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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欢 ...

  •   《阿欢》
      舒悦凌/文
      2022/4/20

      我其实应该是要恨阿欢才对。
      直到现在,十几年过去后,我下巴上的疤痕依旧在。每当别人看见询问或者夜深人静我独自一人触碰到这条疤痕的时候,总会想起她。

      拜她所赐,我差点死了。但也得老天保佑,我捡回一条命。从此,那道疤痕,便深深刻在我的身体上。它时刻提醒着我,在我的生命中,有一个叫阿欢的人来过。

      ******

      我时常在想,如果阿欢没有死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时间过得太久,我差不多忘记了阿欢的长相。
      只记得她那时比我高大,头发半披着,像是许久未梳头,身上的衣服也是好些天没换。经常喜欢往人堆里凑热闹。

      尽管大家都不喜欢她。

      小时候大家喜欢玩的东西多了去了。像跳山羊,踢毽子,捉迷藏,弹石子,跳绳等等。这些每天放学回来,我们都会聚集在一起。
      那个时候,乡下还不是清一色的方砖力瓦,而是土房子居多。
      那时候的老坑每到冬天,也很暖和。

      大家门口的地方总是很长很空,两边栽种的大树,足足有七八米那么高。夏天的时候,树上会有很多知了。
      褪了壳的知了可以当药材使用,这是村里的老中医爷爷告诉大家的,所以我们每年夏天都会专门去上树捡知了壳。
      当然,运气好的话,还能逮到活的知了。
      那个时候,我们这群孩子喜欢新鲜事物,听说炸知了很好吃,就干脆试了试。

      可是看见知了那双眼睛的时候,我还是害怕了。总觉得它死不瞑目,阿欢直接上手拧下知了的头,塞进嘴中,油炸过的知了很脆。
      “给,屁股你吃。”阿欢把剩下的给我。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敢下嘴。
      即便我自己心里进行了很长的思想建设,但一想到知了那双眼睛,还是不敢。
      阿欢盯着我,说:“再不吃就凉了。”
      “……”我看着那油炸的半截知了尸体,弱弱的问了一句:“阿欢,它屁股有屎吗?”
      她当即瞪了我一眼,说:“你见过蚂蚁拉屎吗?”
      我被怼的哑口无言。

      “看,你哥来了!”阿欢突然喊道。
      我举目四望的时候,忽然感觉嘴中被塞进了一个东西,等我咽下去的时候,阿欢捂着肚子大笑:“知了屁股的味道如何?哈哈哈~”

      我哭着跑回家,发誓再也不和阿欢玩了。

      ******

      临开学前的一天,阿欢一个人在家门口跳绳子。
      她把绳子绑在两棵树之间,自己一个人玩。
      和我之前一样,没人的时候,我也是这样。

      那个时候门口的大树,成为我们童年生活的一部分。像是个默默无闻的知音、朋友一样,看着我们一个个长大。

      阿欢看见我,邀我过去一起玩。
      她比我高,玩这类游戏很有优势,我玩不过她。没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我跳不动了,”我几乎挂在一颗树上。
      “这才多久啊,你就跳不动了。”阿欢站在一旁数落我。
      我看了她一眼,破罐破摔:“没办法,我天生气血不足。”

      “那你应该多吃一些红枣。”她揪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大树身上拎出来,“红枣补血养生。你们家不是种的枣树吗?”
      我有些不高兴,闷闷道:“是种的枣树,可是它在猪圈里。”

      我们家原先有两棵枣树,早些年大伯家和我们家分开的时候,长长的院子一分为二。我最喜欢的枣树,长势很好的枣树,被划分到了大伯他们那个院子,从此围墙一落,我们只能两两相望。
      而留在我家院子里的,因为一直没结枣,我妈就以为树死了,后来买回来两只小猪仔,拴在枣树下,做了个简易的猪圈。
      哪知还不到一年,那棵枣树起死回生一般疯长。我和我妈都惊呆了。
      阿欢去我家玩的时候,趁我喂猪的功夫,越过两只小猪仔,二话没说就爬了上去,坐在树杈上,顺手摘了几颗大枣,抓起衣角擦了擦,然后塞进嘴里。

      “很甜诶!”阿欢冲着我喊。
      我抬头看着她,一脸嫌弃:“别,这里可是猪圈。没染上猪味儿都谢天谢地了,你还吃的美滋滋。”
      她起身,又往上爬了一点,摘了几颗朝着我扔下来:“你尝尝。”

