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惹》桑夕诺

1、姐姐离家出走了

　　周四，下午五点二十分左右。云游游戏公司。

　　“哎哟，又快要下班了呀！”
　　“晚上吃什么？”
　　“赶紧去上厕所……”

　　音量不低的谈话声，在“嗡嗡嗡”的电脑主机散热声，和“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背景音中，烟火气十足。

　　当今社会，国家经济快速发展的高峰期过去，各行各业都“卷”了起来，网络游戏行业无疑是重灾区之一。

　　在这样的趋势下，国内小有名气的游戏公司“云游游戏”，仍旧难能可贵地坚持着“朝九晚五双休”，“一天8小时、一周40小时”的工作时长，真正才是打工人的福报。

　　而且，因为云游游戏公司经营良好，业务蒸蒸日上，员工的工资平均水平，虽然远低于那些“007”的游戏大厂，但薪资福利待遇整体而言，在业内也属于上等层面。

　　自然还是会有人嫌弃这儿工资低，但，有人更看重赚钱，有人追求诗和远方，有人选择人间烟火气。
　　每天下午五点半准时下班，回家享受自己的小日子，它不香吗？

　　总体而言，云游游戏公司内部氛围非常舒服。临近下班时间点，大家就像是期盼放学的小学生，开始欢闹起来了。

　　“笃笃笃”，顾道珺的工位被轻轻敲响。
　　她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敲打键盘的手指却未停下，仍旧“噼里啪啦”撰写着文案。

　　“顾姐，我有问题向你请教……”
　　郑新爱，今年刚大学毕业、七月份入职公司的新同事。

　　“云游游戏”十分注重对新员工的培养，每位入职的应届生都会分配一位老员工当“导师”，教导萌新们各种工作以及行业相关知识，还有一系列配套的入职培训课程，分配任务亦大体循序渐进。

　　郑新爱是这届萌新里的佼佼者，名校毕业，热爱游戏行业，笔试、面试成绩优异，外表也颇为不俗，除了性格有些天真和内向，全是优点。
　　部门总监非常看重郑新爱，给她安排了同组“优秀员工奖”拿到手软的顾道珺当“导师”。

　　顾道珺问：“急吗？”
　　郑新爱摇头：“不急，不急。”

　　顾道珺笑道：“那就明天再说吧。要下班了，好好享受下班时间。”
　　郑新爱略微迟疑，俄而点了点头，“好的顾姐，我明天再来问你。”

　　这并不是顾道珺不近人情，一点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帮忙，而是，“下班前找同事”，是十分讨嫌的职场行为，顾道珺不便明说，只希望郑新爱能自行领悟。
　　类似应当避免的行为，还有“午睡前找同事”。

　　郑新爱离去，顾道珺迅速扫了眼刚才输出的内容，没有问题，保存文档。
　　电脑关机，收拾包包。刚好五点半到了，下班走人。

　　这时候电梯前人头攒动。顾道珺没有过去，直接走楼梯。公司在四楼，还好。
　　出了公司，去搭乘地铁。现在地铁尚未到达高峰期，人不多。

　　——顾道珺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曾因为习惯“今日事、今日毕”加过班，见识过六点后的地铁，人山人海，等候的队伍排到地铁口。

　　顾道珺进了地铁车厢，站稳扶好。
　　从包包里掏出手机，给“姐姐”拨打电话。

　　“嘟嘟嘟”的忙音，每响一声，顾道珺悠然的闲适就“唰唰唰”减少一分、心中的火气就“蹭蹭蹭”升高一分。

　　多大的人了，竟然玩离家出走！
　　不知道妹妹会担心吗？

　　和这位姐姐相识，不过三、四年时间，但两人其实是双胞胎，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那种。
　　还是同姐姐相认后，顾道珺才大致完整地了解全两人的身世。

　　她们的亲生父亲姓吴，亲生母亲姓顾。吴父家境小康，是家中独子，而顾母是吴家的养女。
　　两人成年后，因为吴父喜欢顾母，就在一起了。

　　吴父才能和性情都不好，好逸恶劳，且有赌瘾。
　　顾母怀孕期间，吴父还因聚众赌博被拘留。

　　顾母被婆婆逼着，以孕妇身份去警局闹，要求放回自己的丈夫。
　　种种事端，顾母因而难产加早产，生下一对双胞胎姐妹。

　　姐妹俩原名是吴倾影、吴倾间。

　　两人出生后，体重都很轻，远远低于一般婴儿，住院疗养了很长一段时间。
　　出院后，身体亦不大好，常常生病，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往医院跑。

