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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过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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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铭第一次遇见时晏的那年他二十八岁,在本市的一家三甲医院当主治医,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谈恋爱也没感受过什么温情。
苏宇哲打电话过来的那天难得他不用值班。苏宇哲在电话里向他大倒苦水,说公司遭逢重大危机,他不得不去国外出差好久,归期不定,想把刚高考完的妹妹托付在周铭家里。
“老兄,我真的很惨,”苏宇哲是这样说的,“而且我妹很听话的,肯定不会给你惹麻烦。”
周铭从高中起就一直和苏宇哲关系非常好,看他现在这么难,想想也就同意了。
苏宇哲问了他晚上在哪吃饭,就直接开车来了医院食堂,还带着时晏。
时晏的眉眼和苏宇哲有些相似,不过比他要柔和很多,是很漂亮的小女生长相。因此周铭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她穿学生制服,白衬衫和格子裙,黑色长筒袜,侧扎低马尾,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像初春的雨露或是早间的阳光,和任何美好的代名词有关。
一见到周铭,她好奇地瞪大眼睛,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向前倾,用天真的口气问,“你就是周铭?苏宇哲常提的那个有名的医生?”
“晏晏,怎么说话的?”苏宇哲在旁像长辈一样教训说,“要叫哥。”
“好吧,”苏时晏吐吐舌头,一脸做了坏事又死不悔改的表情,随意地说了句,“周铭哥。”
“不过周铭哥和我哥一样大,”她又不安分地补了一句,“都二十八了,其实叫叔叔也行。”
“……”
苏宇哲订的晚班机,把小姑娘连同一个行李箱留给周铭就急匆匆走了。晚上周铭还有一个会要开,就让时晏先在他办公室等会儿。
直到晚上九点半,他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去叫她时,小姑娘正坐在那个大大的行李箱上,一条腿悬空,另一条腿艰难地点地,脚尖一蹬,她欢呼一声,转眼间随着箱子歪歪斜斜地滑了出去。
周铭刚打开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少女张开双臂,散了满头青丝,裙摆摇晃着。
她像窗外的月色皎洁明亮,就这么直直地朝周铭扑了过来。
周铭直愣愣地看着她,下意识的举动居然是退后一步,而不是扶着她。
“砰”的一声,行李箱因为受力过猛重重地倒地,好在她反应很快,提前松开把手,但还是屁股着地摔了一跤。
时晏“哎呦哎呦”地坐在地上叫唤,抬头嗔怪他,“周铭哥你怎么不扶着我一点?”
周铭笑,“摔得好,摔疼一点才长记性。”
时晏怏怏地爬起来,缩着脖子嘟囔了句“老奸巨猾”。
“你刚说什么?”周铭淡淡地扫了眼她脸上的表情。看来没摔疼。
“没有!”时晏立马说,随后像是为了掩盖先前犯的错误,非常积极地、哼哧哼哧地把那个硕大的行李箱扶了起来,催促道,“走吧走吧,回你家回你家。”
“箱子我来提吧。”
“不用不用!我跟你说我很能干的!”
……
周铭记忆中的时晏很喜欢说叠词。
买了好吃的东西问她吃不吃时,她说“好啊好啊”,想要帮她的忙时,她说“不用不用”。
她难过时,却什么也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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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时晏一觉睡得很沉。
直到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轻轻叫她,“时晏”,她才猛地清醒过来。
要和周铭哥相亲。
睁开眼睛,驾驶座上周铭正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他似乎来前仍在工作,面有倦色,那双眼睛却透彻清明,看她时有几分不明显的温柔。
但也许只是错觉。
“我睡了多久?”苏时晏揉揉眼睛,坐直身子,“我们下去吧,苏宇哲给我们订了位子。”
周铭点点头,说“好”。
下车后,两人并肩而行,向餐厅走去。
周铭一路都很沉默,低头缄默不言,只是在过马路时伸手拉了苏时晏一把。
他的手温度很低,触到苏时晏手臂的皮肤,又很快把她放开了。
“看路。”
苏时晏这才稍稍回神,礼貌地说,“谢谢周铭哥”,先他一步走进餐馆。
苏宇哲给他们订的卡座在最里边靠墙的位置,头顶有一盏珊瑚形状的照明灯,投射下暖黄的光。客人之间的座位都隔得很开,连说话声也听不见,是一个很适合私人谈话的场所。
菜还没端上来,苏时晏放下包,和周铭相对无言坐了一会儿,有些受不了地起身去洗手间。
这间餐厅是半封闭式设计,中庭是一个小花园,种满粉艳的康乃馨和嫩黄的秋菊,青石板铺就的地砖上依次摆放着一盏盏圆形地灯,正好打在花坛里,让四周的景象都变得美轮美奂,像是童话中公主和王子的后院。
苏时晏忍不住驻足欣赏了会儿,又发觉留给她的时间有限,便赶紧加快了脚步。
洗手间在走廊的尽头,男厕和女厕用石墙隔开,木门虚掩着。
苏时晏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见一点微弱的声音,像是女人在呻.吟。
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缓缓地一步一步后退。
声音的源头不在洗手间里面,而在户外的草坪,由于有宽阔的灌木丛挡着,苏时晏刚才过来的时候没发现。
她转身朝那边又走近几步,看见坐在葱绿的枝叶后面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英眉挺鼻,短短的黑发,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
他正微微躬身,侧过头,轻轻啄吻着他身边的女人,嘴唇在她的脖颈、耳畔间流连。
女人陶醉地闭上眼,发出有点大的叫声。
苏时晏突然觉得头很晕,不愿再打扰他们,放轻脚步准备离开。
没想到不小心踩到附近一块碎瓷砖。
“谁?”
