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得下》逍遥四弦

1、第 1 章

　　我从不怀疑，我妈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忍了十个月让我从她肚子里爬出来，又熬了十几年把我养大。

　　一天三顿热菜热汤，冬天充暖气，夏天买冰糕。长到十六岁，我连衣服都没洗过。

　　基本不打我，除了小时候曾掐过我的脸，当时我得意的形容像有根筷子横在了嘴里。

　　后来等我长的比她还高，她就不再打我，换成了歇斯底里的摔锅砸碗，一边砸一边骂，眼睛里充满疯狂。

　　说实话，对我来说，这比打我还有效，而且一劳永逸。每到这时候，我就想冲到顶楼，然后纵身一跃。

　　这样，我们就都能幸福的活着了。

　　关于这个问题，我试探过她，不止一回。然后眼睁睁看着她从第一回的担忧变成后来的漠然，最后一次时，她伸手把桌上的花瓶掼到了地上。

　　她说，你就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我本来没想笑的，听见这话却没忍住。

　　是啊，我听见自己说。

　　后来怎么样我记得不太清了。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

　　当然了，不说不代表不想。

　　我仍然觉得，她不把我生下来，日子会更好过。

　　不论是我的还是她的。

　　不过，谁知道呢。

　　*
　　重返学校的第一天。

　　校园像一只张着嘴的怪物，狞笑着等待我把自己送进他的嘴巴。

　　我的心脏生理性的开始紧缩。但我还是提起两条微微发抖的腿扫脸进了校门。

　　没办法。我答应过他们，在学校再呆一个星期，如果还是难受，就帮我办辍学。

　　没错，我不想再上学了。

　　不是因为高中内容太难，也不是和同学老师有什么矛盾。

　　我只是太无聊了。

　　吃饭无聊，睡觉无聊，玩的时候无聊，学习的时候也无聊。

　　但是学校里要每天声嘶力竭的喊标语。

　　每到这时候，我就难以抑制的烦躁。

　　烦躁到想在领誓的老师面前一刀扎进自己的脖子，欣赏一下他惊恐的表情。

　　但是我没有。

　　因为他们答应我会帮我办退学。

　　他们说我只是有点累了，休息几个月就会好。

　　我相信他们。

　　*
　　重返学校第二天。

　　运气不错，刚来就遇上搞活动。

　　是文化艺术节，我拉着我一个哥们报了歌唱比赛，下午开始。

　　早上的课靠着转笔发呆熬过去了，课间和一帮兄弟在走廊上吹牛皮，声音不是很大，但是被隔壁班班主任训了一顿。

　　我其实想写题来着。但是我写不进去。

　　这是实话，生理上的写不进去。

　　我的大脑拒绝思考。思考时它会疼。

　　但是它没有问题，这是它亲口告诉我的，它也通过CT机告诉了我爸妈。

　　但是它真的会疼。

　　可惜他们看起来不相信。

　　和我说我想辍学，因为我心里难受时表情一样。

　　我有点困惑。

　　原来心理上的难受并不算难受。

　　......我感觉我的大脑在哭泣。

　　它不是矫情，也没有骗人。

　　它只是不会说话。

　　*
　　比赛现场效果不错。

　　以前的同学发了疯似的尖叫。

　　我唱歌并不是特别好，但是他们对我一向很好。

　　觉得学校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
　　重返学校第三天。

　　突然发现秦九韶算法可以用来反推进位制。

　　有点成就感。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再也没有时间钻一道题以后。

　　不过我马上也不再需要了。

　　有点遗憾，我很喜欢数学。

　　它比我生活中的其他东西都要美丽，也都要可靠，不会多余，也不会改变。
　　所以我不太清楚我的同学们为什么不喜欢学数学。

　　但是每次这么给他们说的时候，都会招来一顿爆锤。

　　啧。

　　越来越没规矩了。

　　*
　　重返学校第四天。

　　竟然要考试，为什么昨天不说。

　　好吧，也有可能说了，毕竟我也没听他说了什么。

　　大概是学生时代最后一场考试了。

　　……

　　*
　　最后一天。

　　成绩出来了。年级第七。

　　并不感到意外。虽然我不写作业，但是每次考试也都能卡在年级第十名左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运气好吧。毕竟我爸经常说我并不聪明，以前的好成绩只是因为努力。