　　而在此期间，吴父秉性不改，赌博依旧。女儿们两岁大时，吴父“二进宫”，顾母忍无可忍，提出离婚。吴父不肯，两人打官司。吴父和顾母争夺孩子的抚养权，法院判决，一人一个。

　　姐姐吴倾影跟随母亲，后顾母改嫁，姐姐也改了姓，名为沈倾影。
　　妹妹吴倾间被判给父亲，从小到大，过得并不好。

　　吴父根本不管女儿，直接丢给自己的爹妈养。
　　他赌性难除，游手好闲，除了睡觉，基本不着家，吴倾间一年到头，都见不到生父几面。

　　爷爷，打有记忆起就老年痴呆，有时候还需要她照顾。

　　因为顾母主动离婚，并且吴父不愿意再娶，奶奶十分憎恶顾母，恨屋及乌，亦很讨厌她，每天都在咒骂吴倾间母女。

　　吴倾间清楚记得，六岁那年，她刚上小学，生活环境大变样，学校里都是和蔼可亲的老师，友善可爱的同学，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她可太喜欢上学惹，每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早早起床去学校啦。

　　某一天，有爱的同桌见吴倾间喜欢看自己的童话绘本，将新买的《阿凡提故事》借给吴倾间，吴倾间欢欢喜喜背着小书包回家——
　　吴父欠了赌债，拿她抵债，债主的手下等在吴家将吴倾间抓走。

　　吴父以防万一，已经提前跑路，躲在不知道什么地方。

　　而奶奶，那个时候，一句话都没有和吴倾间说过，只是不停索要债主手下的保证：
　　带走吴倾间后，她儿子的债务就此一笔勾销，债主不会再向她儿子讨债。

　　吴倾间清楚记得，得到那些打手们的保证后，她法理上的奶奶，很是心满意足地笑了。
　　“那就好，那就好。”

　　这副音容相貌，她能记住一辈子。

　　幸而之后严打，尚未来得及遭受什么恶意对待的吴倾间，被警察叔叔们解救。
　　不过，又给送回了“家”。

　　没多久，收到风声的吴父也回来了。
　　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亲亲热热抱着小吴倾间举高高。

