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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皆是虚妄 ...

  •   其他几位姨太太显然并不这么想,她们似是很喜欢杨芸。
      这场闹剧似的典礼过后几天,除了五姨太和六姨太,其余几位总是绕在杨芸身边嘘寒问暖。
      杨芸微笑着应付,可那双大的眼睛里渐渐地也流露出不耐的神气了。
      这一日,众人都在花厅里,二太太问她:“七姨太还住得惯么?你住的那间原本是四姨太住的,是布置的最好的,特意腾出来给你的。”
      这本来是客气话,不过说说完事。
      谁想杨芸弹了弹手里的烟灰:“住不惯。”
      二太太没想到她有什么说什么,愣了一瞬,随即笑着接口道:“住不惯也没关系,你喜欢哪间?尽管说,我们好叫人去收拾。”
      杨芸指了指花园的另一侧,净园的方向:“我住那里,叫人把那些花都拔了,种上梅花。”
      这回所有人都愣了,六姨太更是怒瞪着她,呛咳起来,屏儿忙上去捶背。
      二太太并不因为她的放肆而恼怒,众所周知,净园的翻修是六姨太主持的,杨芸这么做,是冲着六姨太去的,她恼什么?
      因此,照旧是笑了说:“七姨太,那个园子不大吉利,先头大太太就是死在里面的。我看,你还是挑个别处罢。”
      杨芸也笑了笑,这一笑却极冷:“梁府里我独喜欢那处园子,园子里不是有处屋子么?大太太住过,我便住不得?你若是做不了主,我可以去找他说。”
      她竟管梁程谦叫做“他” !要知道,即使是二太太也要恭敬地叫“老爷”。
      杨芸站起身来,往净园那边去了,走之前,对二太太说:“对了,二太太,请你以后不要叫我七姨太,我叫杨芸。”
      二太太本想着杨芸到了梁府能够打压掉六姨太的锐气,没想到她软硬不吃,倒先给了自己一个钉子,呆了半响,终不敢说什么,只得讪讪地罢了。
      梁程谦正把杨芸当做宝贝一样地宠着,她既然要住净园,便叫人去打扫。
      大太太住的那间小屋子落满了尘土,窗子外面就是花草,又拉了窗帘,只能在窗帘的缝隙中照进微弱的阳光。
      梁雨言走进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尘土被开门的风卷起来,吹进鼻孔里,让梁雨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外面的工人在拔那些花草了,说起来才栽上不到一个月,当初栽这花时母亲还是一脸的喜气,自己也叫嚷着要种“一品红”,可还未及看到这花在净园中究竟能开成什么样子,就已经要凋零了。
      得知要有新人进门的那天,是母亲的生辰;而迎娶杨芸的那天,母亲刚过完生日一星期。
      她猜得到母亲的好日子或许会有尽头,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
      窗边有一个小桌子,上面摆着一堆经书,还有本子,上面仿佛有字。
      想必这是大太太留下来的,佣人们都不愿进这里,又因为当时说要封住,大概没有收拾过,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梁雨言拿起一卷经书,扑面而来一股纸张的腐朽气息。她用手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打开来看。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全是用毛笔手抄的,一个一个规规矩矩地呆在纸上,十分工整。
      看来大太太出身世家的话是不假的,现在的人都习惯了用水笔,能拿毛笔的都少,更何况是写这样娟秀的小楷。
      她的目光落在一行字上,那上面写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1】
      梁雨言小的时候曾经见过大太太念佛,大太太那时候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可闭着眼念诵的脸上,有一种平静的美。
      可梁雨言有些怕,到后来她看了许多书,回头再看那些《心经》《金刚经》,更是惊惧。
      人说看了这些经书能够放得开世事,可她觉得那些文字里有种空洞洞的悲凉,什么都抓不住的悲凉。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可即使是虚妄的,她还是想要抓住点什么。
      门被推开了,“吱呀”的一声响,是曲三。
      梁雨言回过头去,曲三问:“小姐,这屋子里阴气重,出来吧,呆多了不好的。”
      梁雨言“唔”了一声,出了房门,在门口看见刘妈和徐妈都已经在门口等着,问曲三:“你们要收拾这间屋子?”
