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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断章 璘霄 四 ...

  •   四
      郑渊终于得到了他曾经如此奢盼的生活,不用整日只在斗室之中对着枯燥佛经,而是可以来往于东宫的任何角落,推开卧房的窗口看外面郁郁葱葱的豫山。然而他却并没有想象中来的雀跃。他的欢喜同悲伤同他的目光一样,开始更多的牵挂于另一个的身影。大多数时间里,他满足于听魏离在课室里肆意评古论今,尽管他的论调往往大违常理。
      比如一次,少师向太子讲史,说春秋之时,楚怀王贪图秦国商于六百里之地,听从张仪之言绝交于北齐,与秦结盟。结果秦国背信,怀王怒而伐秦却一败涂地,汉中土地六百里为秦所夺,楚国从此元气大伤。少师缓缓道,已有楚王前车之鉴,为君者不可因贪欲而背信,太子切切牢记。
      不想魏离展眉一笑,摇手叹道:“先生只见其一不见其二。为君者自当以楚怀王为鉴,却不是因他贪婪背信。当今六国并存,强国唯魏,齐而已。卫陈二国同齐国本为鼎立之势,而今皆为齐国附庸,概因齐帝屡屡发兵夺其土地,使其式微。而我朝历代国君寸土必争,才成就今日魏国的宏大气象。可见为君者不贪百姓钱物,却不可不贪他国沃土。”
      他缓一口气,故意忽视少师已变得铁青的脸,“再者说,乱世之中,无人不可信,又无人可全信。北齐信守承诺不曾负楚,终为楚国所欺,最后一样为秦所灭。若北齐先与秦国结盟共同抗楚,兴许还能苟延残喘多些时日,可见背信无不可。”他最后总结道:“怀王错不在贪婪背信,而在愚蠢无谋轻信小人。堂堂一国之君,竟不知口说无凭。”
      这段几乎气地少师辞官回乡的荒唐言论后来被一字未改地记入了魏国史册。史官评论说,当时瑾鑫帝尚未登基少年气盛,对少师的驳斥之词自有许多思虑不密之处。然而毫无疑问的,那时候的瑾鑫帝已经明确了他日后一直坚持的治国信念:乱世所需要的并非礼乐仁义,而是恰恰是翻云覆雨的权术同永不满足的征服之心。
      郑渊同袁尹檀都亲耳听到了魏离的这一长篇大论。袁尹檀只是笑笑,对太子滔滔不绝的奇思怪想习以为常。郑渊则在目不转睛的注视中开始明白,他以前所见到的,不过是魏离的一个单薄至极的侧面。
      不读书的时候,郑渊就坐在一旁看魏离练武。魏人自关外迁入,骁勇善战,向来尚武抑文,就连平日常服都是紧袖收肩,比起中原各国来更接近关外胡人的样式。魏国王室贵族个个习武,魏离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郑渊不懂得武功,只抱膝坐在一旁看魏离将十八般武艺样样演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魏离的脸上才会再度显出郑渊所熟悉的那种闪烁的自得和飞扬。
      在郑渊来到东宫的不久以后,魏离曾不经意间问他,是不是怀念以前的那个嬉笑无度的小袁。郑渊点点头说是。他见到魏离神色一紧,随后在眉宇间淡淡化出无奈。魏离又问道,那你为什么更喜欢他呢。
      郑渊清楚地记得,这是魏离第一次在他面前说出“喜欢”这两个字,尽管当时这个词语的含义同他日后所体味的大相径庭。
      “因为他比殿下快乐。”郑渊已经学会在说话时候抬起眼睛望着魏离:“郑渊,只希望殿下快乐。”
      镂花的窗户遮住了外面的阳光,郑渊却清楚地看见魏离的瞳仁里浮光掠影般划过墨绿颜色,成为至死都无法淡忘的诱惑。魏离对他微笑说,有你在东宫,我已比原来快乐许多。