　　吴倾间初中毕业，匿名举报，把第N次聚众赌博的吴父送进警局。
　　然后，背上打包好的简单行囊，离家打工。

　　幸运女神似乎总在关键时刻扫她一眼。

　　只教导过吴倾间一年的初一数学老师，周老师，师德爆棚，听闻吴倾间辍学，跟着熟人去打工了，追寻着打听到的情况，找到在俱乐部当迎宾小姐的吴倾间，把她劝回了家。

　　靠着周老师的资助和各种助学金、奖学金，吴倾间方顺利读完高中，考上帝大。
　　而姐姐吴倾影，从小到大的生活，大体也是一桌杯具。

　　顾母只有初中文凭，离了吴家，就相当于是孤儿，独自带着大女儿，生活十分艰辛。
　　在五岁之前，姐姐的日子比妹妹还难过。

　　五岁那年，顾母认识了身家百万级别的老板沈先生。
　　沈先生真心待顾母，愿意娶她，而不是仅当情妇。顾母很快就嫁给了沈先生。

　　沈先生和前妻有一个儿子，沈观奇，比姐妹俩小两岁。
　　沈先生同前妻正式离婚后不久，就带顾母回家，对小儿子说，顾母将是他的新妈妈。

　　不知什么原因，沈观奇从小认定，顾母是第三者，破坏了他父母的婚姻，一直仇视顾氏母女二人。

　　实际是沈观奇的母亲嫌沈先生工作忙，没有时间陪她，出入舞厅跳舞，跳出了婚外情，想离婚再嫁。
　　无论沈先生如何解释，沈观奇就是不信。

　　顾母嫁给沈先生后，有回去吴家，希望将小女儿也接到身边养育。
　　刚好是吴倾间被抵押成赌债的时候。

　　顾母好不容易找到债主，债主自然不承认收了别人女儿抵债。
　　人家可是标榜正经商人，经营的都是合法业务。

　　顾母左右打听，听闻，要是收到“货”，肯定早早就卖了出手，不可能留着过夜；
　　又听说，前几日，刚打死了一个偷跑的小丫头，才五、六岁大，可怜可怜云云。

　　顾母忧心晕倒，却是不知情时怀孕了，且有流产迹象。

　　沈先生对子嗣十分看重，着力劝说顾母回家修养，好好保胎。
　　又再三向顾母保证，一定会帮忙继续打听她小女儿的情况。

　　后来，顾母还是流产了。

　　沈先生也打听到，债主被警方抓获，上线、下线逮捕众多，抓了好些人贩子，也救出了不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但并没有吴倾间。而吴家已经卖房搬家了。

　　顾母从此断了小女儿的消息。

　　几年后，顾母被检查出乳腺癌。治疗，手术切除病灶，成功。
　　四年后，乳腺癌复发，无法手术，保守治疗。
　　几个月后，病逝。

　　顾母癌症复发的这一年，沈倾影正读高三。
　　高考失利，本来可以稳定上一本的成绩，连二本线都够不着。

　　顾母嫁入沈家后，沈先生的事业蒸蒸日上，公司高速发展，沈先生的身家十倍、百倍增长，其相信“神算”的批语：顾母有“旺夫命”，且应到自己身上。

　　顾母病逝，沈先生也没有苛待继女，还是花取昂贵费用，送沈倾影读“与帝大联合教学”的某职高院校。

　　大一，沈先生公司陷入危机，急需资金周转，霍氏集团长子长孙，霍熙行，同时，也是沈倾影中学时代起就暗恋的对象，提出两家联姻。
　　沈先生和沈倾影简直都喜出望外，自是不会拒绝。

　　大二，沈倾影和霍熙行举办了婚礼。

　　一年后，沈倾影发现，自己居然是替身。霍熙行的心里，一直住着白月光。
　　之后，沈倾影暗中求证着这件事，并且试探霍熙行是否爱自己。

　　次年，两人结婚纪念日，烛光晚餐正吃着，霍熙行的白月光在国外出事，霍熙行立刻丢下沈倾影，安排私人飞机申请航线去国外。

　　沈倾影心灰意冷，要和霍熙行离婚。
　　结果，霍熙行没说什么，沈先生却死活不同意。

　　最终，沈倾影成功同霍熙行离婚，也和沈家闹翻了。
　　沈倾影离婚后，到帝大散心，意外遇到吴倾间。

　　尽管从小分开，生活环境大相径庭，两人却仍然长得近乎一模一样。
　　身高相同，外貌相似，不说话时连气质都十分相像。

　　沈倾影记得自己有个下落未知、生死不明的双胞胎妹妹。

　　吴倾间倒是一直以为自己是独生女——
　　吴父提到顾母，就是“你妈嫌弃我穷，抛弃咱们爷俩儿，跟有钱人跑啦”类似之言。
　　而奶奶，则都是毫无信息含量的无意义咒骂。

　　但吴倾间很容易就相信了沈倾影的话：
　　她可能是对方失散多年的同卵双胞胎妹妹。

　　两人做了DNA验证，结果的确一模一样。
　　姐妹俩相认。

　　算是独身一人的沈倾影特别开心。
　　从未体验过正常亲情的吴倾间也非常高兴。

　　快快乐乐生活了一个月，沈倾影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很纠结，不想打掉。
　　她太缺爱、渴望爱了。

　　她以为霍熙行爱她，所以娶她，原来不是。
　　她以为沈先生视她为亲生女儿一样爱护，原来也不是。

　　她自己生的孩子，肯定会很爱很爱她吧。
　　就像她的双胞胎妹妹一样，尽管没有一起成长的经历，再相遇，依然亲近她，信任她，关爱她。

　　吴倾间见姐姐明显很想将孩子生下来，只好支持她、宽慰她：
　　“想生就生吧，我们一起养啊。正好我恐婚，大概率不会结婚生子。我们还长得一样，让宝宝也叫我妈妈呗。”

