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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三断章 三都 四 ...

  •   四

      那一日,郑渊在放晴的晨光里迎来了凯旋而归齐郑军队。久违的胜利,还有碾尘轻骑不可置信的威力,令军士们重拾了消磨殆尽的信心和勇气。碾尘军带有长短两种弓箭,短弓所用之箭悬于马侧,长弓所用弓箭要沉重许多,却是斜背肩上,方便取用。一战下来,众人肩上已被箭囊皮索勒出血痕,也只有这般,才能保证箭囊不左右滑动。碾尘军一经回营,便纷纷去取肩上箭囊。而箭囊一旦卸下,白衣上的红痕更是赫然在目。郑渊眼见是邵阳翻身下马紧步上前,桓王见他候在旁边,也只是微微一笑将箭囊递去。郑渊只道是少年将军果然心无挂碍,当真以为如今又是当年师生融洽的日子。
      那天夜里,在众人按耐不住的喜悦兴奋中,齐郑军营中有了一场不算正式的庆功宴,一扫连日来的阴霾气氛,迎来了众将期盼已久的喧哗呼喝。齐人尚武,虽不及魏人好战,比之郑人却要豪爽许多。郑渊不善饮酒,只坐在旁边远远看着大家畅饮高吟,击筑而歌,一时间时光倒错,仿佛回到了幼年时候,那天恣意狂欢的璘霄,竟不像是身在简陋孤寒的军营之中。这种想法另得郑渊眼前的一切由熟悉贴近变得疏远陌生,他的面前仿佛筑起了一道水晶屏障,看得清却触不到,听得见却无法理解。与之相对的,是静坐一隅的桓王,即便在举杯同饮的时候动作亦是简单干脆,看不出一点情绪,却奇迹般的同周遭洋溢着的欣喜融合的完美无瑕。宴席的最后,已有些醉意的齐国众将围着桓王要殿下一展神弓绝迹。桓王拗不过,起身执弓而出。郑渊不记得他这一箭是要射向那里,又或者落在了何处,他只记得那一箭离弦的时候,桓王白日征战过后不及仔细梳理的墨色长发随着震荡的空气,以一种奇妙的静谧姿态飘洒开去,仿佛无休止延缓了时间。他仿佛听到月光下一缕断续的琴音,温柔冰冷的好像旖旎春梦,醒转已是百年。
      这时候郑渊才蓦然发觉,邵阳并没有像别人一样走出营帐,而只是立在帐口远远看着被簇拥着的桓王,目光好像那枝箭一般一去再也没有回头。

      西营一战,魏军尚不知碾尘轻骑的到来,疏于防备以至溃不成军。而后数次交手,魏军存了小心,虽不至损失惨重,却也寻不出击溃碾尘轻骑的方法。从表面上看来,齐郑联军仍然同魏军处于僵持状态,而事实上,齐军充分利用了碾尘轻骑的第一战,重新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再次将魏军逼为守势,从而使得整个战局得以改观。
      后来的军事学家们评论说,弓骑兵兼具速度和冲击力,以及步兵战车所不能比拟的远程射击能力,本就是冷兵器时代最难防范的军事力量。而齐国的碾尘轻骑又凭借其所向披靡的长弓,弥补了弓骑兵攻击能力较弱的不足,成为六国历史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单兵部队。而在齐郑联军灭魏的战役中,碾尘轻骑的神勇更是被发挥到了极致。每每谈到这里,他们都习惯引用流传于六国之中,起源已不可考的一句名谚作结:
      奇谋妙计莫称神,千军万马惧碾尘。