      她一共扔了五次,四个都掉进我脚边的猪盆里,只有最后一个因为砸在脖颈处,被我双手抓住。
      我低头看了一眼,掉在猪盆里的红枣都被小猪仔给吃了。
      伴着小猪仔的叫声,我学着阿欢刚才的样子,撩起衣角擦了擦,确定干净后,才小心翼翼地放在鼻子边闻了闻:“……”
      还是一股猪味儿。

      阿欢又摘了一颗枣丢我脑门上,笑嘻嘻说:“别闻了,你站在猪圈里,闻来闻去都是你家小猪仔的味儿。这就跟臭豆腐一样,其实吃着可甜呢!”
      我在阿欢的蛊惑下,像触碰禁果一样,咬了一小口。

      甜。
      很甜。
      是阿欢说的那样,真的很甜很甜。

      “怎么会这样?”我把剩下的吃完,抬头望着她。
      阿欢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你家猪圈这棵枣树很甜就是啦~”

      阿欢这个时候其实已经病了。
      她忘了枣树和我们种植蔬菜瓜果一样,都是季节性的。
      想到村子里传她发疯病的事情,我心中忽然一窒,缓了一会儿说:“被隔壁那家的小哥给偷了。”

      其实已经是很早的事情了。
      隔壁那个小哥,偷了一大半,还剩下一小半的时候,被我哥发现了。
      然后他俩狼狈为奸,瞒着我继续把剩下的摘完。
      我那时还没学会上树,想吃枣的时候,都是用竹竿敲打,等落在地上了,然后去捡。可大多数的枣,都掉在了猪圈内,有的被小猪仔吃了,有的和猪圈里的粪坑融合为一体。
      那个臭气熏天的环境使我没法长时间停留,所以我只有阿欢来的那一次,真正吃上了枣。
      后来的枣都被我哥和隔壁家的小哥分着吃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哥从外面逛回来,浑身脏兮兮的,头上还插着两根鸡毛。路过阿欢家门口的时候看见我,他看见我和阿欢在玩,站在路中间喊了一句:“回来!”
      我那时性子弱,基本是我哥一喊一吼,就乖乖听话的。

      “你们又玩捉迷藏,不带我。你还躲在鸡窝里了!”我冲着我哥大喊。
      他看了我一眼,胡乱抓了几下,头上的鸡毛掉了下来。
      我跟着他回去。

      “你以后离那个疯子远一点。”饭菜端上桌的时候,我哥警告我。
      我张嘴想要辩解,却被他打断。他说:“摸摸你自己的下巴,别忘了当初是谁差点摔死你!”

      我哥的话,就像是一把利剑,斩断了我和阿欢刚刚建立起来的感情。
      爸妈看出我俩之间的端倪,我沉着脸,默默扒拉着饭,我哥给我夹菜,被我躲开。老爸当即发火,冲着我哥喊话:“怎么回事?!”

      我哥说了我今天出门和阿欢一起玩的事情。
      老爸教训了我一顿,我妈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吃完收拾的时候,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妈知道你想交朋友,也不是反对你。只是那孩子精神上出了点问题。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发病,你忘了你小时候差点被她摔死在石头上的事情吗?”
      我默不作声。

      这件事是我妈和我们家的一个心结。
      当时是我奶奶照顾我,那时候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奶奶即便是照顾孩子,重心也都基本放在我哥身上。对于我,她的态度是,只要人在视线范围之内就行。
      也因此,才造成了我被发病的阿欢抱起,重重摔在石头上,差点没命的情况。

      因为这件事,不但对我身体造成了永久性的伤害,也对阿欢的精神造成了重大影响。
      我也是出院以后才知道,阿欢被强制停学了。
      因为她那无法控制的精神病。
      我们那个时候,没有什么精神病院可以让阿欢这样的人去治疗。
      所以,她就那么一直耗着。

      这一耗,便是好几年的光阴。
      阿欢就那样成为村子里长舌妇和叨哔男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

      阿欢其实在我看来是聪明的,她大我们几岁。我上大班的时候,她已经小学五年级了。不出意外的话,凭着阿欢的聪明劲儿,她一定可以考一个好的初中。
      可意外就是那么毫无征兆的来了。
      她发病,我差点被她摔死。