　　于是，两个妈妈一个宝宝的新家庭诞生了。

　　给宝宝取名的时候，姐妹俩商量着，先一起去改了名字。
　　姐姐改为“顾道韵”，妹妹改成“顾道珺”。

　　宝宝取名“顾呦呦”——
　　男孩儿女孩儿都能用。

　　——

　　“嘟嘟嘟”声持续着，一直无人接听，直至电话自动挂断。
　　这时候，顾道珺积攒到满值的火气，却又自行消散了。

　　“哎……”
　　她无意识得长长叹息一声。

　　姐姐不是无缘无故离家出走的。
　　今年初，姐姐检查出了胃癌，一开始还瞒着顾道珺。顾道珺发现后，盯着姐姐积极治疗。

　　结果，三个月时间，两人本就不多的积蓄将要耗尽，姐姐的胃癌还从初期恶化为中期。
　　姐姐就不肯再去医院了。

　　顾道珺天天带着刚满三岁、开始上幼儿园的呦呦一起劝，都劝不动姐姐。

　　上周，姐姐留下一封长信，言辞恳请顾道珺不要再劝她治疗，她暂时出去走走散散心，过段时间就回来。

　　姐姐手机倒是带着，然而，既不会主动打电话，基本也不接电话。
　　只每天早上短信报平安，晚上问妹妹：想通了吗？

　　顾道珺那个气啊。
　　到底是你想不通，还是我想不通？

　　顾道珺每天都回：想通了。
　　表示不再劝姐姐去医院，都听姐姐的，请求姐姐赶紧回家，呦呦想她了。

　　姐姐不为所动，还是那个意思：我在外面散散心，过段时间就回。

　　顾道珺生气气。
　　瞧把你能的。等你回来就把你绑去医院！

　　——

　　顾道珺不再给姐姐打电话，而是开始用手机处理兼职工作。
　　不知不觉到站。

　　乘坐了近一个小时地铁，顾道珺出地铁站时，到了晚高峰时段，地铁站里外人头山海规模可怕，她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

　　人刚刚来到地铁站地面出口，一阵凉风袭来。

　　下班时还是艳阳高照，这会儿，天不仅阴沉下来，还刮起大风。
　　大风带来体感明显的寒意，与肉眼可见的尘霾。

　　帝都十月的天气，总是如此清晰地展示着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
　　今天这样的变化，还只是“小巫”。白天炎热如夏日，傍晚下冰雹的日子，前阵子才复现过。

　　顾道珺双手捂住口罩，逆风走出地铁出口。单薄的衬衣加风衣，令她瑟瑟发抖。
　　行路甚难。

　　顾道珺是要去闺蜜家接呦呦。

　　呦呦就读的“皓大幼儿园”，私立，每周四下午休假。以前接送呦呦上学的都是姐姐。姐姐离家出走后，上周四，顾道珺请了半天假接呦呦回家。
　　近日，闺蜜蔡檬檬知晓了顾道珺家里出事，今天帮忙将呦呦接到她家玩耍。

　　蔡檬檬是个富二代，住的大别墅，坐落于郊区。
　　地铁和公交都没有直达别墅区门口的，何况，这个别墅区占地面积广阔，闺蜜家距离小区门口都有一站多的路程。

　　今日天气不好，节俭的顾道珺放弃走到闺蜜家，选择在路边打出租车。

　　顾道珺搭上出租车不一会儿，遇到红灯。
　　红灯过后，迎面开来一辆红色靓丽的轿车。

　　那鲜艳的颜色和酷炫的设计，都十分吸睛。
　　兰博基尼的标志更是彰显着贵气。

　　顾道珺心中“啧啧”两声。
　　不愧是豪宅区附近，随随便便就能看到价值千万级别的豪车。

　　同时心中酸楚：
　　她要是有买这辆车的钱，姐姐也不会离家出走了。

　　——

　　兰博基尼车里的霍熙行，心有所感，望向顾道珺的方向。
　　“倾倾……”

　　霍熙行惊愕地瞪大双眼，只能看到交错而过的出租车喷出的尾气。
　　“掉头，追上那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