路景文飞快地向这边看来,一眼就看见了她,直接把身上的李小茜扯开,起身追了过来。
他走到她面前,脸上露出央告的神情。
“晏晏。”他说。
“抱歉,”苏时晏笑了笑,“我还有事,你们可以继续。”
说完,她不愿意在此逗留多一秒,也没有再去洗手间补妆的心情,索性掉了个头,回到餐厅。
苏时晏似乎听到李小茜也过来了,有些不满地问,“景文,那女的是谁啊?”
路景文很空洞地回答:“不小心认错人了。”
回到原位,菜已经端上来了,两份五分熟的菲力牛排,配炸鳕鱼和薯饼。
“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服务员又问了一句。
苏时晏想了想,说:“两瓶威士忌。”
过了一会儿,感受到对面周铭的视线,她强颜欢笑,小声解释说,“好久没喝酒了。”
周铭看了她一会儿,眼神平静,这才低声说,“你喝吧,晚点我送你回去。”
苏时晏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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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段时间,周铭出去接了个工作上的电话,回来时已经是半小时后了。
他重新走到原来他们坐着的那个僻静的角落,发现桌上的餐食一口未动,座位上也没有一个人。
他低头看去,地上坐着一个孤零零的女孩,捧着威士忌酒瓶,里面已经空了大半。
“她好像喝多了。”侍者走过来说,“幸亏您是和她一起的,不然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周铭向侍者道了谢,随后询问他是否有醒酒汤和热毛巾。
“好的,我很快把东西送来。”侍者说完后快步离开了。
周铭在时晏身边蹲下。
她背对着他,也许是因为酒醉的缘故,头无力地歪在一边,轻轻靠着椅子腿。
周铭轻声叫她的名字:“时晏?”
她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到底在和谁说话。
“你来啦?”她说。
“抱歉,有个患者家属打电话过来咨询手术的事情,”无论她把他当成谁,周铭都决定好好解释,“是个大手术,他们不太放心。”
“那后来呢,你安慰他们了吗?”她似乎有些紧张。
周铭笑了笑,“嗯”了一声。
时晏也笑了起来,肩膀微微抖动。她突然转过身来看着他,叫他“周铭哥”。
周铭微微抬眼,这才发现原来她一直在哭,奇怪的是刚才她说话时的语气听上去却很淡定。
可现在她面对着他,断断续续地抽噎着,豆大的眼泪落下来。
她涨红着脸,哭得实在是厉害。
周铭想问她为什么会这么伤心,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肩,静静地等她停止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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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非要给生命中重要的人排个序,以前的苏时晏会说,第一是苏宇哲第二是自己。
若是在一年前,她可能会说,第一是苏宇哲,第二是自己和路景文。
在苏时晏眼里路景文并没有苏宇哲重要,她还没有为爱情盲目到六亲不认的程度,但在她的心目中,自己和路景文始终是紧紧挨在一起的。
直到现在,她仍然无法接受现实。这让她觉得非常痛苦。
过了许久,她哭累了,感受到有人正拿着热毛巾替她擦脸。
脸被擦干净,她觉得舒服很多,只是胸腔内还残留着些许大哭过后的不适感。
苏时晏还没有完全酒醒,头脑还昏涨不已,完全是下意识地开口说道:“周铭哥,谢谢你。”
周铭扶着她坐到座位上,似乎是嫌热,把风衣脱了下来,挂在椅背上。
苏时晏视线落在他的衬衫上,袖子往上挽了两折,露出一截干净漂亮的手腕。周铭微微偏头看她:“感觉好点了吗?”
她摇了摇头。周铭就用手背贴住她的额头感受了会儿,随后自言自语道:“也没发烧。”
“没关系的,周铭哥,”苏时晏说,“我只是哭累了。”
周铭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还是问道:“为什么哭?”
苏时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觉得太难受了,哭出来会好受点。或许在潜意识里,只有哭出来才是自我解脱的最好方式。
一个月前,她还是没有眼泪的苏时晏,因为根本无法哭出声来。
“在想什么?”
