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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物 ...

  •   未开灯的病房光线暗淡。

      从上到下。
      她头顶炸开的鸡窝堆,黛青色的黑眼圈,眼瞳里缀连的红血丝,惨白如鬼的面色,宽松的白短袖,以及某国电视剧里沙雕女主钟爱的红底白条运动裤。

      还有这拿他当入侵者一般的敌意眼神和开场白。

      人们常说第一印象很重要。
      陈戈峰无情绪的眼睛在她身上冷淡地略过一遍后。

      出于生物本能地产生了对另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生物的第一印象。
      ——哪儿来的疯子?

      他没多话,单刀直入:“你走错了。”

      此刻的何娣显然还没适应看无声电影,她只当是自己没有用遥控器把声音调大,才会什么都听不见,而不是“我已经聋了”
      任何疾病仿佛都需要有一个接受期,需要慢慢地,缓缓地去接受“我真的病了”这个事实。

      说得简单点就是,她刚聋不久,所以会经常忘记自己聋了。

      已经撑出气场的“小狮子”低目注视他一张一合却没有产生音量的薄唇。

      她心里的噪意在不知不觉地叠加:“你说话能不能大点儿声。”

      他拉高分贝,压着脾性重复一遍:“你走错了。”

      一样的寂静。

      她条件反射地轻啧了一声。
      这尖锐细薄的声音在对峙的两人间突兀非常,像一线细细的导火索,把他压抑的不爽都点着了。

      陈戈峰睨着她,没有说话,丝丝缕缕的寒气从黑漆漆的眼仁里直往外冒。

      气氛僵硬得令人发指。

      光头老爷爷听得都要急死了,忍不住插了句话缓解一下氛围:“哎呦,她是怎么一回事嘛,这么大声都不听到。”

      老爷爷疑惑不解地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她是不是听不见啊?”

      陈戈峰板着的脸松懈一瞬,微扬眉,审视着她。

      老爷爷指耳朵的动作像慢镜头一样摄入何娣眼底。

      她看了看放在电视机柜上的遥控器,心中突然涌出一股陌生的感觉,这感觉驱使她瞥了一眼病房上的门号。408。

      画面定格在那个错误的房门号上。

      她愣住。

      像被开闸泻洪一样的记忆如潮水般波涛汹涌而来,顷刻充盈脑颅。
      啊……外伤性耳聋…
      啊……407房……
      啊……她走错房了…

      按理讲应该很尴尬的。

      何娣呆愣着半低下头,眼神放空沉思了几秒钟后,以一种神奇方式在缓慢地消化这个事实。

      她先是不明就里地抬手抹了把脸,而后死盯着门牌号低声自嘲地笑。
      笑声又嘶又哑,像夜里游走的厉鬼。

      事实上,也确实有点尴尬。对她这种向来心宽胆大的人也一样。
      尤其她刚刚还一副得理不饶人的鬼样子。

      光头老爷爷看着看着瞪圆眼睛,把食指又移到了太阳穴,小心翼翼地悄声说:“她是不是脑袋也有点问题?”

      陈戈峰没置可否,盯着她笑得一抽一抽的肩膀。

      她笑了足有半分钟,才缓回来。

      何娣的社交原则就像是掷一枚硬币,好与坏,黑与白。她只要知道结果了,绝不会顾忌犹豫,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现在的情势很清晰。
      她走错了,她的锅,她该道歉认个错才是正经。

      何娣用手掌摸着额头左右使劲搓了搓,让自己清醒些。接着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额头抵着指尖,头顶的乱发跟着低俯的头颅稀稀拉拉掉下来,凌乱地半遮住脸。

      她用不小的声音坦诚道歉:“不好意思哈,大兄弟,我走错了。”

      “这房门号简直太像了啊,我的,我的。”

      “抱歉抱歉,你们吃好喝好睡好,打扰了哈…”

      她一边说,一边在他模糊疏离的脸庞上晃了两眼。
      半转身,往外。直到完全退出房间,声音和身影都隐去在走廊的昏聩里,消失不见。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须臾。陈戈峰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手枕着后颈又默然靠回了枕头。
      这是什么深夜情景剧。

      他闭上眼。光头老爷爷嘟囔了两句也没再说什么。

      夜晚的风像起起伏伏的浪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拍打窗玻璃,节奏舒缓,旋律柔软,像母亲温柔的嗓音吟唱的摇篮曲。