      随着冬日的推进,对峙的双方都开始焦躁不安。冬日道路难行,粮草运输不便,齐都瑶京又守备空虚,成为宣明帝的心头大患。而魏国大部产粮之所已被齐郑联军侵占,现下罗渡的守军全靠存粮度日,也正面临着同样的粮草问题。齐郑联军同魏国彼此都清楚对方对长久的拉锯战无法支撑,却又彼此虚耗着希望对方先露疲态。与此同时,不论是邵阳郑渊还是魏离,都寻找着契机能够尽快将对方一举击溃。
      十二月时候,从西面传来了陈卫二国企图乘虚而入攻击瑶京,收复故土的消息。这一消息真假莫辨令齐军将领开始恐慌,他们猜到这定然是魏军挑拨所至,为的是要陛下调回碾尘轻骑。一直处于桓王庇佑下的宣明皇帝,是否有能力独自面对这样的险境, 邵阳为此前去询问桓王的意思,他说殿下尽管放心回京,魏国这里有我。
      当时桓王正将一方当地土人所绘的罗渡地图在面前的案几上展开,他的手指并不像寻常武者那般骨节粗大,而是十分纤长,甚至有几分端庄的秀气。这样的手指总让邵阳想到淙淙溪水,无声息的流淌打磨溪底圆润的卵石。尽管他知道这双手能拉开百石重弓,同溪水这样柔弱的事物根本毫无干系。桓王的眼睛并没有因为邵阳的出现而离开案几,他只是平静答道,陛下已经不是个孩子。这些变故,他应付得了。接着,他仿佛察觉到邵阳局促不安的情绪似的,抬头向他浅然微笑:“将军不用担心,瑶京不会有事。”
      邵阳却知道桓王比他更清楚瑶京如今的不堪一击,他心中的担心,决不在自己之下。因而这样毫不做作的安抚微笑令邵阳更为沮丧,他垂首道:“若是早日夺下湘城,如今也不会这般窘迫——都怪我一时妇人之仁,累殿下两头挂心。”
      “不,湘城一役,你做的再好不过。”桓王将案上地图推在一旁,认真抬眼望向垂首而立的邵阳:“湘城之计虽妙,确是太过残忍。唯有最先的犹豫,方能彰显仁义之心——当日陛下下诏催你速破湘城,也正为了成就你仁爱之名。如此一来,你是身为人臣尽忠行事。哪怕百年之后,也不会有人说你欠失道义。”
      邵阳还要再说什么,桓王站起身来走近他,放柔了语调:“你要明白,智者治人,仁者治心。要做千秋万世的名将良臣,非仁者不能为之。”
      “可是,邵阳不想求千秋万世。”他小声说,生怕被身旁的人听清,却又生怕他听不到。
      “我知道你不在乎。”桓王笑起来,清洌的凤眸中浮起一层暖意:“可是,若非如此,又怎能尽忠报国?”
      邵阳皱了皱眉,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在片刻之后又轻声问道:“殿下近日休息得可好?”
      桓王轻轻答了一个“好”字,眼底换上了一贯的优雅从容,清淡如冬日的雪雨。
      邵阳点点头,正要再问,帐外有碾尘军将于佘求见桓王,他便只好转身离开。他见到于佘略带敌意的眼神,知道出帐之后,同桓王的这番谈话,会在军中被传成是他想要劝说桓王返回瑶京,放手魏国战场的尝试。
      千秋万世,尽忠报国,那都是别人的事,同他又有什么干系——自小长于齐陈边境,他从来也不觉得齐陈有什么不同。而百年之后是毁是誉,他也再也听不到。他不过是个出生乡野的平凡孩子,从来也没想要拜将封侯。他只偷偷祈求一个人的平安喜乐,哪怕能让那个人再开心一点点,怎样险恶的修罗场他也敢提头去闯。
      只是这般心思,尽是独自低回婉转,从不敢教人觉察。他总想那个人当是知道的,可即便知道又当如何,他永远永远也配他不起。再加上中间隔着这许多伦理教条,还有个比天都大的宣明皇帝,难不成还真能握得住他的手。若能如此这般远远看着,守得他一辈子,也便远远胜得千载流芳万世英名。

      待到邵阳走远,桓王才唤帐外之人进来。于佘是他的副将,随他身边已有八年。平时负责碾尘轻骑的操练筛选,深得桓王信任。他见左右无人,才紧步上前向桓王低声道:“王爷,属下找人问过,军中准备箭弩之人确是陛下数月前借故新换的人手——要不要……”
      桓王只淡淡道:“别让邵将军知道。”
      于佘点头:“属下理会得。只是,王爷要如何换了那两个人?”
      桓王嘴角显出一个再淡不过的微笑,缓缓道:“不用换,随他去吧。”
      于佘急道:“那属下如何放心?陛下明明……”。
      “陛下,自有分寸。”桓王微微扬眉,回眼望他,于佘顿时没了言语,“事关齐国存亡,陛下已在位七年,自然懂得轻重缓急。”
      “属下并非担心碾尘,属下是担心……”
      “于佘,早年你也同本藩说过,邵阳是个聪明孩子,日后必成大器。”
      于佘一愣,点头道:“属下说过。”
      “那么,若有他接手碾尘,你当放心。”
      于佘闻言大惊失色,一时慌不成言,只拼命紧声道:“王爷!王爷切不可……”
      “先出去吧,”桓王面色微沉,转身走向内帐:“成败由人,生死天定——不用,太在意。”
      于佘黯然之下,只得躬身而退。多年相随,他自然听出了桓王语中不易察觉的怅然若失。只是以他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该多说什么。
      正如桓王所断言的那样,宣明帝不但没有因为卫陈叛乱而求助桓王,反向齐军主帅邵阳下了不破罗渡不得回都的旨意。这一旨意消散了弥漫军中的忧虑彷徨,将齐军的全部注意力再次集中在伐魏战争上。
      在此之后,联军同魏国又有数次小规模的交锋。碾尘轻骑的存在改变了双方力量倾斜,本来对于魏军最有利的大量战车由于失缺灵活,很容易被疾速的骑兵队伍冲散击破。于佘虽然担忧隐患,却也无法可想,只能暗暗吩咐手下亲信多在桓王身边保护。几次下来,那几个宣明帝新换的人手倒似乎颇为尽忠职守,并无一点出轨举动,于佘便也放慢了心。