      这句话被奉了少师之命前来寻找太子的袁世子听在耳中。他对着郑渊点头致意,笑容一如既往的静默温和。
      魏离跟在袁尹檀后面离去,他突然回转来冲郑渊眨眨眼睛:“还有,以后只有我们三个的时候,你不用再叫我殿下。”他又调皮地补上一句:“你可别告诉别人。”

      这段东宫中携手畅游的时光在很多年以后仍被三个人分别频繁的忆起,不约而同觉得恍若黄粱一梦。与此同时,在位于魏国西面的富饶齐国,另一个六国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登上了舞台。
      魏天祺十七年,齐昭和帝端肃崩于齐都瑶京,年仅十岁的三子显扬继位,称宣明帝。昭和帝还在遗诏中将自己的七弟,宣明帝的皇叔,桓王齐桓延封为监国,辅佐幼主。据齐史记载,齐显扬个性懦弱温顺,幼时并无帝王之志。而显扬的母亲姚太后则在宫中广有羽翼,又素来宠爱显扬的胞兄显思。早在昭和帝病笃之时,姚太后就费尽心机,想要偷天换日另立东宫。昭和帝驾崩以后,诸国坐山观望,沦为齐国依附的卫陈二国更是蠢蠢欲动,期待齐国内乱之时可以有所动作。
      然而,熟知齐史的史学家写道,文治武功的昭和帝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旧没有丧失他的远见卓识,做出了最英明的决定,将七弟齐桓延推向权力的顶峰。宣明帝继位的半年之后,姚太后的势力就在齐宫中消失殆尽,敬亲王显思也从此深居简出。在皇叔羽翼的庇荫下,宣明帝在六国历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并在他登基的六年之后,终于将齐国的赤焰银凤旗插上了陈国的都城。
      在当时,同其他四国一样,魏国也把齐昭和帝死亡的消息看作是一个千载难逢机会。魏齐两国分在东西称雄,各有自己的附属国家,一直谨慎的互相试探牵制。战争随时一触即发,位于两国之间的郑国更是如履薄冰。谁都不曾料到承袭齐国皇位的居然是在诸侯之中毫无声望的齐显扬,从而也让魏国看到了结束长久割据的隐约希望。

      从父皇的青华殿回来以后,魏离就拉着郑渊并肩坐在平日练功的院子里。周围安静的几乎要让人窒息,郑渊惶惑的望着魏离。他知道离不快乐,却想不出该怎么安慰。魏离握过他的手,用拇指在他掌心手背慢慢摩擦。魏离的手指比少时更为粗糙,却也更为修长有力。郑渊总有一种错觉,觉得这双手可以抓得住一切东西。
      正在此时袁尹檀走进来,并不同他们一起坐下,而是站在魏离的身后。他的父亲刚刚过身,他便以十七岁的年纪承袭了侯位,成为三代以来最年轻的平乱侯。老侯爷的葬礼郑渊没有资格前去,他只从宦官们惊讶的口气中听出了丧葬的空前隆重。据说就连天祺帝本人,在此后的半年内都只穿着素色服饰。郑渊从袁尹檀的表现中看不出对父亲过世的过分忧伤,也没有承袭了侯位的过度欣喜。袁尹檀永远便是这样,不亏不过,温雅平和。从此袁尹檀正式成为魏王倚重的肱股重臣,他离开了东宫住回侯府,接替先父每日上朝,有时会被招去青华殿单独议政。他同魏离相处的时间日益短暂,而每次相见都愈为恭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永远只站在魏离的身后,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坐在他的身边。在数年之后,已被封为平乱王的他因此被称为魏帝“身后第一人”。
      郑渊想把手抽出来,魏离却没有松手的意思,眼睛仍是望着宫外远处,齐国的方向:“小袁,父皇问你伐齐的事了吗?”