“周铭哥,”苏时晏很轻很轻地说,“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不再想到他和那个女人……”
她眼圈又红了,情绪逐渐激动:“我不想再看到那样的画面……他和那个女人在接吻……”
苏时晏已经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了,但脑海中总是跳出那样的片段——先是路景文在吻李小茜,然后画面变换,变成了路景文在吻她自己。
“周铭哥,求求你帮帮我……”苏时晏没有目的地哀求着,只希望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不要让我再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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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铭和苏宇哲在学生时代就认识,两人性格互补,兴趣相投,这段友好的关系一直维持到了现在。
他早前也从苏宇哲口中听说过时晏的事情,苏宇哲用“被一个瞎了狗眼的渣男给绿了”来形容。
周铭也是知道时晏那个男朋友的,几年前见过一次,印象中是一个开朗阳光的大男孩。
出来和时晏吃饭也是受苏宇哲所托。
苏宇哲那天晚上打电话给他,不无忧虑地说:“我们晏晏这回受的刺激有些大,能不能帮我劝劝她?”
这段时间周铭很忙,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但还是答应了。
只不过对苏宇哲坦言:“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劝她。”
他和苏宇哲同龄,时晏足足比他小了十岁。周铭不知道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的心理,更不知道如何能治愈情伤。
如果用他自己的方法,他会告诉时晏,忍着就好,时间会治愈一切。
但显然不能这么做。
苏宇哲说:“没关系,你是医生,她总是更愿意听你的话一点。”
然而亲眼所见时晏哭得实在是伤心,周铭突然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发现自己不能做什么,只能不厌其烦地替她擦拭眼泪,无奈道:“时晏,你说,我能怎么帮你?”
她没有说话,头垂下来,靠在他肩上。
侍者把煮好的醒酒汤端了上来,周铭喂她喝了一点,然后抬头对侍者说:“付账吧,今天看来是吃不了了。”
他扶着时晏站起来,本打算背她去车上,时晏却摇头拒绝了。
“我自己能走。”
为了证明自己,她径自往前走了几步。
周铭看她走得还算稳当,便缓缓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到了门口,时晏停下脚步,停得太突然,像是猛地受到惊吓,或是生理性地在抗拒着什么。
“怎么了?”周铭走到她身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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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时晏死死地盯着前方的人影,脸上出现很脆弱的表情。
路景文拉着李小茜正打算从门口进来,先是看到苏时晏,紧接着看到苏时晏旁边的周铭。
李小茜认出了苏时晏,阴阳怪气地“呦”了一声。
路景文面色不善,问周铭:“你是谁?”他又转头去看苏时晏:“晏晏,你们在干什么?”
周铭感受到身旁的女孩哆嗦了下,像是突然受凉之后的应激反应。
他侧身把她挡住,低声道:“这里风大,我们先去车上。”
说完,他俯身拉起她的手。
路景文脸色一变。
苏时晏身体僵了下,却没有反抗,只是失魂落魄地任由他带着回到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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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很温暖。周铭把照明灯打开,发动引擎,想到了什么,转头问:“送你回家?”
时晏呆呆地看着他,却很缓慢地摇了摇头。周铭看见她突然倾身靠过来,说“不要走”。
时晏身上带有浓烈的酒气和淡淡的女士香水的味道,贴得离他很近,左手揽住他的肩,右手攀住他的脖子,就这么凑到他近前。
周铭皱了下眉。
时晏喝醉了,可他还清醒着,更何况她还是苏宇哲的妹妹,周铭不想在这个时候占她便宜。
“时晏,”他提醒她,“你看看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啊,周铭哥。”时晏固执地保持这个姿势不变。
过了一会儿,时晏又低低地哀求。“帮帮我,好不好?我不要再想起路景文。”她又提出了那个要求。
周铭叹了口气,微微向后避开了点,妥协般地问道:“我怎么帮你?”
时晏原本那双迷离的眼睛突然睁大,眼中似有流动的光彩,让周铭不禁联想到神秘的星河。
“我不要再想起路景文亲我的感觉,”她说,“周铭哥,和我接吻吧。”
周铭自认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毕竟世上的路有千万条,他不必耗费心神困顿其中,也鲜少体会到真正的心伤。
只有一次,几年前他即将离开本市,启程远赴S省工作三年,在人潮往来熙攘的机场中央,他突然不可抑制地想念一个人。
并且悲哀地预感到,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一直很想念她。
直至今天他再度近距离看着时晏,闻到她身上独属于时晏的味道,周铭真想什么也不管了。
周铭抬起时晏的下巴,循循善诱地引导她。
“张嘴。”
时晏很轻地笑了下,听话地张开嘴。周铭低头吻住她,卷住她的唇舌,吻得缱绻而又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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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这样亲你的吗?”喘息间,苏时晏听见周铭这样问道。
他的嗓音没有特别的情绪,听上去却莫名地压抑。
“时晏。”周铭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