      那次的意外,让已经快要小学生涯毕业的阿欢,失去了再次读书的机会。
      她挣扎过,向父母诉求过。
      可她的父母因为她的病,不愿意冒险,也不愿意为此再花钱。

      阿欢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弃儿。
      被周围的人抛弃了。

      她再次见到我的时候,眼里是震惊的,可震惊过后,是哀伤。她满目悲戚的看着我说:“还好你活着……对不起……”
      阿欢在向我道歉。

      我看着她身上的鞋底印,猜到她可能刚被她爸打过。
      她身上还是乱糟糟的,头发像是很久没有打理过了,有些已经打结了缠绕在了一起,还有口香糖黏在上面。裤子也是破洞磨损,穿在身上的上衣右边的口袋都被扯开了,线头凌乱的散着,微风一吹,就飘动起来。

      我不敢相信,阿欢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明明,只是有病而已。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放弃她,远离她?
      就连她的父母也放弃了她?

      原谅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那道疤就像是我和阿欢之间永久的隔阂。
      我虽然知道是她无意的,可那发起病来的阿欢,却让我心生战栗。

      当死亡逼临的那一刻,恐惧和害怕使我本能抗拒她。
      就算日后我不断催眠自己,可每当回想起那个发病的阿欢,我的心和身体还是会战栗和害怕。
      因为它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

      ******

      我在家休养了好长时间。
      这段时间,从我妈那里听说阿欢去了村子里的废弃的窑洞。从那以后就消失了。
      有人说她失踪了,有人说她被那里面的怪兽给吃了。

      那是早些年村子里烧砖的窑洞,已经荒废了很多年。
      我从前跟我爸下地从上面路过的时候,指着那些窑洞好奇的问了一句:“老爸,那里面住着人吗?”
      “那里面住不了人,大冬天会冷死的。里面还有怪兽,会半夜出来抓小孩吃。”我爸张牙舞爪的吓唬我。

      那时的我,胆子小,经不起吓唬。
      被我爸那么一说,就信了。

      可是,有次我跟着我哥他们出去玩的时候,路过窑洞的时候,他们几个男生胆子大,有人提出来锻炼胆子的,说要进去看一看。
      有个男生已经站在距离窑洞不远的前方,看着我们说:“瞧把你们吓得,不就是个破窑洞吗?就这还敢出来跟着我冒险!”

      我拉着我哥的胳膊,提醒他:“爸说那里有吃人的怪兽,专门吃不听话的小孩……”我改了我爸的话,因为我怕真的有怪兽出来吃小孩,会把我哥哥给吃掉。
      我只有一个哥哥,虽然他老欺负我吓唬我,但他会在外人面前维护我,保护我。

      他转身,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没事,哥就进去看一眼,你待在这里,万一有怪物,哥留下来帮你挡着,你抓紧时间跑。”
      “哥……”
      “好了,哥哥要开始大冒险了,你乖乖听话待在这里不要乱跑,不然丢了哥就不管你了。”我哥捏了捏我的脸蛋。

      我小时候虽然瘦,但脸上总是肉乎乎的。他喜欢捏我脸蛋,还说什么软乎乎的像个小团羔子。
      天冷的时候,他那双冻得像个胡萝卜似的双手就会紧紧贴着我的脸蛋,坏笑着说:“给哥哥暖和暖和。”
      我每次都被他的手冰哭。

      我乖乖的站在原地等着。看着我哥他们进了窑洞。
      心里一直默念着‘怪兽不要吃我哥,虽然他有时候坏坏的,可我只有这么一个哥哥。’
      不久后,我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叫喊。

      我吓得跌跌撞撞往窑洞的方向而去,一边走一边喊着。
      “哥……”
      “哥你在哪儿?我怕……”
      “哥……哥哥……”

      我摔了一跤,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破皮了。身上也疼得厉害,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
      “哥……”
      我环顾四周,还是看不见我哥他们。
      这时,我看见一个我爸口中的怪兽从窑洞里面跑出来。吓得不敢动弹。

      那怪兽没想到窑洞门口还有一个我,照面的瞬间,也是吓了一跳。
      我看清了怪兽的样子。
      他并不是老爸口中的怪兽,而是一个人。虽然头发很长,脸上也很脏,衣服更是破破烂烂的,还光着脚。
      但我在那一刻很清楚的意识到,他不是怪兽,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看了我几眼,脑袋歪着叽里咕噜自言自语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随后在听见身后的声音时,快速越过我离开了。

      “那怪兽呢?”有个男生看着我问。
      我哥比他出来晚,看见我后,立马上前。“不是让你等着吗?怎么跑到门口来了?”