      “问了。”
      “你怎么说。”
      “不可。”
      魏离握着郑渊的手紧了紧:“为什么?国君新丧,幼主无能,诸王不和,这是上天降于齐国的灾难。齐宫内除了太后之外,昭和帝的兄弟平王,冀王也素来同桓王不睦。边境上又有卫陈两国虎视眈眈,想要收复失土。若能联合卫陈,煽动齐国内乱,进则可得天下,退则可立我强魏之威。”
      袁尹檀依旧心平气和:“殿下,现下齐太后失势,其党羽纷纷倒戈相向。平王被软禁瑶京王府,冀王被遣往齐国西陲镇疆,周遭尽是齐帝亲军。这三人皆无兵权,即便联手也不足桓王一哂,更何况还互有间隙倾轧相压。卫陈二国而今只在边境观望,不敢有所动作。想在此时吞齐绝非易事,齐监国桓王亦不可小觑。”
      “我知道。”魏离淡淡道:“就是因为齐桓延这般厉害,才要趁其羽翼未丰灭其气焰。此事尽管艰难,也总比坐以待毙,日后为齐所灭来的好。”
      袁尹檀听闻如此大逆之言也不惊恐,只笑答道:“千百年后事,沧海桑田变换,有谁能料得到。殿下过虑了。”
      “小袁,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袁尹檀不再说话,魏离紧闭着嘴唇。三个人就这样默默呆在曾经一起练剑嬉闹的院子里,尴尬的意识到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袁尹檀退走之后,魏离才松开了一直紧握着郑渊的手。郑渊将自己的手从魏离的手心中抽出,却在那一瞬间看到魏离眼睛里从来没有过的哀痛。这种哀痛刺伤了郑渊的眼睛,让他忍不住落泪。
      “小袁以前不是那么跟我说话的”,魏离低头看着空了的手掌,用一种极其倦怠的声音说:“现在连他也离开我啦。渊,我身边只有你了。”
      下一刻他仿佛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神色恢复成冷峻严肃:“你等着吧,不出十年,不是魏灭齐,便是齐灭魏——你希望是哪一个?”
      郑渊嗫嚅道:“我,当然希望殿下平安无事。”
      魏离笑了:“可是郑国虽然表面向魏国俯首称臣,暗地里却一直同齐国交好,不是么。”
      郑渊心中一凉,在魏离身边那么多年,他几乎忘记自己郑国质子的身份。不是他不想念故土家国,但他更愿意如这般陪着魏离,远远看着他做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
      然而,自己毕竟是郑国王公。长此下去,魏离身边心上只怕渐渐再没有他的位置。他开始明白为何袁尹檀永远只站在魏离的身后,恪守君臣之别。
      郑渊默默凝视着身边的魏离。初识时候隐约的稚气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俊朗高贵的脸庞和犀利穿透的目光。天祺皇帝的身体好像秋风里的鸣蝉无可挽回的走向衰亡,而十八岁的太子离已经具有了一个帝王所应具备的全部素质。他冷静沉着的审视着广袤的国土以及千里之外不断崛起的齐国,即将成为中原土地上的下一个霸主。
      他听到魏离说:“傻瓜,你哭什么。”

      天祺十九年秋,郑渊得到了他入魏以来第二次正式离宫出游的机会,陪同太子及平乱侯一起观潮。璘霄城的名字由纵横魏国的璘霄江而来。璘霄江是魏国南北交通的主要依赖,也是魏国商贾得以如此发达的先天凭借。璘霄城位于璘霄江的入海口,由于江面湾外宽内窄、外深内浅呈喇叭口形,东海潮波传至该段江面时就被霍然抬高,形成特有的涌潮,在六国中为魏国所独有。每年八月十八,中秋刚过,便是观潮的最好时机。
      璘霄江畔最为壮观的当属回头潮。为了加固海防,魏人在都城附近建有一条长达一里的拦河丁坝,咆哮而来的潮水遇到障碍后将被反射折回,猛烈撞击对面的堤坝,然后以泰山压顶之势翻卷回头,落到西进的逆流上,形成一排雪山,风驰电掣地向东回奔,声如狮吼,惊天动地,是为回头潮。
