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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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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风骨
多年以后,南风每每看见殿前的这片鄢陵梅树,都会想起她初次入宫的场景。
在那个微凉的雨天,她与他的初次相遇,却被命运信笔潦草,书了最差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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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永安元年,三月三。
被笼罩在层层迷雾中的皇城,终于迎来了些许细雨。雨珠打碎薄纱,让人得以窥见这深深宫苑最原本的样貌。
禁内,建章宫前。
萧太后最喜爱的一排鄢陵梅树下,此时已经落了不少嫩黄的花瓣。
若是往常,早已有宫人细细扫去。
可今日,是秀女入宫的日子。
仪仗队此刻正在建章宫门口行着叩拜大礼。洒扫的内侍婢子,都低着头跪在湿漉漉的凤纹石板上,无人敢动。
“三叩九拜~”
礼仪官尖细的嗓音已然变得沙哑,远远听着,甚至有了几分男子气概。
南风站在队伍的最末端,跟着起起伏伏的声调,行着跪拜大礼。
她低着头,亲眼看着自己的月牙白宫装,被雨水全数打湿,膝盖上还粘着脏污的泥点。
胭脂湿成一团粘腻的挂在脸上,睫毛上的积起大大小小水珠,阻碍着她的视线。
--这已经是第六次行跪拜礼了,可建章宫的宫门却始终紧闭着。
--萧太后若不接礼,这头保不齐要磕到深夜。
思绪缓转间,礼又行了两次。
前排几个高位嫔妃,已然跪的站不起来了。婢子们刚要上前去扶,队伍中间又晕倒了两个。
呼叫声、拉扯声,杂糅着回荡在雨里,混乱不堪的仪仗队,终于抹掉了皇家的最后一丝体面。
其实太后不接礼,也是有原故的。
且不说先皇刚殁,尚在孝期,皇帝就为了娶他的小青梅而大肆选秀。
就连前几月边境频频报急,他都坐视不理。将士们打仗的粮款拨不出来,皇帝便一退再退,丢了两座城池不说,还把两个妹妹都送去和亲了。
以女子一生,换自己苟且享乐、偏安一隅,真是让人恶心。
南风吐出一口浊气,暗想,哥哥说的没错,是天要亡我大梁。
正想着该如何挨到天黑时,身后便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宫嫔们齐刷刷的扭头,看向即将要救她们于水火的皇帝。
南风本也想回头看看,这个昏君究竟长什么模样,却生生被面前的一张张花脸给吓停了。
这哪里是什么大家闺秀,分明是一排面目狰狞的女鬼。
南风咽了一口吐沫,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没再扭头,只远远的瞧了个背影。
细雨中的皇帝头戴冠冕,颈如白玉,身姿颖长挺拔,着一袭玄色金丝蟒纹朝服。
他行的端直,走的稳重。
若是不说,谁能想到,这就是世人嘴里的那个昏聩帝王?
皇帝稳步走到建章宫门口,两指掀起朝服,直直的跪下,连冠子上的旒珠都未有半分闪动。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倒像是练了千百遍。
“请太后接礼。”
“请太后接礼。”
这样的话他约莫说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建章宫的门方才开了。
殿内钻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公公,笑着道:“太后娘娘口谕,礼已受,赏绢帛数匹、金钗数只。”
“儿臣多谢母后。”
话音一落,建章宫的门再次合起。
未等宫人来扶,皇帝就自己站了起来。他迎着蒙蒙细雨,缓步走下白玉台阶,走到了仪仗队的跟前。
还未开口,便有公公来传话。
“皇上,皇后娘娘差人来问,说今日天寒,是否将礼改至明日?”
公公话音一落,嫔妃们都抬起了闪着光的眸子,齐齐的看向皇帝。
可皇帝说:“礼不可废。”
公公懵了,礼仪官懵了,刚刚要转醒的几个秀女又晕了过去。
“可已有几位娘娘晕倒了,这如何…”
“太医、内侍是干什么吃的?”
“嗻,奴才这就去请...”
南风听的满头都是问号。
--丧期选秀,究竟是谁有违礼教?
--大言不惭,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此时此刻,她真想像自家哥哥一样,贴上他的脸,骂一句昏君。若能一头撞醒他,倒是更好。
但她拎得清自己的斤两。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大梁,早已是千疮百孔,只待被他挥霍殆尽了。
在冷雨里站了半晌,太医就匆匆赶来了。他就拿着针,扎醒了晕倒的嫔妃。婢子们架着宫嫔,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长乐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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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立在原地,冷眼望着仪仗缓缓消失在视线里,他方才乘着辇,回了未央宫。
未央宫里,已有暗卫在等。
“弄清楚了?”
“回陛下,十个里头,四个是萧丞相的,两个是沈将军的。”暗卫一边说,一边呈上写着宫嫔名字的纸条。
皇帝瞥了一眼,两指捏着纸条挨到烛火上去。
“和亲的车马走到哪了?”