      “哥……哇呜呜……”我不由分说抱着他哭。
      后来想想,许是年纪小,受惊反应迟钝。毕竟是第一次遇到电视里说的那种近乎野人一样的怪兽。

      我哥抱着我,一只手不断抚摸着我的后背:“哦哦哦,乖,不哭不哭,哥哥在这里,不哭哈……”哄了一阵,他松开我,瞥见手上的破皮,凝眉道:“痛吗?”
      我憋着眼泪,咬紧牙关,看着他:“不…疼…”
      “傻瓜!”我哥转身蹲下来,拍拍自己的后背,说:“上来,哥背你回家。”
      我顺着他的手臂爬上去,紧紧抱着我哥的脖子。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那个怪兽……不对,那个…人……为什么那样?”
      我哥说:“那是村口老李家失踪的大哥。早几年老李家分家之后,哥嫂不愿意管他,就一个人外出打工了。村子里的人都以为他在外面飞黄腾达了,哪知道在这废弃的窑洞里,跟个野人一样。那窑洞估计就是他住的地方,我们在里面看到了许多啃掉的红薯和玉米棒子。”

      那天,我趴在我哥的背上,听他讲着那个怪兽的故事。
      以为窑洞之行,会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没想到因为阿欢,我会再一次踏上窑洞那片地方。
      那个野人是死是活我不清楚,后来我哥他们也不知道。但村子里的流言说阿欢被野人怪兽给吃了这个,打死我也不信。

      我那时虽然瘦小,但骨子里很倔强。
      阿欢和野人其实很像。
      我坚定的相信:既然野人可以在窑洞那里生存,那么阿欢也可以。

      阿欢毕竟是她父母的亲骨血,虽然精神出了问题,时好时坏,可她毕竟是个人。于是,村长组织大家去窑洞附近搜索。
      我偷偷跟着我哥他们,混进了找人的队伍中。

      “跟着我不许乱跑,否则这次再受伤什么的,老爸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我哥牵着我的手,警告我。
      他的警告来自于上次我们从窑洞回去后我爸妈发现我受伤哭过,我爸拿着扫帚满院子追着我哥打。
      “知道了,哥哥。”我小声道,“对不起,害你上次挨打了……”

      我哥又蹲下,对我说:“来,哥背着你。”
      我没动。
      “刚下过雨,窑洞这边路不安全……”他朝后的一只手拽着我的衣角。
      我看着他转过来的脑袋,最终妥协:“好吧。”

      以往阿欢在村子里失踪,顶多两三天就又出来。所以大家都以为她是脑子不好使自己瞎逛把自己转迷路了,但总会转回来。
      所以也就没怎么上心。
      阿欢的父母也是。

      可这次不一样,阿欢已经消失一个礼拜了。
      我趴在我哥背上,看着前面拿着手电筒的那些大人,弱弱道:“哥……阿欢会活着的,对吗?”
      我知道我哥不喜欢阿欢,因为她差点害死我。
      可没多久,我就听见我哥说:“嗯。你说活着,那她就一定还活着。”

      “哥哥……”我惊讶于我哥态度的转变。
      他说:“既然你把她当做朋友,你心里希望的,便是哥哥希望看到的样子。”
      我抱紧他的脖子:“哥哥真好!”

      大人拿着手电筒,把搜查的重点都放在了窑洞内。
      窑洞内环境灰暗,长达一百米长的窑洞内,大人分段进行摸点式搜索,力求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我哥背着我站在窑洞前,看着那些大人们忙碌的身影,他忽而告诉我:“他们动静这么大,你说阿欢是不是早就不在窑洞这里了?”
      我想起了曾经的那个野人。
      他原本也是住在窑洞内的,后来被发现后,再也就不见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

      阿欢和他很相近,但又不一样。
      “不,我感觉阿欢就在这附近。”我倔强的不肯松口。

      阿欢有很强的归属意识,那就是她无论跑到哪儿,范围都不会超过我们村庄。过了窑洞附近,河渠那边就不是我们村庄的范围了。
      阿欢不会去那边的。

      我看了那高高的河渠一眼。
      又转回视线,窑洞的手电筒光,把原先黑暗的环境照的通明。

      我不禁想起,阿欢在窑洞的时候,在那样一个黑暗的环境下,潮湿又脏污,还有各种虫子……她是怎么生存的?
      阿欢她,为什么不愿意待在家里?
      不愿意待在村子里?

