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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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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阳殿。
温宿随性地坐在案前,支着一条腿,一手置于膝上,一手悬腕飞舞,笔下是恣意而略带克制的行草。
这些年来,温宿举止愈发狂放,常常不修边幅,披发跣足,喃喃自语,在炎阳殿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多,闭关越来越频繁。他已修到炎阳心法第九重,瞳孔已呈赤红色,此时他不像只手遮天的温氏宗主,倒像桀骜放浪的散仙。
温若寒默默地走进炎阳殿,跪坐在温宿对面,腰身挺直,头颅微垂,双手覆于膝上。
温宿停下笔,抬头看了他一眼,和颜道:“吾儿何事?”
温若寒道:“回父亲,是造神臂弩的事。三叔那边,送来的火萤石品质奇差,用这种劣等火萤石炼出的铁料达不到神臂弩所需的韧度,极易断裂。三叔的人说现今出产的火萤石就是如此,儿子业已去过穷奇道现场堪查,三叔所言不虚。他们正在寻找矿脉,开发新的矿洞,神臂弩的工期亟需延迟。”
温宿听罢,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那还真是巧了,当初你出征庆州,温暑二话不说,连夜出发将火萤石送往关中,怎么轮到我要造神臂弩,连矿洞都与我做对了?”
温若寒道:“儿子无能。”
温宿讽道:“是矿洞无能。”他招过内侍,吩咐道:“派人去穷奇道查。”
父亲不信任这个结果,是温若寒意料中的事,他垂下眼,又道:“父亲,还有一事。党项赠送的勇士,本应按惯例分散安置于各地监察寮,但因与我岐山修士习性迥异,相处不睦,儿子考虑到党项人擅驯马,想将他们安排至城西马场,统一管理,您看如何?”
温宿道:“这些小事你做主便可。”他皱皱眉,又道:“为父也听说了,这些党项士兵不服管教,成日吃酒闹事,在他庆州便罢了,如今是我岐山,便要依我温氏规矩,岂可事事顺着他们的心意?毕竟是胡夷,非我族类,心思难测,吾儿可要好好管教,岐山不养无用之人。”
温若寒道:“父亲说得是。城西马场地势开阔,形同草原,儿子先将他们集中教化,待适应一阵,再作安置。”
温宿挥挥袖子,道:“也罢。无事便下去吧。”
他低头又写了几个字,见温若寒还未动,不耐烦地蹙眉道:“还有何事?”
温若寒露出些小心翼翼的神态,道:“父亲,可否由儿子选择秦氏的流放地?”
“哦?”温宿对儿子的大胆要求似乎颇觉意外,饶有兴致地笑起来,放下笔,捋了捋被墨汁沾染的阔袖,取了一方洁白的帕子擦手,“说吧,你想将秦氏流放到哪里?”
“关西,大巴山,北疆,还是穷奇道?”
穷奇道,倒是温氏罪犯的惯常流放处,也是离不夜天最近的流放地。
温若寒定住自己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岭南广州府。”
“哦?”温宿擦完手,随手扔掉帕子,换了个端正一些的坐姿,做出“愿闻其详”的姿态。“岭南与世隔绝,林密涧深,气候湿热,蛇蚁毒虫遍地,自古是朝廷钦犯的流放之地,吾儿与秦氏女正是情热,将来想要见上一面都难,吾儿是要送秦氏女去吃荔枝,还是别有所图?”
“……儿子,只想她远离是非之地。”
“等将来,吾儿将为父取而代之,再接她回来?”
“……”
温若寒最怕的,便是父亲这种随时发作的疑心病,摸不着头脑,对也是错,错也是错,用他自以为的结论套对方用意,反复质疑,再三求证。然后不管温若寒如何回答,他心中又自有一番定论。
处理的办法就是,避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温若寒肃然道:“父亲所说四地,皆是岐山势力所及,但环境恶劣,孩儿不忍秦氏受苦。尤其穷奇道,是三叔势力范围,倘若三叔逼秦氏结盟,势必会成为父亲的心头大患,孩儿也不愿。当今中原,豪强林立,以我岐山为首,五大家族瓜分天下,西蜀盆地也有眉山虞氏、益州沈氏盘踞。儿子以为,这些地方大族不过是暂代我温氏管辖,将来父亲修得不灭之身,有的是时间将其慢慢收入囊中,唯岭南远在世外。
“岭南地大物博,物产丰富,四季如春。中原大部分农作物在岭南都可种植,稻米甚至可以种植两季,当今时局变幻莫测,蚕食吞并并非我岐山温氏一家在做,若大战,则无需担心口粮。北面五岭各关隘,和平时期开放,联通中原,战时只需封锁隘口便可隔绝战火,宜守宜攻。南有绵长海岸线经江浙徽鲁,无需经内陆就可保证南北贸易通畅。内有西江连接西南,外有港口直通南海。西江港口东可达琉球、扶桑,南可至南越诸国。
“广州府为岭南中心,条件并非传说中恶劣,当今不妨先将秦氏这颗钉子锲入岭南。待父亲取得中原后,再将人口南迁,将中原与岭南连成一片,到时,岭南必沃野千里,鸡鸣犬吠,农商繁荣。秦氏作为先驱,携岐山火种入驻岭南,引我温氏太阳越过南岭,普照天下。”
温宿一手托腮,手掌隐没在乱发之中,他目光炯炯,露出些欣赏的意味来,见温若寒停顿,伸出两根指头敲敲案面,“说下去。”
温若寒咽了咽唾沫,继续道:“父亲所求不灭,不正是为了这万里江山?山河永恒,唯朝代更迭不息,改造人心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始皇气吞六合,亦经数代努力。这也是孩儿的梦想,天下一统,太阳所沐之处,皆是我温氏疆土,太阳所济之民,皆是我温氏子民。孩儿无能,修不成大道,而父亲有的是时间。”
……
温宿啧啧嘴,道:“吾儿格局之大,为父自愧不及。”他看着儿子的眼睛,讥诮道:“吾儿为秦氏女打算可谓绞尽脑汁,这番大道理拿在炎阳殿上议论,那群家主也是要心服口服的。”
温若寒道:“秦氏这件事上,孩儿固有私心,但更多是为温氏政权延绵扩张考虑,这点孩儿与父亲目标是一致的。秦氏长驻岭南,为温氏开拓蛮荒,远的不说,就说眼前,每年岁贡都可撑起一千修士军费开支,于岐山于岭南都是好事。父亲尽可派修士在岭南设立监察寮,一方面为当地除祟收买人心,一方面监视秦氏举动。”
还可保护秦氏,仗剑行商。
温宿意味深长地一笑:“就派那群党项勇士如何?”
