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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第164章 余影 ...

  •   赶在北境入冬前,所有滞留在南方的大军都已集结于广宁。大俞四境流言纷起,有人说,李司南大概是要迁都了。
      “小皇帝都带在身边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一日清晨,原奉在屋内听到了廊下小厮的闲话。
      昨晚广宁飘了半晌雪花,今早又化成了雪泥,回廊中淅淅沥沥地落着水滴。
      原奉推开小窗,看到了两个躲在房檐下的侍从。
      “听说了吗?前几日军中有传闻,说那小皇帝压根就不是顺王之子,真正的顺王之子早就死在乱军中了,现在的小皇帝,不过是媞北长公主从别处抱来的野种罢了。”那侍从挤眉弄眼道。
      “这种话四处都在传,可谁敢放到明面上说?依我看,兴许就是真的。”另一人接道。
      原奉听得皱眉,他不耐烦地请了清嗓子,廊下二人闻听,登时嬉笑着跑了。
      如今将军府里已没什么老人儿了,都是李司南从南边带来的新人,他们不认得原奉,只知道屋里住着一位又伤又病的男人。
      李司南来过几次,但年关当下、战事当前,她不可能日日留在原奉房中。因而后院那帮小厮们也不惧原奉,毕竟谁也不知原奉竟是十年前那个说一不二的长鹰将军。
      “殿下在哪里?”原奉合上窗,问向在屋中点茶的内侍。
      那内侍扬起一张稚嫩的脸:“小奴也不知。”
      原奉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
      眼下已快要立冬了,鞑克王庭传回的风声越来越紧,如今大俞上下都清楚,李司南誓要在开春之前,拿下整个草原。
      “拿纸笔来吧。”原奉坐到了桌前,对那内侍说道。
      内侍轻车熟路,打开了昨日未写完的信件,随后又低头研磨,并替原奉调亮了胡灯。
      这内侍是李司南从宫里带出来的,他乖巧温顺,从不会问原奉写的是什么,又要交给谁。
      “你叫什么名字?”原奉突然问道。
      那小内侍笑了笑,答道:“小奴名叫才福,是孟内侍的徒弟。”
      “才福,”原奉笔尖停滞,他抬起头,温和地看向才福,“你是哪一个孟内侍的徒弟?”
      “就是……”才福欲言又止。
      “是小孟将军?”原奉放下笔,把信纸折好,递给了才福。
      “是,是他。”才福忙接过原奉递来的信。
      “用蜡封好,着人送去……送去校尉营,交到灵雀主帅孟黎将军手中。”原奉说道。
      “是。”才福低头应道。
      “还有,”原奉嘱咐道,“这件事,你不要告诉殿下,也不要告诉小孟将军,知道了吗?”
      才福迟疑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小奴明白。”
      他揣着信,匆匆出门。此时,才福后知后觉地想起,昨日原奉落笔时,曾写下了“临终遗表”几个大字。
      才福心里一咯噔,他不由回身望了望坐在桌后的男人,那人表情平静、神色随和,只是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始终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
      才福突然觉得可惜,毕竟,他才跟着这人没有多长时间。
      那封信送出去后便随即石沉大海,灵雀军的孟黎将军没有回音,而一直住在深宅府院中的原奉也从不过问回信。才福愈发肯定了,这是个行将就木的人。

      这年的冬日格外漫长,塞外刮来的北风一卷又一卷地袭过广宁。而李司南要迁都的事情也终于被人光明正大地提了出来,就在寒冬腊月里,远在京梁的数百名朝臣动身北上了。
      “为什么要把国都放在塞北?”原奉趁着李司南得空时,曾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过一句。
      可惜那日李司南困到极致,她倒头便睡,没有听到原奉迟来的问题。
      再过几周便是除夕了,原奉还想问问她那日会不会回来,但李司南睡得太沉,她什么都没有回答。
      而在除夕的前一天,李司南突然披着一身风雪挤进原奉的屋中,她要原奉明晚同自己一起去长鹰大营,那时营中会有犒军赏宴。