      阿欢被找到的时候,是在一口枯井中。人早就已经昏了过去。里面还有不少虫子和老鼠。我看着那些大人放了根绳子下去,手电筒将枯井内的状况照的明亮。
      可却温暖不了阿欢的心。
      他们在上面喊阿欢的名字,以期待阿欢能听到后醒来,可阿欢那张惨白的脸色,已经表明了一切。
      “会不会已经死了?”
      “叫了半天也没反应?”
      周围的人看着枯井里的阿欢像是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就连阿欢的父母也是干看着无动于衷。

      “哥哥……”我抓着我哥的手臂,眼泪止不住掉下来,“阿欢……阿欢她还活着……还活着对不对?”
      “我还没亲口原谅她呢……”
      “哥……”

      我哥帮我擦去眼泪,他自己也红着眼眶。看了看旁边阿欢的父母,说:“先把绳子拉上来吧,让人找个笼过来绑上,我下去看看。”
      有人听了后立刻响应:“对!对对对!我这就让人回去拿个笼过来。”
      “快点!”我哥催促了一声。

      我忘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回来的时候,我哥和一个大人已经开始用绳子绑住笼了,那笼很大,属于能装两个我的样子。手工竹编的笼都很结实耐用,一般一个笼能用上好几年。
      绑好以后,我哥看着那人说:“先放我下去看看阿欢的状况。”

      “哥……”我拽着他的手臂。
      我们是偷偷跑出来的,爸妈不知道。
      我担心阿欢,也害怕我哥出事。

      因为那枯井足足有五米深的样子。

      我哥蹲下抹掉我的眼泪,说:“乖,听话在上面待着。这些人里,只有哥的体重轻,哥下去最合适了。要是阿欢没事,我就把她放进来,喊一声,你就和叔叔们一起把笼拉上去。好不?”
      “……嗯。”
      他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
      但看着瘦高瘦高的。

      我看着我哥躺进笼中,绳子一点点地放下去。到底的时候,他冲着上面喊:“够了。”
      于是,那些大人们便凑上来朝里面看。

      我趴在枯井边缘,只能看到一个大概。
      我哥从笼里面出来,去看阿欢的状况。

      不久后,我听见他喊:“人还活着,好像发烧了……”
      我哥力气并不大,他一个人要挪阿欢进笼里很费神。
      我看着他那黑乎乎的圆顶脑袋,大声喊:“哥……哥你把笼斜着放,让阿欢的腿先进去——”

      他一点就通。
      似乎找到了窍门。
      按照我的方法,成功把阿欢挪进笼里,确认无误后,他站起来,晃了晃绳子,大喊:“可以了,往上拉。”

      绳子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
      所以我哥只能让阿欢先上去。

      阿欢上来后,她爸妈和其他人抬着她,匆忙送去最近的医院了。
      另外几个大人又把笼放下去,拉我哥上来。

      看着我哥平安无事的站在我面前,我扑进他怀里,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很快把我从他怀里揪出来,说:“小哭包,站着别动!哥身上脏,怕弄脏了你。”
      我不管不顾,依旧扑进他怀里:“哥哥不脏……不脏……”

      那之后,阿欢在医院躺了十来天。
      除了高烧外,她还被虫子咬了,身上还有不少刮伤划伤的。

      阿欢父母对于我哥主动下去救阿欢一事,自始至终好像都没有发表过看法,或者说一句感谢的话。反而是我爸妈知道后,我爸抄起扫帚就要打我哥:“半夜背着你妹去窑洞那里,还下井,你能耐大了啊!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你给我站住,往哪儿躲呢你?!”