      良久,他陷入睡梦,一晃眼就忘记了这出连主角的脸都没看清的,莫名其妙的情景喜剧。

      —

      心大的人就是好,有什么梁子什么结,歉一道,说清楚了,对方也没露出不接受的表情,就算完事。

      何娣揉着眼睛回了407病房,和看电视的光头老爷爷打了个招呼后,真啥也没多想,直接倒回床上不到半分钟就睡着了。

      要搁了别的心思敏感又面皮薄的人经历这种社死场景,不说连夜离开医院,至少入夜难寐。

      光头老爷爷按几下遥控器,关了电视,也睡下。

      病房陷入昏暗,室内药味仍然浓郁,老空调的凉风呼呼地吹,声音沉闷老旧夹着颗粒感般的噪音,像旷野的杂草粗砺且不柔顺。

      她耳边清静,一夜无梦。

      -

      清晨八点,金流酥般的阳光从窗外流溢进来,光滑的纯白地板砖被映得反射出橙亮色的光。

      何子和张四并肩坐在何娣的床边,一人翘着兰花指细致地剥橘子皮,另一人翘着二郎腿专心致志地削苹果。

      床头边的立柜上摆满了他两还有娣姐其他的小弟送来的保养品,从果篮,牛奶,花生瓜子到某某外婆做的银耳番茄鸡蛋汤,草莓炒韭菜…

      而被这么多人关怀,送礼的主人公何娣,此刻正双手安稳地交叠在胸前,仰着一张惨白的小脸,嘴唇微张,呼呼大睡。

      张四削着削着,忍不住看了一眼平躺在床上,睡得极其阴间的大姐头,气音冲着何子道:“你姐一直是这样睡觉的?”

      何子低着脑袋,凑近他,同样用气音回:“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和她睡一张床。”

      张四摇摇头:“要是睡一张,估计会被吓死。不愧是娣姐,连睡着都这么有气场。”
      来自阴曹地府的气场。

      何子像回想起什么,静下一会儿,拇指和食指捻起一段绵白色橘络,三角网似的起吊在指间。

      “啊……我想起来,小时候和我姐睡过一张床,她那会儿不这样睡,就是会说梦话。”

      张四有点好奇,问:“那她原来怎么睡?”

      何子淡定放下橘子,站起来。

      在光头老爷爷和红发阿姨安静地注视中,两手打直高举过头顶,合掌,左脚脚掌抵右腿的膝盖内侧。

      张四:“wow~gold chicken lonely stand~”

      金鸡独立还未站稳。
      何子的牛仔裤口袋里传出一阵清亮的电话铃声,他镇定摸出手机,拇指往左一滑接通了电话。

      听筒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小贩的喇叭声混着搓麻将的声音盖过了电话那头那人的几句开场白。

      再入耳时,就是陈大梅女士单刀直入的追捕令,一字一字嵌上金边一样的严肃冷硬。
      “把电话给你姐。”

      何子顿住片刻,视线转到她姐的耳朵,眉间渐渐皱成川字。
      他拉开电话,在张四毫不知情地凝视下,捂着额头自言自语:“操,不该接的。”

      电话重新拉近,他拖着调子含糊其辞:“啊……我姐还在睡觉,要不晚点再打?”

      “老鼠,你老实跟妈讲,你两是不是又去做什么什么恐怖探险直播了,妈不跟你多话,马上回来,马上。”

      “幺鸡,吃一个。”

      “你两不修车还有别的活能干,非得去做这个,我前几天看新闻,有人去火山探险,死里头了。

      “你,还有你姐赶紧给老娘回来。尤其是你姐,瘦得像根甘蔗,还一年到头到处瞎混,她那细胳膊还没我二指粗,能拧得过谁。”

      “你看她那得瑟样,回头被人打进医院里,你让妈怎么活。”

      “哎,二条。”

      何子:“………”
      然而他姐已经被打进医院了。
      还有,我觉着您活得也怪滋润的。

      “快把你姐喊醒,偷摸跑出去,还敢不接老娘电话。”

      何子低目瞅着睡得一脸安详,躺得笔直的“瘦甘蔗”。
      他倒是想喊她接电话,关键她接得了吗,她又听不见。她接了不全爆了嘛。

      张四低声:“咋了,电话那边谁啊?”
      何子做口型无声地回:“我妈。”
      张四:“啊噢…”

      张四和他两是同一个高中毕业的,三人不仅是同学,也是工友,都在何娣大舅舅家的修车厂里修车。
      因北关县城经济不怎么发达,所以修车厂也少。早两年,没有同行业的竞争对手,大舅家的修车厂生意一直风风火火。

      就前几个月,同一片儿区里突然冒出间青哥修车厂抢生意,价格更便宜,老板俊俏吸人眼。
      生意一天天落下来,大舅耳根子又软,听着谁干了别的什么赚了大钱,干脆就关了修车厂跟着别人养猪去了。

