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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燕芝篇(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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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燕芝有一样好品质,是从小到大遭过人多次夸的,便是知错就改。下了中午的课,班级里的同学们都朝外边走,赶着回家去吃午饭。刘燕芝等过道上不那么拥挤了,便站起来,走了两步在对面的桌子前站稳。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她爸在城里时给她买的糖,朝她递过去,然后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那个,同学……”那位女同学正在收拾东西,她一开口,便见她手一滞。
“不好……”“意思”还没出口,那女同学已经站起来,迈着腿就往外走,一眼都没看她。刘燕芝伸着手被晾在原地,愣了一愣,顿时觉得自己悲凉起来。相熟的女友从后面一把揽上她的肩膀:“燕子,干啥呢你?不回家啊!”
看见刘燕芝尴尬的表情,女友一边推着她往外走,一边好心提醒她:“那女的可怪了,你别想着套她近乎了。”
刘燕芝还是呆呆的,好像没反应过来。
女友以为她听进去了,满意地拍她的肩:“我跟你说哈,咱班就没一个喜欢她的。”女友又指自己的右脸,凑近刘燕芝,小声说道:“你不觉得,她长得好骇人吗?她刚来时,我看她脸上那么大块红,还以为是血,吓死我了。我爸说啊,她那脸克人,可倒霉着呢。我告你啊,她走起路来也没声,天天脸上遮着,也不知道是装还是晓得自己丑,跟鬼似的,班里有些男生,背后就喊她‘红脸子鬼’……”
她不停地说着,音量愈高,语气也越发尖刻。她的声音落在刘燕芝这里,像是有一窝蜂在她耳朵边安了家、一刻不停地振翅似的。今天是个阴天,女友的脸在这无处不在的阴沉里有些不甚清晰。刘燕芝眯着眼,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突然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嫌恶感。她委婉地制止了两次,女友却越说越来劲。
她干脆不再理会女友,任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自己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却想着那个高个子的女同学。她想,那个女同学早上被她们那么说了,生气很正常,那一时不想理她也就理所当然。等她下午去了,消消气,那可不就原谅她了。想到这儿,刘燕芝高兴起来,脑子也不响了,也不计较女友的刻薄了。正好到了她家门口,她把那颗糖往女友手里一放,就欢欢喜喜地朝家里跑进去了。
刘燕芝中午吃完饭,写了张道歉的字条,措辞十分真诚小心。她又拿了张绿色的硬纸折了个小篮子,在糖袋子里面各样捡一个放进去。等下午到班里时,那个女同学还没来,她就把字条往她书本底下一塞,纸篮子也放在旁边,然后到自己座位上去趴着补觉。她入睡快,几分钟也够她小眯一觉。等她醒过来,英语老师已经进了教室门,在讲台上整理教案,那个女同学也已经坐在位置上了。刘燕芝看到她桌子上的糖已经没了,也没见字条,想着她约莫已经知晓,心情便忍不住地轻松起来了。
最后一节是王班的语文课。刘燕芝中午从家里出门要去上学时,她妈妈特意嘱咐她,说晚上要吃些好的,叫她早些回来。刘燕芝早早收拾好了书包,想一会去叫着过道那端的高个女同学一起走,两个人就算是和解了。放学铃响,王班还没说什么,班级里的同学便开水煮沸一般热闹起来。刘燕芝把铅笔盒放进书包,还没拉上拉链,就感觉桌上被投下一片阴影。她还来不及反应什么,就见那张字条和装着糖的纸篮子被人轻轻放在她的课桌上。她仓惶抬头,只看见高个女同学的影子消失在教室后门。她坐在原地,感觉血一股一股朝头上涌。
“你甚么意思了!”她朝着女同学背影消失的门口大喊。
来不及理会王班和同学们怪异的眼神,她拿着书包,抓起字条和纸篮子就追了出去。
外边下了雨,淅淅沥沥的,刚好是能让人全身湿透的程度。
那个女同学已经出了教学楼,快到校门口。她打着那把伞,在这样潮湿又坚硬的天气里还是迈着那样绵浮的步伐,像一朵红色的云。
“唉!你等一下啊!”刘燕芝气昏了头,直接就冲进雨里去了。雨水打在她的校服上,从校服的纤维里渗进去,冻得她又生气又委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上一次见面也没有觉得她似这般不通情理啊,不过是她的同伴冒犯她的话被她听见了,就要这样地冷待惩罚于她吗?
因为刚刚才打过铃,校园里只有寥寥数十个人。这些人都带着一脸的惊异,看着在雨里横冲直撞的刘燕芝。那个女同学好像仍未听到她的呼喊,依旧沉着肩、低着头走在前面,步子却加快了,生怕刘燕芝追上来似的。
“我说你等一下,你没有听到吗?”刘燕芝追出校门,又朝着她喊。
出了校门是一条下坡路,这条路不宽,有点陡,因为有土,因而在这样的下雨天格外泥泞不堪。刘燕芝的鞋就踩着这些泥泞里,她甚至能感到袜子里传来的冷意。
“唉!你停一下!”她终于追上了她,在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尖着声音大叫。
女同学的步伐终于停住了,刘燕芝看见她抬起了头,背部也绷成了一条紧紧的直线。她明明白白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曲着手臂,用那把大红色的伞将刘燕芝的头顶罩住。
她还是戴着那个口罩,从口罩的一边可以窥见胎记的一抹红。
“你不怕得病吗?”她用普通话说道。口齿清晰,语气温和。
光线从伞面透进来,在她脸上泛出一片浅红,衬得她的眉眼格外柔和。
“你为啥不理我。”刘燕芝质问她。
“我没有。”她看见校门口已经又出来了些许人,忙拽过刘燕芝:“边走边说。”
“你为啥不理我。”刘燕芝走在她的左边,受着那把大红伞的庇护,不依不饶地。女同学就又叹气——她怎么总叹气,年纪小小的,这么爱叹气。
“我意思是,你用不着道歉。说我的不是你。”她慢慢地、有些笨拙地解释。
“那我就是有不对嘛,我算共犯。我妈说,做人要知错就改。那就算你觉得我没错,你也得和我说一声嘛,直接把东西扔给我,我还以为我又咋惹了你。”刘燕芝一张嘴叭叭叭,像机关枪。
女同学嗫嚅着,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来,就只能叹气:“对不起。”
“你说什么对不起嘛!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嘛!”刘燕芝没来由地冒了火。
女同学低下头,头发就又将半张脸遮住了。刘燕芝突然生出一股罪感来,于是气愤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