      曲三恩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他其实并不是为着梁雨言,而是怕耽搁了杨芸住进来的日子,受老爷骂。
      梁雨言笑了一下,就往外走。
      刚走出两步,忽听得有人说话:“我听说大太太生前不是爱诵经么?屋里的东西都留着,一样也不许扔——什么晦气?我说了留着!”
      是杨芸。
      杨芸显然也看到了她,停下脚步:“梁小姐。”
      梁雨言点了点头:“杨小姐。”
      曲三等人也都恭敬地说:“杨小姐。”
      杨芸不喜欢别人叫她七姨太,看来这件事在短短时间内已经传遍了整个梁府。
      这是杨芸嫁进梁府后,梁雨言第一次和她面对面。
      “杨小姐,我先回去了。”梁雨言和杨芸并不熟,因为母亲的关系也不想和她多说,抬腿就想走。
      “梁小姐留步。”
      梁雨言站住,困惑地回过头来,不知道杨芸要做什么。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杨芸的眼睛直直地望过来,一瞬不瞬,等着她的回答。
      梁雨言想要拒绝也不好说了,于是点了点头。
      杨芸笑了笑,对身后跟着的人说:“你不用跟来。”
      杨芸身后的是梅儿,梁府中人只有六姨太和杨芸是带了佣人嫁进来的——戏社和歌厅一般都会买了年轻的女孩子给当红的戏子和歌女做佣人,一伺候就是几年。待到她们嫁了人,这些佣人不方便再跟别人,留下也只是白白浪费饭钱,干脆都跟着一起过去。
      梅儿看了杨芸一眼,又看了看梁雨言,答应了一声。
      杨芸看着佣人进去收拾屋子了,往净园靠近外墙处走。
      花已被尽数拔了出来,带着翻起了不少的泥土,散在地上,梁雨言避开那些土块疙瘩,费力地走过去。
      杨芸在墙下面的长凳上坐着,拍一拍身边的位置:“请坐。”
      梁雨言依言坐下,静静等着,看她究竟要说什么。
      “你很讨厌我吧?”
      杨芸话说的直接,梁雨言也不必隐瞒:“杨小姐,我对你谈不上讨厌,但也绝不喜欢。原因你应该是知道的。”
      杨芸点了点头,转开话题:“我在杜府见过你。”
      梁雨言闻言,立即抬起眼盯着她,像是要从杨芸的脸上判断她说的是真还是假。
      “就是你去找纪衍泽的那天。你们出来的时候,我也正要出来——我想你们应该不愿被人看到,所以就躲在了楼后面。”
      怪不得她和纪衍泽都没有发现杨芸,梁雨言想。
      “你既然和纪衍泽熟悉,想必对我和杜茗轩的事也有所了解。”杨芸并不避讳。
      梁雨言点了点头,仍然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杨芸点起一支烟,面容隐在烟雾后面:“凭我对杜陵北的了解,他不可能接受我嫁入杜府去——看看他对纪琳是什么态度就知道,更何况是对我。”
      她看着梁雨言迷惘的神气,补了一句:“纪琳是纪衍泽的母亲。”
      “哦”,梁雨言恍然大悟,看来杨芸对杜府的事知道的还真不少。
      杨芸吸了一口烟,接着说下去:“本来我以为杜陵北不会过问这件事,谁知道他却派人来找我了”,她似是笑了笑,“也许是看杜茗轩对我比对其他女人好些,怕他动了真情吧。他许诺我说给我一笔钱,或者是别的什么要求都可以满足,只要我离开杜茗轩。”
      “于是你就……”
      “不错。”杨芸站起身来,“是我要求杜太太出面做媒,让我嫁入梁府,只有这样,我才能安稳地过日子,也只有嫁了人,我才能真正摆脱杜茗轩。”
      “你这是把梁家陷入困境了你知不知道?”梁雨言觉得自己的怒气涌了上来,“杜茗轩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最知道不过,他会这么善罢甘休么?我父亲还蒙在鼓里!你要我们怎么办?”
      梁雨言的脸因为愤怒而涨红,用了半天才让自己平复下来:“为什么是我们家?”
      杨芸看了她一眼:“你说呢?”