      另一方面,齐郑联军的治军也自桓王的到来发生些许细微的改变。自桓王到后,郑渊再也没有听邵阳练过琴。与之相反,邵阳还新立了军规,每日戌时至丑时军中一律不得喧哗呼喝。他虽从未明说其中原因,明眼人却看得真切。像桓王这样的人,少年时起便日理万机不得半日之闲,又要时时提防明枪暗箭,入睡从来很浅,稍有响动即刻清醒。即便是他的随身护卫,也都只在桓王帐外十数步外看守。邵阳知道桓王起居作息的习惯,故而才要求士兵在入夜后保持绝对安静。
      这也正是为何齐昭和帝时代威名赫赫铁蹄远扬的碾尘轻骑,在宣明帝继位后几乎销声匿迹的原因。碾尘骑兵从少年时就被选中进行训练,而后不断淘汰,由最初的一万名少年精简到最后的三千名骑兵,个个是万里挑一的精锐。他们历来由皇室亲领,亦只随同皇室出征。不仅如此,在军中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领军之皇族必须习得齐国皇室不传外人的,所谓“琴箭”的功夫。
      昭和帝后年,因为齐显扬不能习武,便把碾尘轻骑的统领权交给了桓王齐桓延。同大多数齐国皇族的男子一样,桓王自幼习得弓马琴箭,亦是齐国皇室中的佼佼者,本应同昭和帝一样,带领碾尘轻骑南征北伐。只是齐桓延若带兵在外,每每夜不成寐,方才合眼又在寒角声中惊醒,待到回朝之时早已折腾得憔悴不堪。他也曾想过将碾尘兵权转手他人,无奈宣明帝齐显扬只有一个兄弟显思,同宣明帝素来有隙。而与他同辈的诸王或是因罪被废庶人,或是暗藏异志不堪重用。因此碾尘轻骑一直在他麾下,却也因为这一缘故极少真正出征,只是负责京畿防卫。此次若非宣明帝坚决伐魏,如今又久攻不下怕要祸及齐国安康,齐桓延也不会出来担这最为劳心伤身之事。
      在碾尘军众人看来,新立军规不过是邵阳又一毫无技巧可言的示好方式。而支持邵阳的其他齐将,以及同样被军纪束缚的郑国将领,则对邵阳对桓王显而易见的讨好颇有微词。尤其是对于郑将们来说,即使御驾亲征的静怀帝,也并不曾得到邵阳的特别关照礼遇。
      郑渊对此却并不介意。在见到齐桓延之前,他一直好奇这个从一开始就被魏离视为假想敌,并且最终导致了魏国先行伐郑的男人究竟有多大的能量。而今终于见到了,果真是能担起“文武双全”这四个字的人。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让功勋卓著的齐国护国将军诚心敬服。
      “文武双全”,也是后世史学家们对齐桓延的最终评价。这四个字看似简单平庸,然则真能担起这一赞誉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在很多时候,被众人反复使用的陈词滥调背后,正蕴藏着历史能够给与的最高称赞。有人身为文臣却能够身坐中军运筹帷幄,是谓勇文,并非真武;有人身为武将却能够出谋划策指点江山,是为智武,并非真文。金銮殿内尽得风流,厮杀场上勇冠三军,方是真正文武兼备。史学家们总结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自齐桓延以后,六国之中再无人敢当此语。
      然而纵是这样神话一般的齐国桓王,也没有料到,在魏营高挂免战牌的数日之后,联军居然接到了,魏国瑾鑫皇帝的亲笔书信。朱印御笔,寥寥数语只为一件纵在情理之中,却谁都不曾预想之事:求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三断章 三都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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