      其实我知道我爸教训我哥,是怕他出意外,只是我爸那张嘴,从小到大,就没说过几句温柔的话。他对我哥总是严厉的有些过分,有时候我都看不下去。
      我拦在我哥身前,看着我爸手上扬起的扫帚,说:“爸不要打哥哥,是我要跟着去的,况且哥哥也是为了救人……”

      “救人?哼!”我爸扔掉手中的扫帚,我妈顺势脚一踢,那扫帚就飞了出去。
      我听见我哥舒了一口气。
      但我爸依旧不依不饶:“那么多大人不下井,你就一个小屁孩去下井,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是我的孩子啊……唉——”

      我妈拉着我爸出去。
      我回头看着我哥,他脸上又出现以前那种坏坏的笑,抬手就捏着我的脸蛋:“哟,都学会护着你哥我了,真没白疼你——”
      可恶!他另一只手也捏上来,两只手捏着我的脸蛋,一会儿揉搓,一会儿又捏的。我终于忍不了喊了一句:“疼……”
      他立马住手。

      ******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终于拿到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张奖状。我高兴的手舞足蹈,放学路上哼着小曲。那时,我哥已经上初中了,他的学校和我的学校正好相反。
      不过来回上学放学的路上,都会有个人默默的在我身后跟着。
      我知道那人是阿欢。

      我哥上初中之前,找过她,只说了一句话:“我希望你记着我下井救你,是因为我妹把你当朋友。”

      因为我性格孤僻的原因,在学校里也是独来独往的,没了我哥的庇护,经常会被人欺负。这个时候,阿欢总会出其不意的出现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但凡欺负过我的人,都会被她暴打一顿。
      虽然教训了人,我也很开心,但我也怕那些人报复我和阿欢。
      于是,我告诉她:“你以后不要来学校里面了,他们记住你的话,会打你的。”

      可阿欢没怎么在意,虽然不会出现在学校里了,但我上学放学的那条路上,她会默默跟着我。
      有时路上没人的时候,她还会把路边摘的野花插在我头上,笑嘻嘻的说:“好看!”
      我抬手一摸,风一吹,手中的蒲公英便随风而舞,自在悠扬,无拘无束。

      阿欢张着手臂,在我面前转来转去,笑着喊:“飞啦~飞啦~”
      我看着她的样子,不知道此刻的阿欢究竟是怎样的心境。
      她喜欢蒲公英吗?

      我左右瞅瞅,见不远处还有蒲公英,就跑过去摘了几朵。看着身旁的阿欢,然后对着她就是一吹。
      那蒲公英围着她上方飞舞。
      我看见阿欢笑得很开心,像个孩子一样。
      那双眼睛里,有我从前没见过的干净纯洁的灵魂。

      阿欢她此刻,应该是开心的吧。
      我又摘了几朵,加入她。
      蒲公英随风而舞,我和阿欢就这样一路上玩闹,一路嬉笑回了家。

      进门后,我妈看见我身上落得蒲公英,随口问了一句:“今天和人玩了?”
      “嗯。”我冲我妈点点头。
      她摸摸我脑袋,说:“先写作业去吧,饭一会儿就好。”
      我放下书包,冲过去抱着我妈说:“妈,今天老师发奖状了,我得了第三名。”

      “怪不得你今天回来比平时晚,路上和阿欢玩了?”我妈知道阿欢跟着我的事情。
      一开始她还有些担心,不过后来我哥和她聊过后,她就放心了。

      阿欢那次从枯井上来住院后,脑子就清醒了很多。
      虽然词语表达有时候磕磕绊绊的,但和正常人已经没啥区别了。
      也没再发病。

      只是她依旧不回自己的那个家。
      就算白天出现,也只是拿了吃的和衣服就走,不再停留。

      阿欢有时陪着我上学放学为了避开其他人的视线,她会故意走一些奇怪的路。比如从玉米地穿过去,从棉花地里爬过去,从人家大棚塑料里面走……然后在人少或者没人的时候,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故意吓我一跳。
      “哇!”
      一开始我不太适应,可后来不知怎么地,就跟着她一起玩,一起闹。
      “哇!”我也会路上突然走着,猛然回头吓她一跳。看着阿欢受惊的身子一颤,然后笑呵呵。
      最后被她追着挂满一头的铃铃草。

      ******

      我一直以为阿欢可以陪我很久很久。哪怕别人都不喜欢她,别人都说她傻说她疯,我也愿意和她一起玩。

      可现实好像喜欢捉弄人。
      明明已经柳暗花明,即将又一村的时候,它却残忍地把将那些过往的美好连根拔起。

      阿欢死的那天,我逃课了。
      也因此,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了已经死透的阿欢。