温若寒急道:“不可,党项人生于西北,必不适应南方生活,且生性散慢,若无强人管束,恐未出岐山,就将秦氏掠劫四散。”
温若寒这话说得可以说是慌乱了,在父亲的屡屡试探下,他明白了最好说“真话”的道理,况且,对秦氏的在意,于秦氏于自身,都是一重保障,是与温宿三方的制约。在这个前提下,这对父子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但是,温宿没有想到,温若寒交出了神臂弩,却拿着秦氏身家性命隐瞒了另一件事。他的惊慌,更出于温宿对那群党项勇士用途的试探。
“……很好。”温宿对儿子的“坦诚”感到满意,他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儿子,温若寒神色淡然,而颤动的唇角仍然暴露了他激烈的内心。
温宿理解为对秦氏的担忧。
“吾儿认为,秦氏真担得起开拓者的责任?”
“凭秦氏一家当然不能,但父亲手下人才盈门。”
“呵,”温宿嗤笑,“这哪是流放,分明是与岭南联姻,为父还要陪上许多嫁妆。”
“父亲此举,荫及温氏子孙,造福平民百姓,不亏。”
……
又一顿沉默与打量,温宿放下托腮的手,蓬乱的头凑过来,赤红的瞳孔仿佛是血染的颜色,阴声道:“吾儿画了这么大一张饼,是在为温氏规划还是为自己筹谋啊?”
……又来了。
温若寒凛然道:“父亲若功成,千秋万岁,自不必说。若不成,孩儿与父亲一样,百年之后,不过黄土一抔,而温氏的江山,仍在那里。”
他说完,额头已然有了湿意,直觉那两道目光像箭一样射了过来,要凿穿他的胸口,看看他心里在想什么。
半晌,温宿提起笔,写完手中的札子,盖上宗主印玺,交给内侍:“传下去吧。”
温若寒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父亲在札子上写下了“岭南广州府”几个字,那是秦氏的流放文书。
父亲同意了。他默默地松了口气,继续接受父亲的观察与揣度。
那道箭光在温若寒身上审视数个来回后,温宿啧啧嘴,摇头叹道:“像,太像了。”
温若寒蓦然抬头,明白父亲的心病又要犯了,原因在于自己像的某个人,这个人是温宿的禁忌,也是从小父亲针对和折磨自己的原因,他冷然道:“父亲,我是您的儿子。”
温宿紧缩的瞳孔乍然放松,近乎粲然地一笑,“你当然是我的儿子。”他又低下头,意味不明地道:“这么多年来,为父处处与你为难,剥夺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你恨父亲吗?”
又是一个死亡命题,温若寒想说,恨,当然恨,你一向如此,仗着自己的实力和地位优势,肆无忌惮地往亲近的人心上插刀,消磨仅剩的亲情,除了权势,你一无所有。
他缓缓地对上温宿的眼:“父亲,可否喜欢过什么人?”
温宿坐了回去,“你猜?”
温若寒自然是猜不出,反正父亲不喜欢母亲,对孩子们也很冷淡,对妾室们的“宠爱”,更多出于□□上的欢愉。
对已经厌倦了的女子至少在物质上也未曾亏待,有名份的,放逐至“落瑛台”,没名分的,给银钱放出不夜天。
“没想到老子无情,儿子倒是个情种。秦家那姑娘,为父是见过的。你三岁那年,她六岁,来栀柏苑与你玩,你偷偷拿了丹药与她分享,因为你母亲说等你们长大了会成亲,你笃信吃了丹药就能马上长大,结果因为药劲太强,两人都起了高热。小姑娘体质弱些,差点送命,你母亲派了不夜天的医师去秦家告诉她母亲才救过来,还不敢让秦延芳知道。”
温宿说起这些,竟露出些平常老父亲说起孩子童年趣事的慈爱来,让温若寒有一瞬间觉得,父亲对他并非毫无关注的。
然而,温宿再次习惯性地插刀:“病好之后,你们就把对方忘了……呵呵,没想到,还是偷偷在一起了。你以为是天意吗?不,势在人为,这不,还不是被老子拆散?”
“老子从未得到过的东西,儿子还想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