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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左耳 ...

  •   苏岩的左耳的故事

      一、坐轮椅的女人

      六点整,苏岩走出了办公室,穿过大院的花坛,经过县委大楼,停住——他听见什么异样的声音,往左边看过去,透过花坛的缝隙,他看见了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很瘦很瘦的女人,还好皮肤是亚洲人特有的黄,否则苏岩真就要以为那人应是非洲来的难民;女人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比乞丐好不到哪里去,头发用一根黑色的绳子随意扎着,乱糟糟的蓬松感。她的身后有一架轮椅,除去手把处无比铮亮,其它的地方可以看见本该是白色的区域已经被黑色取代了,委实很脏。

      女人弃了轮椅,正在手脚并用朝县委的大门处慢慢的挪着。一点一点的往上挪,苏岩听见的声音就是女人手脚摩擦地面而产生的。

      那大楼台阶不低,抬眼望,至少十五米以上。女人不良于行,平常时候苏岩觉得走都能浪费时间的几十步的阶梯,在女人的手下和腿间,成了二万五千里的长征。

      苏岩不知道女人在这个时间去县委找谁,为什么事情,不过他不会去问,虽然他想知道,可是问又是另外一回事——人可以有正义感,可是说出来做出来就得掂量自己是否有承担其后果的斤两。秉持着将听到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看到的事情过目即忘的原则,苏岩在将目光停留在女人身上三秒钟后,抬起了刚才停下来的脚步,继续前行。

      今年28岁的苏岩还是单身,刚刚成为公务员中的一份子,极其卑微的渺小的一份子,无权无势的呆在一个无权无势的单位里,做些无休无止且无意义的事情。刚来这里的时候苏岩还怀揣着青年人特有的满腔热血无限正义,他也曾经对自己发誓要好好的做一名为群众为百姓做事情的好公务员,可是在他目睹且亲身经历了无数公款消费和扭曲事实的□□对待之后他开始沉默的淡然了。麻木间甚至有时候会觉得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然后,对于今天傍晚看到的那个女人的瞬间感觉,他决定忘掉当时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抱歉和愧疚——本来他是可以上去问清楚那女人要找谁有什么事情的,这样也就可以顺带告知那个女人她现在找不到任何人,因为所有管事的都已经走了。

      苏岩叹了口气,女人努力而艰难在台阶上挪动的身影任然在脑海中沉浮不定,搅得他心底不安宁,上楼梯的时候注意力不在脚下,房东太太的猫从楼上跑下来的时候吓了他一跳,看见那道白影到了跟前他抬起一脚就踢了过去,那只猫被踢到了墙上,却没有半分呻吟——这和以前不太一样,苏岩不喜欢猫,总觉得那是不祥的生物。于是总趁房东太太不注意的时候踢它,踢完了白猫就会叫唤着跑远,可这一次,却一声也没听见。

      女人的事猫的事,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感觉给苏岩带来了莫名的坏心情,笼罩在心头的阴沉一直延续到他洗头的时候——

      水进耳朵了。

      苏岩不由自主打了一个战栗,他的左耳不知进了多少水,肯定还夹杂着洗发液泡沫,立刻就堵住了他的左耳,让苏岩左边的世界瞬时变得莫名安静,仿佛噪音被水掩盖住,不潜进水里去,就听不到半分声音。

      闭着眼睛摸到了干燥的毛巾,塞进耳朵里汲水,泡沫破掉的声音传输到神经中枢,苏岩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就算耳朵进了水也不至于隔绝噪音这么彻底,可是刚才他一丁点儿的声音也没听见过,直到现在——毛巾将水汲得差不多了,噪音如破堤倾泻的洪水,奔涌而至。脑袋有种轰鸣的错觉。

      苏岩抹去了脸上的水,睁开眼,转过身,将左耳对着镜子,想要侧眼看清楚那里面的景象,费了老半天的劲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不对劲。

      苏岩用棉签掏耳朵,除去湿着的黄白相间的耳屎,就只剩下他看不见的细菌和空气附在上面。紧紧捂住右耳,左耳里面的声音开始清晰。

      那是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低低的,轻轻的,仿若害怕打扰听她说话人的思绪般小心翼翼,可语气却是如泣如诉般揪人心。

      汗毛陡立,苏岩的左耳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可是这个隔音效果甚好的房间中,只有苏岩一个人。苏岩觉得有点冷。环视四周,不大的房间里面没有能够藏人的地方,电视没有开,已是晚上11点,大部分邻居都已经熄灯睡觉,周遭一片宁静沉稳,六楼的黑暗添了一抹因为比五楼更接近天空而产生的神秘,苏岩看着那些黑暗,只觉得他早就习以为常的神秘今天已经转化为异常。