      至于何娣他们,为什么要做恐怖探险直播。

      原因很现实,修车厂倒闭,他们失业,需要新工作混口饭吃。
      正好他们几个本就爱全国各地到处耍,赶上这两年短视频兴起,两个条件一撞,事情自然而然就成了。

      之前他们去万河古镇,也是听说当地有一所闹鬼的女高废校,才特意选址在那里。

      他们姐弟两太了解陈大梅的尿性,悄没声地干这行干了几个月都没敢吱声。
      两人都知道母上大人没可能同意,毕竟这份工作不稳当,又有危险性。

      但纸总是包不住火。
      他们上个月去某废弃医院探险的视频火了,几百万的收藏,上了热门。视频被陈大梅的麻友瞅见,认出这两小兔崽子。
      密语一传,闲话一说。
      母上大人的夺命连环扣一直扣到现在还没个停。

      张四知道这事儿,没啥用处的语气词一出嘴,再没说话,埋着头只顾削苹果。

      何子:“我叫了,没叫醒了。”

      “我们这旅游在,没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您不是关注了视频号嘛,咱几个这几天乖乖的,啥也没更新啊。”

      何子另一只手也握上手机,心脏扑通地等老娘说话。麻将碰撞的清脆声响有节奏地传过来,却半天没有人声。

      何子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唤:“妈…”

      陈大梅:“行,老娘就当你们去旅游了,视频号我都看着在,要是又去什么废弃医院,乱葬岗,你看我不捶死你们两个。”

      何子连连应声:“行行,保证不去哈…那过两天再通电话。我们这儿旅游胜地,住一天贵死了,时间宝贵,我们赶着去玩的,不多说了啊。”

      啪嗒——
      电话挂断。

      张四放下削好的苹果,从那一堆保养品中拿出一个淡粉色饭盒,打开,平和递到何子面前。
      “来,旅游胜地土特产,草莓炒韭菜。”

      -

      时间拨到下午三点。
      何子和张四去了南城市区的朋友家里打牌。

      何娣中午饭吃饱,两小时午觉睡饱,一个鱼挺身坐起来。她靠着床头,悠长地打了个哈欠,环顾一圈因两位小弟离开后过于安静的病房。
      发了一会儿呆后,实在闲得没屁事干,就开始找人唠嗑聊天。

      一号目标锁定光头老爷爷:“您是什么病啊?”
      老爷爷点点脑袋,混混沌沌地说:“不清楚,我记不得名字,我儿子记得。”

      何娣睨一眼老爷爷锃光瓦亮的头顶:“脑袋啊…我懂,一般脑袋做手术都要剃光头,跟我外公一样。”

      因年岁过大,自然脱发至光头的老爷爷斜眼瞅她一下,合嘴。

      何娣:“阿姨您啥病啊?看着挺精神的。”

      红发阿姨知道她听不见,指了指嘴,摇摇手。意思是,隐病,我跟你还不熟,不方便说。

      何娣点头:“嘴?辣椒吃多了?”
      红发阿姨:“………”

      耳聋的何娣在跟同病房的光头老爷爷和红发胖阿姨,有障碍地沟通了十分钟后。
      光头老爷爷适时地别过头,截断话茬,果断选择了看起了美食节目。

      红发阿姨紧跟着指了指窗外,吓得何娣还以为她受不住嘴痛,想跳楼。
      结果,阿姨在何娣担忧的眼神下快速地出了病房,一溜烟跑去对面的广场上喂鸽子去了。

      被同房病友嫌弃的何娣在独自又发呆了半晌后。从瓜子袋里头捞了把瓜子,搁在口袋里,手里又掬了一小把。
      一边吊儿郎当地磕,一边走出病房,拐进两头通风的长走廊内漫无目的地晃荡。

      —

      408病房。
      一个身穿白衣戴白口罩,身形略胖的护士推着护理车走进来。胸前工作牌上,明净清晰的两个字——陶亿。

      陶亿有十几年做护士的经验,平日说话嗓门大,性格热情开朗。
      该随和的时候随和,但该严肃的时候也极严肃,遇上不遵循医嘱的病人,她就变了张脸,露出高中班主任抓到某某同学偷玩手机时的冰山表情。

      护士掂着脚在调节老爷爷输液管的速度。

      一阵“咔,咔,咔”声从走廊到室内,由远及近,播散开来,在微凉安静的病房里懒懒散散得很刺耳。

      陈戈峰掀起眼皮,向声源处投去寡淡的一眼。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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