“已快到边境了。”
“嗯,下去吧…”
随着话音渐落,燃着火的纸条也在他手中尽数熄灭,找不到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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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南风已行了礼,坐着软轿到了自己的寝殿---清漪阁。
清漪阁是后宫里最偏远的殿宇,整个院子只有两进,廊檐低低的,院内也不开阔。但清漪阁临着梅园和御花园,景致倒是出奇的好。
加上南风从家里带的使女小满,整个宫共三个婢子,一个内侍。不过人虽少,但婢子们却十分伶俐。
她还未到,便准备好了姜汤和驱寒的药。小内侍正在后院烧着沐浴用的水。
南风躺在浴桶里,一边揉膝盖一边问。
“你俩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话,我叫冬儿,她叫夏儿,在后院烧水的公公叫小秋子。”
--夏秋冬?
倒是好记。却也只是为了好记。
南风又饮了一碗姜汤,道:“名以正体,字以表德。我给你们改个名字可好?”
“奴谨听娘娘的。”
“你们在宫中行走,名字也不好太跳脱。不如就叫冬雪、立夏和立秋吧。”
那个唤作冬雪的婢子,弯着她细细的眉眼,笑着道:“奴知道,这是节气的名字!”
南风看着她,也柔和了神色,温声说:“人生人世而有气,人身人性而有节。是节气,亦是气节。”
正在添水的立夏也笑起来,轻声道:“多谢娘娘赐名。”
换上寝衣,晾干了头发,南风就钻进了她的小被子。被子暖烘烘的,应当是提前用暖炉捂过了。
疲倦如潮水袭来,淹没了点点思绪,不过一会,她就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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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断断续续的飘了十天。进宫那日因着天寒病倒的嫔妃,才都陆陆续续的好起来。皇帝也终于有了机会,来召幸他的美人。
哺时,南风听说他召了自己的小青梅,萧丞相的嫡女萧婕妤侍寝,才带着小满去了梅园。
本想着趁雨打光梅花之前,摘几捧回去插瓶做景。
但是南风运气不好,梅还未摘,就碰见了皇帝。
他坐在雨里饮酒。
南风一怔,本想转身就走。可远远的,她和皇帝对视了。
于是她缓步过去,给他请安。
“皇上万福。”
“来此处作何?”
“摘梅花。”
对话仓促的结束了,空气里漂浮着浅浅的梅香。
南风看着他的玄色大氅上已经沾满了雨滴,雨水顺着鬓角缓缓滴落,又混到他的酒杯里。
她皱着眉,犹豫片刻,还是撑着伞走了过去。
站在他身侧时,那人忽然开口道:“爱妃可喜欢雨天?”
“不喜欢。”
南风垂下眼帘,睫毛下落着大片灰白的阴影,她顿一顿,又道:
“雨下的多了,会发大水。水漫过河、浸上山,不会游水的猪、牛、人就都飘在水上。胀起来白花花的一片。皇上,你见过吗?”
皇帝冷笑一声,道:“但凡有机会,就要来提点朕。你倒是和你哥哥如出一辙。一样的碧血丹心,一样的……”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站起来,南风才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要高。
皇帝面对着她,湿冷的手像蛇一样,扣住她持伞的腕子。略微偏一偏,把自己和南风都隐没在伞下。
“一样的不怕死。”
声音凌冽如泉,引来彻骨寒凉。
但南风不怕冷,她直直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道:“不默而生,宁鸣而死。”
皇帝眼神微暗,拉着南风的手一施力,把她扣在自己湿漉漉的大氅上。另一只手拨上拇指的墨玉扳指,转瞬间,从冷玉中弹出一节细小的刀片。
尖细的刀刃裹着湿冷的空气,从南风的面颊上一路顺着经脉向下游走,最终停在肚腹下绣着的兰花上。
他冷笑着,在花心轻轻的打着转儿。
“嫩蕊折时飘蝶粉,芳心尽处点腥红。若朕做刽子手,当从此处开始……”
大氅上墨色的细毛挂着水珠蹭在南风的脸上,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间,让南风产生片刻的恍惚。
--眼前的不是人,是个沾污的厉鬼。
南风死死的咬着唇,指甲扣在柔嫩的掌心里。恐惧从尖细的刀刃攀附而来,她靠着嘴里泛出的腥甜和疼痛,才能勉强站住。
片刻之后,冷气退却。
皇帝放开她腕子,坐上了备好的辇。
将要出梅园的时候,他终是回头瞥了一眼。
只见那抹月牙白已然忙碌在梅树黑黑的枝杈之中。
皇帝勾起一抹笑。
--是啊,她说她是来摘梅的。
--这样有骨气的人,大梁,已是不多见了。
“福至。”皇帝一声唤,首领太监福至公公就赶忙跑到他跟前去。
“皇上有何吩咐?”
“你去告诉皇后,让她请方嬷嬷去清漪阁教习。”
“嗻。”
作者有话要说: ---植物分割线----
鄢陵蜡梅,花蜡质厚、香味浓、花型大、花期长、耐寒能力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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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南风歌》-上古歌谣
萧婕妤·萧亭瞳:日生东方,冰满池塘。以涸冱之寒质,承亭曈之晓光。其象斯洁,其容可阅。炳尔昭焕,朗然澄澈。《初日照冰池赋》唐-冯宿
小满:节气名。小满,小满,小得盈满。
立夏:八节之一。立夏三候: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
立秋:八节之一。立秋三候:凉风至;白露生;寒蝉鸣。
冬雪:立冬+小雪。说到冬天一定要有雪才有意境,所以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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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蕊折时飘蝶粉,芳心尽处点腥红。冯梦龙《情经》(改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