      因为她早上没有跟着我上学,我心不在焉,再加上数学老师总是批评我,所以,我冒着被叫家长的风险,从后门偷偷溜出学校。
      一路上回来的时候,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我都是躲在玉米地里穿回来的。

      十一点多的时候,我走在路上,心里忐忑不安。
      一方面是因为我逃课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阿欢。
      往日里,雷打不动,她都会跟在我身后,可这次却没有。

      阿欢家,原本是和我们家对门的,后来因为我爸和我大伯分家,就把院子的前半部分给了他们,所以就变成了阿欢家和我大伯家正对门。
      我们家变成后街的一部分。

      路过村口的时候,我随手抓了两棵铃铃草。给阿欢编了一个花环,还故意把铃儿的地方撕扯的很长。
      想着她之前给我弄得一头的铃铃草,我这小小的花环铃铃草,最多也只能小小的惩戒一下。
      算是惩戒她今早没有陪我去上学的。

      我看着手中的铃铃草,莫名心中一滞。
      一股强烈的不安将我引向阿欢的家门口。

      我远远地看见阿欢立在他们家二门口,背对着我站着一动不动的样子。倒是难得的穿了一件干净的衣裳,是我从前未见过的花色和样式。我开始走近,打算问问她那衣服哪儿来的,还特意冲她喊了一声:“阿欢!”

      可越走近我越发现不对劲儿,阿欢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等我彻底走近的时候,我才发现阿欢的双脚根本不是站着,而是悬浮在空中!
      我慢慢抬头,阿欢的脖子上,套了一个和他们家背景墙颜色很接近的绳子!

      阿欢她……
      阿欢她上吊自杀了!

      “阿欢——”我吓得跌坐在地,害怕地双手颤抖不停,不知道该干什么。
      “阿欢……”
      我看着那个已经没有任何动静的身体,死亡的气息突然间窜进我的心海:“阿欢……”
      “不……阿欢……”我摇着头,强迫自己这不是真的。

      许是我的叫声,惊醒了正在熟睡的阿欢爷爷奶奶。他们从房间出来,看见阿欢后,也吓得惊叫了一声。
      很快,阿欢奶奶绕到前面去看,我不知道她看到了怎样的情景,只看到她大叫一声,然后晕了过去。阿欢的爷爷立马上前将人搀扶着,抬头只看了一眼,便后撤一步,大惊失色。

      屋内很快来了很多人。
      村子里的老中医爷爷和退伍的大爷们,联手将阿欢放了下来。
      老中医爷爷拿了一件衣裳,盖在阿欢的头上。看着阿欢的爷爷说:“给孩子爸妈通知一声,让准备后事吧……”

      “不可能!你骗人!!!”一向文静胆小的我,第一次在人前冲着自己曾经尊敬的老中医爷爷大喊着:“阿欢她没死……阿欢她没死……没死……”
      老中医爷爷托人将我拉开。

      铃铃草花环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被人踩了好几脚。绿色的汁液将水泥地晕染。看着那个被人踩坏的铃铃草花环,我崩溃的大哭:“对不起阿欢,惩罚你的铃铃草坏了,你等我重新编一个……”
      我捡起地上的铃铃草花环,拿在手中晃了晃,呜咽着:“我还没有惩罚你带铃铃草呢……你怎么能就没……没了呢……呜呜……阿欢……阿、阿欢,一定是你骗我的对不对……”
      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敢去看那个已经被老中医爷爷他们放下来的阿欢。我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以为只要我梦醒了,阿欢就会站在我面前,然后吓唬我说:“哇!看你,又被骗到啦……”

      我浑浑噩噩地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妈和我哥坐在床边守着我。
      “……妈,哥……”嗓子哑的太难受,我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
      我想起自己给阿欢编的铃铃草,喘了一会儿气,对我哥说:“……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脑子很沉很沉,仿佛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

      “你说。”我哥看着我。
      我又咳了一会儿,强撑着身子:“你帮我……叫阿欢来,那家伙今天早上竟然没跟着我去上学……咳咳……咳咳……”我妈扶着我,让我靠在她的大腿上,“……咳咳……我编了铃铃草,罚她……罚她带着……”

      我哥没有回答我。
      他看向我妈,两人对视后,我妈叹了一口气,她看着我说:“阿欢她、她已经走了……”
      “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我一把掀开被子,看着我妈,眼角的泪水早已落下。
      我妈避开我的视线,偷偷抹眼泪。