      是啊,还用问么?城中的几个大户人家,市长金荣娶了一个洋女人做第三房,那女人说是哪国大使的女儿,金荣迫于洋人的势力说什么也不敢再娶第四房姨太。
      孙家自不必说,廖家也不行。廖俊虽然是帮派头目,对女人却挑剔,不大看得上风月场中的人,娶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一个一个古代仕女似的。
      只能是梁府,也只有梁府。
      梁雨言苦笑,却听见杨芸的声音轻轻地传过来,像她面前的烟雾一样飘渺不定,如同梦呓:“梁小姐,我很羡慕你,有一个男人真心地爱着你——我看到纪衍泽对你的态度,就知道他有多爱你。而我,经历过再多的男人也只是一个玩物罢了。我二十一岁了,很快就不能唱戏了,总要为自己寻一个退路。不过你放心”,她加重了语气,“我不会和你母亲争宠,你父亲现在对我好,只不过是新鲜,过一阵子新鲜劲也就过去了。”
      她从梁雨言身边离开了,临走时说:“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么多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园子里起了雾。
      为了图喜庆,杨芸穿着一件淡粉色旗袍。可隐在雾气中,那颜色模糊起来,像是随时就要被冲散了似的,这情景让梁雨言记起杨芸在台上唱戏的样子,明明是笑着的,嘴里吐出的调子总是让人觉得她并不高兴。
      此次谈话过后,杨芸和梁雨言见面仅仅是打一个招呼就擦身而过,看着她那淡漠的神色,梁雨言有时会怀疑,她们是不是真的在净园里说过那么推心置腹的一番话。那隐藏在雾气里的慨叹,那件淡粉色的旗袍,不会都是自己的梦吧?
      然而,杨芸并不争宠,这倒是真的。
      开始时,梁程谦以为杨芸住到净园不过是一时好奇,厌了自然就会搬回来。姨太太们也觉得杨芸住到净园,最大的目的是为了向六姨太示威,连六姨太自己也这么觉得。
      因此,当梁雨言把杨芸的话捡了几句告诉母亲时,六姨太将信将疑:“她会不争宠?你看她那双眼睛——一看就是个会勾人的!”
      然而,许是想起了那次女儿对杜太太生日的线报终是准确的,六姨太说:“且看看就知道了。”
      六姨太说话不像从前那样咄咄逼人了。想必经过杨芸的事,她也知道自己在梁府的地位并不是那么牢固不可动摇的,纵有不满也只是私下里抱怨一番——只有对着四姨太的时候,却是非要分出个高下来的。
      谁也没想到,杨芸竟然真的在净园安稳地住下了。
      只在进了梁府的前几天,杨芸按例晚上去本宅睡,在那以后,就搬回了净园,几乎是足不出户,佣人们倒是时常能看到她在园子里看那些花。
      梁雨言想——就连开始的那几夜,对杨芸来说,也只是例行公事吧?
      而净园里的梅花是刚栽上的,还不到开的时候,只有光秃秃的枝桠,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
      佣人们总是暗自议论,说新来的七姨太性子孤僻,看着怪怪的。
      几位姨太太也说:“住在净园里,连外人也不见,这不是活脱脱又一个大太太么!”
      六姨太见杨芸真的如梁雨言所说不肯争宠,对她的嫌恶淡了许多,并不接话。
      二太太却还记着被杨芸顶撞的事,冷声哼道:“她怎么能和大太太比?不过是个七姨太,小妾里排最末的,连咱们还没越过去呢。”
      她是口不择言,这一句“小妾”连带着自己,把在场的众人都骂进去了。
      一时间,谁也没有接话。
      二太太见这样静,也发觉自己说话冒失了,可又不好收回来,也只是闷闷地坐着。
      梁雨言在一旁,心下暗叹:杨芸虽说不争宠,也不想被人唤作姨太太,可别人当面不唤,保不了背后还是要这么叫。
      最后还是五姨太问了梁雨言一句:“雨言,你快要开学了吧?”才打破了尴尬。
      梁雨言答道:“恩,八月二十七开学,就是明天。”
      六姨太也问:“东西可都收拾好了吗?”
      梁雨言笑道:“能有什么东西,书本都在学校放着呢——又不住读,人去了就是了。”

      注:[1]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句出自《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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