      松开捂右耳的手,左耳里面的声音消失了。

      苏岩愣住,他几乎要以为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是幻觉了。

      或许就是幻觉。耳朵进了混着的洗发液的水,可能触到了某些不知名的神经,然后,某个瞬间,产生了幻听。

      只是这幻听的时间持续得太长了些,至少,有两三分钟。

      苏岩深呼吸了几次——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虽然他也不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是还不至于害怕到让他对着空气问“谁在说话?”的问题。他只能将这种情况当作是幻听的结果,就像他以前喝醉酒的时候常常产生的幻觉。

      明天去检查一下好了,千万不要因为一次进水就让耳朵提前报销。

      二、白色的猫

      苏岩在梦中奔跑。速度不快,可是气喘如雷。苏岩的意识深处知道自己现在在做梦,就像他以前做梦那样,似梦非梦的感觉紧紧的缠绕着自己周围,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

      什么时候才会醒。

      在梦中的苏岩问意识深处的苏岩,没有回答。

      前方有什么动静。梦中的苏岩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喘着粗气,脚步不自觉就放轻,有什么东西在苏岩梦中特有的昏黄背景里,蹲在角落处,不知道在干什么。

      走近些再看,原来是一只猫,通体白色,酷似楼下房东太太养的那一只。

      “咯崩,咯崩……”

      白猫在嚼什么东西。

      梦中的苏岩表情淡漠心中平常,只见他上前了一步,看着那只猫,静静的站立了会儿,然后蹲了下去。

      意识深处的苏岩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要制止梦中的苏岩去看白猫在嚼的东西,可是力不从心。

      白猫突然抬起头,梦中的苏岩首先看到白猫的嘴上被鲜艳的红色绕了一个圈,而在猫的嘴角粘着一张黄色的纸,突兀得很。

      苏岩伸出手,揭下了那张纸。凭触感可以知道不是纸,用手一捻,手感滑腻,像是猪皮。

      应该是白猫正在嚼的东西。

      苏岩朝那堆东西看去,被猫已经咬得面目全非,可是凭直觉苏岩觉得那堆血肉模糊的东西不会是猪身上的某一块。鬼使神差,梦中的苏岩举起手摸上了自己的耳朵,左边那只。

      轰的一声响,睡梦中的苏岩还魂——意识深处的苏岩忽地睁大了眼。黑暗中他抬起手,摸上了自己左边的耳朵。

      颤抖着的手下是安静的伏在左边脸上的耳朵。真实的冰凉。

      三、电话

      “叮铃铃……”刺耳的声音在静谧中突然响起差点让苏岩从床上跳起来,手忙脚乱接起电话,电话那头许久没有人说话,只是杂乱的人的呼喊声,呼啸着的风的声音——

      “砰!”

      犹如破麻袋从高处掉在地上的声响,狠狠的击打着苏岩的耳膜和心脏。

      左耳突然窜进奇怪的声音,比恐怖还要恐怖——那个声音是两三个小时之前左耳进水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唯一的区别是刚才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现在则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凄厉的喊叫让苏岩瞬间毛骨悚然恐惧顿生。

      几乎是同一时间甩开了电话,苏岩摸到床头灯,发狠的按下去,黑暗依然是黑暗——心跳加速,灯没亮。

      静谧中的黑暗有种吞噬人心的力量似的,苏岩瞪着那片眼前的不纯粹的黑暗,红色黄色的或者其它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细微的光线融合在黑暗中,杂乱却充斥着未知的恐怖。

      左耳中那女人的声音不依不饶不停不歇不断的重复着那三个字一句话,我不服,我不服,声声入心——苏岩的心跳已经超速。

      翻身下床,凉拖不知道在哪里,赤着脚冲到了客厅找灯,左耳的女人声越来越大,仿佛就要冲破他的耳膜,灯座找到,抖着手按下去,“啪!”,光明驱走了黑暗,就在灯亮的瞬间,苏岩左耳的声音立刻也消失了,没有余音。

      “叮铃铃……”电话陡然再次响起来,被惊醒过来,苏岩循声看过去,是放在客厅充电的手机在响,这个时候的苏岩,头一次是无比害怕听到这个声音。还好是手机,上面有号码显示,政府大院警卫室的号码,苏岩接通了,自手机中传来警卫老王的声音,喊他立刻到县委大门口,说是出事了,有人找他。

      老王语气慌乱而急迫,这个时候,凌晨3点多,肯定是出大事了。跟别人呆着比自己一个人呆着好一万倍,苏岩几乎是冲下楼梯的,他发誓他等天亮就搬回家住。

      苏岩住的地方离县委不过几分钟的路程,五分钟后苏岩跑到了出事地点,县委大楼的门口站了一群人,县长和县委书记赫然立在那儿。

      真是大事。

      一个警察拦住了苏岩,紧接着警卫老王的脸跟着出现,朝那警察说了什么话,苏岩没听清楚。他的目光被远处地面上躺着的物体吸引住,那是一个人,趴在好大一滩血污中的一个女人,就是傍晚的时候他注意到的那个往县委楼里爬的女人。

