈的。

      “没有没有!”矮壮船工颇有些不耐烦了,嫌恶地盯了少女一眼,继续回头忙活。

      “那你们忙着,我自个儿瞧瞧去,这都渴半天了!”说着,便迈步往船尾去,被赫然回身的船工一把挡在了身前。他虽个头不高,却肌肉虬结,横亘眼前时足有少女两个大小,一只厚实的大掌正扬当头。

      劈头盖脸落下,冷不防一阵剧痛袭来,那船工嗷嗷乱叫了两声本能缩回手臂,却如何动弹不了。再抬首,一个高过自己一头的髯须大汉正拿虎目狠狠瞪着自己,口内斥道:

      “开船却不迎客,讨口茶吃又要打人,这是什么道理?!”说话时,将手一松,那船工便失了重心应声摔了个屁股蹲儿。眼瞧着不是对手,他立马换了一副脸面,一边摩挲着还隐隐发疼的手腕,一边狼狈站稳,赔笑着说道:

      “二位爷误会了,只因小的怕岛上的贵人等急了,这才忙忙地要摇橹接人呐!爷们莫恼、莫恼,这也是……要过渡吗?”

      “我们,也讨杯茶吃。”大汉身后一名同来的年轻人说道,语气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穿一袭青色绸衣,腰间一柄长剑,身型挺峻,面容冷峭,映着比一般人稍深的肤色瞧上去更觉不可亲近。方才那绿衣少女手指船舱之时,他一对冷森森的长眼也跟着去了。

      “吃茶……”船工舔了舔因焦灼而发燥的嘴唇,十分纳闷地转过脸去,并不知究竟是哪里招惹了麻烦,这双不速之客又意欲何为。恰此时,眼神与他的同伴短暂地一碰,又迅速地分开。那同伴更是全程未曾出声,也不来相扶,只默然旁立。

      自昨夜浙直总督府里突然传下封城七日的军令,宁波府六大城门紧闭,各县港口悉数禁渔,军士们日以继夜满城搜缴双桅之船。与只能近海作业的单桅小舟不同,船有双桅便能做远航之用。

      眼前的这个小渔村位于宁波府象山县南部,自然也在总督府搜缴范围之列,但它又有着自己的独特处。

      距小渔村海岸数里之外,有一座小岛,岛上供着一间庙宇,因甚灵验,人争趋之,许多皇亲贵胄也常到岛上进香。故而,当地渔民有一半以上专靠渔村与小岛之间的摆渡为生。军士们搜捕渔民当可,可若是惊动了这些贵胄,则又是另一番考量了。为此,浙直总督府的大公子、大明王朝最年轻的游击将军之一——胡柏青决意亲自前往。

      正在矮壮船工无所适从,真个儿要去舱内倒茶之际,先前那绿衣少女却突然自顾自咯咯地笑了起来,嘴里乐道:“快去快去!我从我们家船上瞧过来,却只见你家的把茶壶悬在铁链上,可是从未见过的,真真有趣!这悬着的茶,味道可是香甜一些的?快去与我尝尝吧!”

      话音未落,船上众人突然都屏气停驻,无人言语,瞬息之间,那船工向就近的杂物堆里一伸,反手拔出一柄锃亮的弧形长刀来,风驰电掣间已向髯须大汉马鸣风的腹部劈来,大有一刀毙命之势。

      电光闪过,白刃落地,一抹黑影已不知何时闪到了二人中间,手中一柄出鞘的长剑还余势不衰,兀自嗡嗡振动着。只听那船工一声惨叫,长刀已脱手飞出,仰头倒下之余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蠕蠕爬行寸步,摸到自己的刀后,便再没有余力握住,就此咽气。

      “倭人始终是倭人,装得再像,终是夷狄。”黑影冷冷说道,剑锋一转,另一名船工削瘦的长脸便倒映在长刃之上。

      “官爷!官爷!救救我!”他发出了第一把声音,却是一连叠声的求救,一边叫喊着,人已趋身向前,扑通一声跪到了这一主一仆身前,“小人是这船的主人,妻女都被倭人挟持了,不得不替他渡到对岸去,若有半句不依,便扬刀喊打喊杀的,还把小人揍得浑身是伤……”

      瘦船工在地上戚戚艾艾地说着,一面竭力卷袖好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马鸣风伸颈望了望少主人,但见胡柏青一双长眼冷浸浸的,神情丝毫没有变化,唯因常年带兵而略显黝黑的肤色衬得脸上更显峻肃。

      “你先起来说话,”马鸣风近前命道,语气已不似先前威厉,一边问道,“倭人是要到岛上去吗?”