      “岳巍知道这事吗?”原奉垂着双眼问道。
      李司南端起才福刚点好的茶,一饮而尽:“你说什么?”
      “没什么,”原奉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他们大抵是不愿见到我的。”
      李司南一怔:“谁?”
      “岳巍、王荃,还有那些被我留在广宁的长鹰将领们。”原奉答道。
      “所以,你不想过来?”李司南放下茶盏,神色有一瞬间的失落。
      “殿下,”原奉抬起头,“你是如何处置当初随我一起降于鞑克的长鹰军士的?”
      李司南沉默了片刻,答道:“流放肃西。”
      “流放肃西,”原奉深吸了一口气,“我的下属流放肃西,而我却能和他们共饮一杯酒,这不公平。”
      “崇令……”李司南叫道。
      “昨日库房后有两个小厮讲闲话,说长鹰军中有人骚乱,要倒逼殿下您处置我,这事是不是真的?”原奉抬目问道。
      “是,”李司南皱起了眉,“是真的。”
      “那殿下是怎么做的?”原奉反问。
      “我,我拿下了骚乱之首,以军法论处。”李司南提声道。
      “军法,”原奉轻笑了一声,“军法……”
      “原崇令,”李司南上前扳过原奉的肩膀,“我说了,我不会放任你……”
      “殿下,人各有命,就算是你处心积虑要改变,有些事情也是注定的。”原奉迎着李司南的目光看去。
      李司南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无名火,她霍然起身,就要推门而去。
      “还有,”原奉在她身后道,“殿下也得好好管管手下人,不要什么闲言碎语都传到外面去。”
      “闲言碎语?”李司南皱眉,“有什么闲言碎语?”
      “陛下的闲言碎语,”原奉顿了顿,“我知道陛下是谁,我见过陛下手上带着的红绳,你没必要瞒着我。”
      李司南呼吸一促:“崇令,我只是……”
      “你只是想保全这江山罢了,你只是把我阿姐的孩子推上帝位,好任人拿捏罢了。”原奉接道,“可是,就算小皇帝任人拿捏,您也不能随随便便罔顾国祚,把国都迁到这般苦寒之地来。”
      “罔顾国祚?”李司南一时怒极,“你可知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如今广宁内忧外患,几日前还有鞑克探子潜入行宫要刺杀新帝,朝臣各怀鬼胎,鞑克虎视眈眈,而原崇令你居然还在给我谈仁义道德,当初是谁教我‘仁义亡国’的?”
      原奉心底一滞:“我知道殿下您在想些什么,可倘若国将不国,您费力留下了臣又算什么?”
      来之前,李司南刚听将军府的太医说,前几日原奉旧伤复发,直到今日才勉强好转。她又听屋中的内侍说,原奉时常陷入昏迷,久久难醒。
      李司南怕极了,她怕失去原奉,也怕自己就此失心疯。
      尤其是此刻,自己面前的人还要强撑出一副舍身为国的样子来。
      “除夕你若是不来,你我以后都不必见面了。”李司南在眼泪落下之前,恨声说道。
      门咣当作响,一股寒风窜入房中,原奉无奈地站在窗边,看着李司南头也不回地离开。
      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李司南没有注意到,在那新糊的窗纸上贴着一幅崭新的金鹊报喜,红色的窗花映着封门大雪,显得格外苍白凄凉。
      才福盯着满头雪花钻进了里屋,他懵懵懂懂地问道:“那您明天去吗?”
      原奉出神地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除夕当晚,雪下得更大了,马车独自难行,需得有人在后面推着才能艰难前行。
      才福呼着寒气,焦急地喊道:“再使把劲儿啊!”
      原奉牵着一匹马走出角门,他看了一眼卡在雪槽里的马车,说道:“让他们回吧,我自己去就行。”
      才福瞪大了眼睛:“可是……”
      原奉裹紧了狐裘披风,一跃上马:“我骑马去就好。”
      才福抿了抿嘴,他没想到,这个整日看上去病怏怏的人竟能骑马。
      “那,那小奴在这边慢慢走,晚上到大营接您!”才福急忙说道。
      原奉笑了,他答道:“不必了,你去和门房里的那群小厮们喝酒守岁吧!”
      说完,原奉一抽马鞭,奔向了茫茫雪夜。

      此时,长鹰大营中已点起了冉冉篝火。红光满面的长鹰军士们穿梭于暖意融融的大帐间,四周皆浮动着喷香扑鼻的酒肉气。
      三日前四境大军才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以长鹰为前哨的突袭从白凉城一路杀到了呼蒙府下,莫干立座下的扎兰们被北境铁骑追得屁滚尿流,尽管孟黎与唐扶月差点被劫杀于大卑山中,但这一仗仍可称得上是大获全胜。
      战报传到广宁时,除夕犒军的酒肉正好刚刚摆上。
      作为长鹰的前哨将军岳巍,在赏宴还没开始前,便被一众没大没小的军士按上酒桌,灌了个满脸通红。他佯装醉意,趁着手下人划拳时,跑到营门口透风。
      也恰巧是这时,岳巍遇上了原奉。