　　但我并没有努力。

　　不过我并不想反驳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
　　回家了。

　　我看着他们。

　　他们突然开始发火。

　　我爸在电话里说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我妈看着不知换了几次的花瓶说你这一辈子就算毁了。

　　我早该知道是这样。从他们对我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他们的脸就会和很多张他们的脸重合在一起。

　　“......明天就带你去。”

　　“......后天就到了。”

　　“......这个不好吃，我尝过。”

　　“......你不会喜欢。”

　　即便他们不说，我也可以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来。

　　*
　　他们说我病了。

　　准确来说，他们不想让我说我自己病了。

　　但是这很容易看出来。

　　因为嘴会背叛，而眼睛不能，身体也是。

　　我感到奇怪。我晚上睡得好吃饭吃的香，精神抖擞也没哪里疼，除了不想去上学以外，没有任何不正常。

　　可能不想上学就是最大的不正常吧。

　　不过，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还不想活着呢。

　　我有点期待他们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

　　但是我不敢。

　　因为他们看起来已经快疯了。

　　每天关着门打电话吵到深夜，我睡的迷迷糊糊时就会传来哭声。

　　我爸把工作辞了，正从国外赶回国。

　　我妈每天指着身边的任何事物给我讲学习的重要性。

　　说她高中就是因为不想上学，才在这个小地方浑浑噩噩了一生。

　　说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说她不想让我将来怪她。

　　我不知道她后悔什么。现在她没有工作，我爸心甘情愿养着她。每天有大把的时间干自己喜欢的事。

　　但是她过的并不快乐。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这就是人类的通病吧，总会高看自己未得到的，忽略自己习以为常的。

　　我想告诉她，人到最后都是一个样子死去，不管是带着皇冠还是裹着草席，都会心脏停跳，变冷，失禁，然后慢慢腐烂，夏天快一点，冬天慢一点，最后枯落成泥，什么都不剩下。

　　但是她听不进去。

　　她说我不懂。

　　或许我真的不懂。

　　其实，我觉得我没生病，我只是有点累。

　　但我永远也不会说出来。

　　因为如果我没病，他们就病了。

　　*
　　今天风很大。

　　我最终还是实现了那个我长久以来幻想的场景，像一只坠落的鸟从二十八楼飞下。

　　风好像从我的毛孔刮进骨头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刺激。

　　灰色的地面渐渐近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极速下落的时候，地面的人都像蚂蚁。

　　我也像蚂蚁。

　　父母的脸扭曲着缠结在我眼前。

　　听话时笑着的。

　　厌学时烦躁的。

　　高兴的，不屑的，假笑的，夸张的，欺骗的......

　　我看见自己像一朵花绽开在地上，花瓣舒展，呈血红的雾状。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自己遗书上留的话。

　　本来我不想留遗书的。

　　因为遗书是给活人看的，而我没有想留话的活人。

　　但我还是留了。

　　现在它和我的身体一起绽放在地上，背面的演草也渐渐和我变得一样红。

　　我依稀记得那是道数学证明题，写了我好几张纸。

　　好在最后证出来了，只是费了一整个晚上。

　　但那道题我记不清了。写它用了太久，耽误了其他作业。我妈拿了钥匙开了我屋的门进来，连着书包一起扔在地上。

　　就像也一起砸碎了我的记忆。

　　不过，即使她没扔，我也不一定记得起来。

　　因为我的意识已经开始飘忽了，就像浮在云朵上。

　　真吵啊。我在最后一瞬间想到。

　　*
　　......

　　“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是落不下的。”

　　你看，这不就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