      “是啊是啊……”

      “去岛上做什么,你可知道?”

      “小人听他说了,说是在庙里藏了一艘双桅船,要……要渡回倭国去。”

      “还有内应吗?”

      “这个……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也……也不敢多问。”

      马鸣风盘问完,正想请示他少主人的意思,那把生脆俏甜的声音又平地响了起来,方向正对着跪在地上的瘦船工:“大叔!船家大叔!”

      “干……干什么?”船工扭了一半头,警惕问道。

      “大叔,”绿衣少女继续唤道,似乎方才那血腥的一幕并没有把她吓跑,依旧逗留在船上,“你腰带上的红线……”

      “红线怎么了?!”

      少女眼见船工此刻惊栗不安的样子,却像要故意逗弄他似的,慢悠悠地又将那根葱指一点,“你腰带上的红线呀,跟他刀柄上的一样。”

      “抓活的。”

      “是!”

      胡柏青似乎在等着这一刻,他不挪身子,安闲看属下闪跳腾挪间一顿双刀已将对方制服了。押上前来时,船工那张瘦兮兮的脸已露出了狰狞之色,原本怯懦拘谨的躯干也已全然挺拔,这才是烧杀淫掠、穷凶极恶之寇本来的样子!胡柏青凛然睨他一眼,倨傲而立,不曾想,面前陡然一股巨力倾来,要抽剑已是不及,那瘦船工铆尽全力撞剑而死,血溅了胡大公子一身,紧接着,顺着白刃缓缓地软了下去。

      “大公子!”

      只听胡柏青嘴里禁不住“啧”了一声,脸上出现了不常有的起伏,同时极厌恶地抖了抖自己青色袍裾上的血渍。因素知少主人极爱干净,马鸣风早撒鹰似的奔来,疾拖了那尸身而去,交予刚刚登舟的一纵兵卒。紧接着,他便要领人进船舱搜寻线索,却又猛然听得身后女娃娃的喊叫之声:

      “你放我回家!放我走!我阿爹一会儿要找我了!你干嘛呢!讨厌!”

      声音再熟悉不过,此时已从俏皮变成了嗔怒,嗓门都高高地吊了起来。那双可亲的月牙眼正鼓囊囊地瞪人,嘴里乱嚷乱叫开来,而她对面的一袭青袍则足下轻点,微微挪步,这恍如不动之状就将绿衣少女的去路挡了个结实。

      少女继续撒泼放刁,闹着要回家,最后索性哇地一声哭开了。胡柏青的动作纵使再潇洒,再含蓄,也未免自觉有一丝发窘。他递眼色给正愣神瞧着的马鸣风,要他速来接应。

      “大公子,这丫头不是奸细吧?”

      “什么金细银细的,我才没有偷,我就是瞅着这边船上好玩,从我家船上过来玩的,我……我要回家了!”

      马鸣风一把虎躯立在身后,倒也像同时堵住了后路似的,然他心底实不相信眼前这个误打误撞促成除奸的小丫头也是个豺狼倭人。

      “那你家,在哪儿啊?!”马鸣风提声发问,有意为之,生怕他少主人稍无耐心便再次手起刀落。

      少女擤了擤小巧匀称的鼻翼,将嘴一奴:“哝,那可不是,第一条船!你们过来时,瞧见我家板上摆了三篓象山青没有,那果子贵,阿爹不让吃,专卖给过渡的贵人的。我阿爹人现就在船上呢!”

      听言,马鸣风两只大眼珠子转了一转,努力回忆道:“过来时,像……是有见,大公子……”

      “你们不信,现在就去前头找我阿爹呀!看你们冤不冤枉好人!”

      在少女不住的碎碎念中,马鸣风拔步向少主人这头走来,一边劝着:“咳,就是个渔家丫头,算了吧。”话音未落,胡柏青那双常年如霜的眼睛也不由地猛然一闪,只听得噗通一声闷响,那少女已从虬髯大汉的腋下钻出,鱼一样跃入了茫茫东海之中。

      晨曦清光,透过香樟枝叶,点点洒在胡柏青的肩头,他捡起从少女身上掉落的一柄羊角匕首,低叹一声:“恐我胡家百余口,全系于此女一人。”

      前一夜。

      胡柏青站在船头,因立得久了,头发已被水雾沾湿,颀长的身体正随着船底的白浪微微起伏着,四肢却仍是岿然不动的。偶有飞鸟盘桓落脚,一阵风起,被他陡然翻飞的衣袂惊起。

      这是大明王朝东南一角,此时正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氤氲的白雾里。

      马鸣风朝船头疾奔而来,一手拖着两柄尚在渗血的钢刀,另一手则平举着一面旗,因跑得急了,白色旗面在风中猎猎作响。

      “大公子!”