      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

      有人让他去辨认尸体的身份,问他是不是傍晚的时候见过这个女人,不断有新的问题出现,然后是闻风而动的记者,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护士,有人拉着他到了一边嘱咐说不要乱说话,昏头昏脑间苏岩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跟着警察走到了尸体躺着的地方,扑鼻的血腥味让苏岩想要后退,警察适时催了他一声,却只觉得耳朵轰鸣不断,似被火车碾过后铁轨,残留了余声无数,听不到更多的人世言语。

      女人就那样静静的趴在那里,头对着县委大楼外的方向,不能瞑目,眼睛睁得好大,就那么定定的瞪着来往的人,没有人能够直视那对尚还淌着鲜血的眼睛。

      世界似乎没了人的声音,静默无语。

      四、黑锅

      当天晚上苏岩就被带到了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警察问了许多问题,然后签字,摁手印,那个询问他的警察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之后就将他带进了拘留所。

      县委书记的话还在脑子里面嗡嗡的响。

      “小苏啊,你是个聪明人,年轻人嘛,多多少少都要经历一些事情的,等这件事情过去了,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就等你来坐了……”

      □□局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换一个停职留用以及不久之后可能进监狱蹲班房的处分,条件不过是他帮他曾经的临时领导背一次黑锅。这一次死掉的女人本是到县委十二楼的□□局□□,结果被中午在饭局上喝得酩酊大醉三点之后回到办公室呼呼大睡的局长恶言以对。也是女人心下不服,爬上了开着的大窗户口威胁局长要求给个说法,恐怕是酒精作祟,局长冷笑转身不予理会,下一秒女人就跳下了十二楼。

      以死明志。

      □□局局长是□□的侄子,□□打电话给县委书记,要他务必摆平此事。县委书记找到公安局局长,局长出谋划策,只要找一个替死鬼背了这黑锅,一切都好办。于是努力想谁适合,公安局局长翻看现场的人证口供,视线停住,他看到警卫老王说的一句话:残联的苏岩当时就在那个女人不远的地方,看着那个女人。

      替死鬼就这样产生了。

      如果我当时过去跟那个女人谈一谈,或许,她就不会死,我也就不会……背这黑锅。

      可是我没有过去——

      所以……这就是报应?!

      ——凭什么报应在我身上!

      苏岩大叫起来,一个人的拘留室让声音回荡于四壁中,又荡回来,钻进了耳朵里,和还在记忆中的县委书记的声音,电话里头那个似乎是女人从十二楼跳下来时撞击地面的巨响,那无数遍重复着的“不服”,混成了一种分不清楚是谁谁在说话的声响。

      “凭什么……又不报应在你身上……”

      在那股混乱的声音中苏岩喃喃自语,抱着头,蹲在角落,脑海中的似乎应被封存的记忆如潮水奔过来,势不可挡。

      记得那一次,他刚刚当上公务员没多久,另外一个单位请他们单位吃饭,目的是酬谢他们单位一次小小的帮忙——那本来是分内之事,却在饭桌上成为了鼎力协助。酒足饭饱,请客的单位有人拿出了八个红包,笑着说各位辛苦了,涨红了脸的苏岩收下了红包,他也觉得这样和原则相悖,但是还是理所当然般收下。没过多久,他还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在这个地方,做另类的人,不如被同化来得安稳。他在残联做的是办公室文秘一职,有一个月被调到□□办做锻炼,在那里,他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言和鬼话,见得多了,心肠也就硬了起来,麻木的微笑应对来访的所有人,左耳进右耳出,说一套做一套成为他学得最快的办事方法,也是最有效的。

      回到残联办公室,再看到那些残疾人,他心中再无半分怜悯或同情,更多的不过是例行公事的对付过去。甚至有时候,他也有暗中收取求他们办事的人的好处,也有向某些□□的人索要好处的时候。

      以为可以当作寻常往事封埋的记忆充斥在脑海中,苏岩紧紧箍着似乎要被记忆冲爆的头,跪在了地上,朝着某一个方向,开始磕头认错般,不断的用头敲击着地面。他没看见,拘留室的通风口处,站立着一只猫,盯着他正在做的事情,已经好久。

      五、左耳的结局

      第二天早上拘留所的人检查拘留室的时候发现苏岩的左耳没了,看伤口应该是被生生咬掉的,鲜血淋漓,被咬应该不会超过一小时。

      地上有动物的脚印,经勘查,那是一只猫的足迹。它是从通风口进来,咬掉了苏岩的耳朵,然后原路出去。现场没有找到那只耳朵,附近也没有耳朵的踪影,没有拖曳的血迹留下,猫不是人,应该不会用布来擦掉印迹,或者,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那只猫吃掉了苏岩的左耳,所以才没有留下任何有关左耳的线索。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如果苏岩神智有清醒过来的时候的话,或许他可以告诉人们这些猜测是否是事实。

      可惜他已经精神失常了,原因,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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