      魏离那日里忽然提起,郑渊来魏国那么久,还没有去见识过天下奇观的涌潮。正巧时逢仲秋,是观潮的好日子,不如邀了小袁同去。能同魏离一起出宫游玩,郑渊为此开心了整整一周。这两年来天祺帝的病情反复不断,魏离一面要接手朝政,一面要服侍父皇尽显孝道,还要时时提防他按耐不住的兄弟叔父们窥视天子宝座。虽有袁尹檀在一旁鼎力相助,还是忙得几乎没有同郑渊说话的时间。现下他能抽身一同观潮,可见朝局已稳,郑渊终于不用再为他担忧费神。
      然而到了观潮的日子,魏离却没有出现。独来袁尹檀悄声解释说,天祺帝昨夜里吐了血,今日一早太子便赶到青华殿去了。郑渊心下一沉,但想到离辛辛苦苦安排了这场郊游,便什么都没说跟着袁尹檀去了。
      他们到的时候,岸边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平乱侯身份尊贵,早被安排了最好的位置。那日不巧,正好逆风,潮水来得比往日迟些。郑渊同袁尹檀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各怀心思沉默不语,谁也没发觉人群渐渐开始骚动。陪同的官员急急跑上前来,躬身道:“侯爷,公子,潮来了。”
      郑渊极目望去,那江水甚为混浊,靠近岸边的地方皆是土样暗黄,只有在极远之处才显出比天空更深的蓝色来。就在海天交接的地方,出现一条隐约的白虹,远远看去好似静止不动。隔了一会儿才能辨认出那横江素练正不断向前推进,速度却十分缓慢。
      又待得一会,隐约能够见到潮头白浪翻滚,耳边轰隆之声由远及近。这时候才发觉潮水行进疾速,转瞬已到眼前。随着浪尖被翻涌上来的,竟有长达数尺的白鱼,被激流震晕,甩上岸边沙地。滔天浊浪排空而来,雷霆万钧猛扑堤坝而去,身在近处的观潮人被都吓得尖叫四起惊慌逃窜。郑渊同袁尹檀坐在最高处,却也能感到一股呛人水汽扑面而来,似乎要将他拖带下去。
      袁尹檀看出了他的紧张,轻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郑渊心中一暖,但见巨浪在他的注视下冲上堤坝,飞溅起两三人高的潮头,响声震耳欲聋。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魏宫里似乎也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响,夹杂在人们兴奋的欢叫声中被潮声吞噬。潮水迅速远离,观潮客们犹带惊色,郑渊忽然觉得胃部一阵痉挛,冷汗涔涔而下。他生怕袁尹檀看出端倪,转过头去却瞥见袁尹檀正昂首望向魏宫中鹤立鸡群的青华殿,若有所思。
      回去的路上袁尹檀特意让郑渊与他同乘一辆马车。郑渊知道他一定也听到了刚才诡异的钟声:“刚才的钟声……”
      “那是陛下驾崩的钟声。”袁尹檀面色不变,早已准备好了这个答案。
      郑渊霎时面如死灰,他不清楚这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但确知他同魏离之间的一切都会因此面目全非。他本能的抗拒反驳:“不是的,那样的钟声按礼当是一百零八……”
      “现在还不到时候。”
      不等郑渊发问,袁尹檀继续缓缓道:“陛下驾崩之后,诸王都会以奔丧为名进入璘霄。现在太子尚未掌握京畿的所有兵马,因此,陛下还不能走。”
      “那……”
      “等太子殿下完全掌控璘霄之后,你就会听到那一百零八下钟。”
      郑渊脸色惨白,那个准许他进入佐明殿,从而改变了他的一生的天祺帝死了。他的尸体被停放在魏宫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不得入土为安。而令郑渊肠牵肚挂的魏离,此时正孤独的坐在已经属于他的青华殿里,承受所有悲哀和即将到来的荣耀。
      郑渊良久才喃喃道:“这是离让你告诉我的吗?”
      “太子殿下没有说。”袁尹檀温和的望着他:“但是,我想他希望你知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一断章 璘霄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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