      原奉的脸被风吹得青白,他落下缰绳,搓了搓自己发僵的手,随后翻身下马。
      谁知还未站定,原奉便听到身侧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
      “你怎么敢来?”岳巍沉声问道。
      原奉一顿,他静立片刻,开口道:“小岳?”
      当!剑鞘被岳巍丢在了地上,他反手一横,把长剑架在了原奉颈间。
      “殿下请我来的。”原奉接着道。
      “殿下?”岳巍本就饮了酒,此时血气上头,登时大怒,“你就是靠着殿下才活到今天的!”
      话音未落,他抬手横扫,就要取原奉的性命。
      原奉当即反握住岳巍的手腕,他轻轻一捏,紧接着往身前斜拉,瞬间卸下了岳巍的腕骨。
      “你……”
      “你喝多了。”原奉平静道,“我去把宋河找来,让他带你回去。”
      “我没喝多!”岳巍出离愤怒,“我就是想杀你,自从我知道你没死后,我就一直想杀你!我要杀了你,为我的阿爷报仇!”
      原奉一僵,他定定地看着岳巍:“你阿爷是自杀。”
      “但他是因你而死!”岳巍吼道。
      原奉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神色冷静、淡漠,甚至不近人情。
      “他是因你而死,他们……他们都是,”岳巍弯下了腰,用那只完好的手捂住了脸,痛苦地呜咽了起来,“你有没有,有没有想过北境长鹰中那些死于鞑克人之手的兄弟们?你,你……”
      “我想过,”原奉轻声回答,“我无时无刻不在想。”
      话音随着寒风,裹挟着点点雪沙,消散于黑夜之中。
      岳巍脱力地跪在地上,埋头大哭。
      他想起自己多年前刚入军中时也曾崇拜过眼前的人,想起那时与自己要好的蔡昇、何今、宋河。如今,广宁还是那个广宁,只可惜物是人非了。
      “你不值得,”岳巍突然说道,“你不值得她为你这么做。”
      原奉一愣:“什么?”
      岳巍抬起通红的脸,摇摇晃晃着起身:“殿下今晚要你来,不为其他,是为了完成当年的那纸婚约,她要把自己嫁给你……”
      “婚约……”原奉心口狠狠一疼。
      “我以为你不会来,”岳巍嗤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会为了她好,为了长鹰和北境,永远不会再出现于众人面前,可谁知道你,你还是来了。”
      原奉怔住了,他耳中嗡嗡作响,甚至有些听不清岳巍的话。
      李司南要嫁给自己?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知道了什么吗?
      原奉快走两步,可当他即将踏入大营时,又停住了脚步。
      所以,李司南是下定决心,一定要留住自己了,对吗?她才不管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原奉闭上了双眼,缓缓吐出一口寒气。
      营中的哄笑声似远似近,有人弹起了胡琴,有人在高声喧哗,原奉知道,李司南正在其中某处等候自己,但原奉知道,自己不会进去了。
      他重新骑上马,转身走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李司南已喝得酩酊大醉,她靠在温软的帐席上,眼神迷离地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前日战报。
      孟黎一掀软帘,正见李司南往嘴里倒最后一口酒。
      “从前父亲教导过我,一军主帅任何时候都不能饮酒饮到神志不清。”孟黎说道。
      李司南笑了,她一扬眉:“本公主没有神志不清。”
      孟黎了然:“好,你没有。”
      李司南放下酒杯,盯着面前的战报,喃喃道:“我们要赢了。”
      “是啊,我们要赢了。”孟黎叹道,“没了乌赤金的鞑克就像是没了利爪的猛兽,他们很快就会消失于巫兰山下了。”
      “可崇令为什么不来呢?”李司南忽地失神。
      孟黎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喝掉了李司南剩下的半口酒。
      “他在怕什么?”李司南自言自语道,“他到底在怕什么?”
      “怕死。”孟黎被酒呛得皱起了眉头。
      李司南听到这话瞬间一定,她茫然地看向孟黎:“你说什么?”
      “我说,他怕死。”孟黎重复道。
      “我不会让他死。”李司南一字一句地说。
      “可是人终将会死,或早或晚。而原崇令,恰好就是早的那一个,这与任何神话传说都无关,只与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有关。”孟黎说道。
      “什么意思?”李司南怔怔地问。
      孟黎从怀里翻出了一封信,她在手中掂量了许久,最终把信推给了李司南:“原崇令虽然病得出不了门,但他却知道你与谁交好,这临终遗表又该给谁保管。”
      李司南呼吸一顿,她觉得好似有一股凉意顺着脊骨爬上了她的脑后,胸口心跳如雷,手脚冰凉如雪。
      “这是他差人送给我的,他要我……要我在他死后交给你。”孟黎一偏头,“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在他死前交给你,毕竟以后末将还得在殿下这里当差办事。”
      李司南在这短短半刻钟间散尽了酒气,她无比清醒,可双手却抖得拿不稳信纸。
      孟黎轻轻抽过信封,贴心地撕开蜡戳,说道:“初三出征前,你得见他一面,毕竟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一战何时能回。”
      “我……”李司南抬起双目,眼眶中尽是泪水。
      孟黎笑了笑,俯身钻出营帐。
      李司南低下头,眼泪夺眶而出。她抖着手打开长信,只看了一行字便泣不成声。
      “鹊儿亲启……”原奉写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5章 第164章 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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