      “有活口?”

      “没有。”

      胡柏青转过身来,冷眼中闪着酷烈幽光,瞥了一眼旗面上的番文,问道:“共有多少尸首?”

      “合屋共计一十五具,都已伏法。”马鸣风直了直恭曲行礼的腰背,补充解释道,“原有未负隅顽抗的,准备留下活口,可惜都趁乱自己结果了。”

      “无碍。”

      胡柏青对“活口”一项没有过多关注,思绪俨然停驻在另一个数字之上。船头所对,乃一民宅,他已踞此静观有时了。与周围大多数渔家一样,昏黄的灯火下,为防御海风及潮汐而垒的石头墙愈显斑驳。而唯一的不同,在于那一扇人影晃动的窗纱之内,一场砍瓜切菜、劈筋剁骨的屠戮正悄然进行着……

      “一十五……”他低低重复一句,踱步回身,两道灼人的目光逐渐化为深邃,双眼扫过民宅外开着的一大片不常见的紫色花丛,“还有六只漏网之鱼……”

      “大公子,是否下令阖城通缉,请示下!”

      对于今晚这样的结果,胡大公子并非没有预想,但程度却超乎他所料。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已尽己所能,循着蛛丝马迹查出了隐藏于此的奸细老巢,于今夜展开屠杀。然而,在那件事中所获的名册上,载有奸细二十一名,最终还是被其中六人逃出生天了。他沉声问道:“郑先生,有结果了吗?”

      “还没有。先生比对了宁波府所有童生以上笔迹,确有几个与名册上相似的,但先生说确凿之前不会交出,以免伤了无辜。”

      “迂夫子!”

      见少主人犹未给予明示,髯须汉子忍不住往前伸了伸脖颈儿:“大公子……”对于属下所提出的“阖城通缉”的建议,胡柏青并非不以为然,但此刻,沉潜刚克又浸淫官场如他,脑中拉锯的则是另外一番量度:

      东南八年浴血,纵横十万大军,还有突然之间纷至天子案头的弹劾浙直总督府的奏本……他需要权衡的实在太多。胡柏青迎风而立,任夜幕裁剪出棱角分明的侧脸,沉默片时,微眯了眯一对长眼,眉心随之凸起三道浅纹,这是他做决定时惯有的表情,开口问道:“你看,今夜刮的什么风?”

      “刮……刮风?”原本蓄势待发的汉子听到这话,一时摸不着头脑,愣然左右环顾,瞧见自己手里那面方从民宅里搜出的绘有番文“バハン”的日本国八幡旗,正向着东北方豁剌剌地飘着。

      “南风!”他道,“刮的南风,大公子。”

      “嗯……”胡柏青点了点头,“偏是西南之风,你我,恐只有七日活期了……”不等马鸣风听言再次瞪大了浓眉阔目,一副惶惑惊悸的样子,他目光一凝,利落转过脸来:“鸣风。”

      “鸣风听令!”

      “着一支精锐日夜埋伏此处不怠,可疑者,未能生擒,立斩。”

      “得令!”

      “着令,封城七日,宁波府所有城门关闭,各县海港片甲不得入海,近海渔业一律停止,违者即刻缉捕,不必请命!”

      此令一出,非同小可,马鸣风只觉虎躯一震,心头掠过阵阵寒悸,几乎在瞬息之间明白了他少主人的用意。

      就往常而论,自浙江宁波府至日本国,季夏起航,孟秋可达,几乎一月时间足以。而今恰好刮的是西南风,来自南方苏禄国的暖流,穿过鸡笼山东侧,将更快推着船只向那日本国九州海岸驶去。若那六个奸细真能逃出海去,带去那一个足以覆灭浙直总督府的消息,少则七日,他胡府上下不是谕旨荣宠,便是满门抄斩了。

      “六个奸细,七日时间,这如何做得到呢……”想到这里,马鸣风鬓边的浓须不禁渗出绵密汗珠,五指稍紧,掌中两柄钢刀不觉碰出金属锒铛之音。只听他那位少主人继续冷声令道:“再有,阖城搜查双桅之船,获者全部焚毁,违者立斩!”

      此时正是大明嘉靖三十六年(公元1557年),倭患猖獗,荼毒东南已八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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