      这时,我听见我哥的声音,他说:“阿欢死了,已经下葬了。”
      “……假的,对不对?”
      我抓着我哥的手臂,刻意回避的记忆被唤醒:阿欢那僵直的背影,地上被踩烂的铃铃草,老中医爷爷的叹息声……

      我希望他告诉我那一切都是假的。
      阿欢明明已经……已经和我成为了好朋友,为什么……为什么会自杀……
      “假的!”
      “她肯定在骗我……”

      我妈抱着我,我们娘俩一起哭。
      我哥看不了这个样子,红着眼眶出去。

      ******

      阿欢上吊自杀的原因,是他爸妈替她谈了一桩婚。她爸妈收了人家的彩礼,阿欢不愿意。她爸打了她一顿,钱给她弟花了。这桩婚姻退不了。
      听我爸后来从村长那里打听到的消息说,阿欢死的前一晚,那男人到她家来过,想要逼迫她当众喝交杯酒,阿欢气得直接拿起酒瓶抡在那个男人头上。
      她父母连夜带着男人去大医院缝针照顾。

      他们老说阿欢有病,说阿欢是个疯子。可我知道,她不是。
      阿欢她骨子里,是个很倔强的姑娘。

      阿欢走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话。常常一个人待着,我妈怕我憋出病来,让我哥劝我说说话,哪怕是哭,喊都行,别一个人闷着让人担心。
      我其实也想找个人说话,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阿欢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没有一句告别的话,一个字也没有……
      她走的那么决绝……

      我不知道她最后到底有没有记得自己是谁,全名叫什么?

      又过了几天,我哥放假了。
      我看着正在扫地的他,说:“……哥,我想去看看阿欢。”
      我哥一愣,怔了半会儿,才反应过来,当即扔掉扫帚,带着我去阿欢的坟地。

      我们村的坟地,其实就在窑洞的后面。
      我哥告诉我,阿欢下葬的那天,下着雨。
      她父母不想把事情闹大,就匆匆让阿欢下葬了。

      我们来到阿欢的墓碑前,连一个花圈都没有。和四周那些高大的坟堆相比,阿欢的长眠之地,很小,像个小土堆一样。若是没有这块墓碑,我都不敢相信这是阿欢。

      “哥,你等我一会儿。”我转身,四下看了一圈,终于在上方的河渠边,看到了蒲公英和铃铃草。
      我采了一大把回来。
      我哥帮我把蒲公英挨个插在阿欢的小土堆上,我坐在她的墓碑前,一边和她说话,一边编制着铃铃草花环。

      “阿欢,你说我那天要是早早逃课回来,路上再走快一点,你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阿欢,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不是早就好了?”
      “阿欢,我早就原谅你了。”
      “听村里的人说,墓碑上的字,是老中医爷爷刻的,特意没有姓。【阿欢之墓】虽然只有四个字,可它却是你向往的自由。”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有家不愿意回,反而在外游荡。把自己搞得一身脏,或许那个家早就不是一个家了……”
      “阿欢,我家的小猪仔已经长大了,那棵养在猪圈里的枣树也已经很茂盛了。我哥和我爸给墙加了高,邻居家的小哥再也偷不成我家猪圈那甜到发齁”大枣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也会爬树了。只是今年的枣树还没有结果,你等等……等结了果我摘了枣子给你吃……”

      眼泪砸在手背上,我哥已经插完了蒲公英。他来到我身边站定。
      我起身,看着小土堆上的蒲公英,将手上编好的铃铃草花环放在墓碑上。“阿欢,忘了告诉你,我这人向来说到做到……”

      临走前,我哥跟我一起,朝着阿欢的墓碑鞠了三躬,抬头的时候,我抹掉自己眼角的泪水。阿欢走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哭过了。
      我想起我哥说的话,他说我是小哭包。
      倒也没错,哭是人情感的一个发泄出口,一直憋着的确是会出事的。

      我哥见我哭出来,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说:“等咱家院子里的枣树结果了,哥再陪你来。”
      我笑笑,看着墓碑上阿欢的名字,对她说:“阿欢你看,我哥他也把你当朋友呢……”
      “嗯。”我哥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好了,回去吧。”

      周围忽而刮起一阵微风,那小坟堆上的蒲公英随风起舞——

      我仿佛又看见阿欢在我面前张开双臂,不断地喊着:“飞啦~飞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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