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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溺水 ...

  •   明时楼建在店铺民宅密集的平康坊,地段极佳,但在镐安京这样地比金贵的首都,也就只能向空中发展。

      其结构三楼相高,五楼相向,参差错落相依,楼与楼之间各用飞桥栏槛,明暗相通,从西楼最高处,可俯瞰镐安京街道全貌甚至皇城,高度极是惊人,来者宾客络绎不绝,酒醇菜香,式样丰富,不论达官显贵还是工薪布衣,皆可享受,可谓是整个京城中,最壮观奢华的秦楼。

      六王爷设宴在五楼整层,路殊下了马车,便听楼里歌舞喧闹不绝于耳,门口虽已有一队王府亲兵守卫候着迎人,但大体并未设置禁制,百姓亦可自由熙攘进出。

      她被指引着上了楼,随着高度朝上,鼓声乐声丝毫不减,夹杂着酒菜香味层层叠叠的漂浮在空气中。路殊从梯边的窗子朝下看,看到东市人头攒动,拎挂花灯,在人群中游离不断,街灯规则分布在两旁高悬闪烁,如同天庭星河倒转人间,化作千盏万盏,遍处生辉。

      路殊驻足窗边看夜景,忽听身后有人唤,转身看见赵祚出来迎她:“小殊,站在风口做什么,快随我进去。”

      她赶紧点点头,随即几步跨上楼,跟赵祚入了宴,厅内人已众多,觥筹交错,路殊吩咐随行侍女把车上带来的礼物给王爷送去,跟着赵祚到了位置坐下。

      旁边坐着岑青和吏部侍郎杨正家的四小姐杨妙师,路殊跟她打了招呼,又瞅了瞅席间座位,发觉不论男女,不论家世,大家都是随意坐立,相互敬酒说笑。一群梳妆打扮及其精致的小姐们在一同嬉闹,路殊对上视线后,对她们笑着招了招手,那些姐姐们亦高兴的对她和赵祚行了个礼,接着结伴去露台上,找那些朝臣家的公子们玩闹去了。

      路殊把手里的盒子轻轻放在桌上,转头问赵祚道:“哥哥带我去给王爷拜个年吧,他人呢?”

      “皇叔亲自去后头安排迎宾了,还不知何时回,再说他早就喝的微醺,又不是什么在乎礼节的人,不必专程拜年了。”他招招手唤来内侍,转头对她说道:“我让人备了乳酿鱼和桂姜炙羊肉,怕你来晚放凉,刚刚才做,稍等一会儿,先喝碗甜羹暖暖身子。”

      路殊起箸在他盘中夹了几个丸子,突然想起自己带来的礼物,把手里东西一撂便火急火燎地去够盒子,赵祚拾起被她扔在桌上正要往地下滚的那双筷子摆好,问道:“拿的什么东西?”

      “是我亲手给五哥哥四哥哥做的小礼物,虽然还未做好,但想先拿给你们看一看。”

      “......”

      赵禄和赵祚都心知肚明,路殊从不是个手巧的姑娘,从小干什么都遵循粗犷路线,女工和插花点茶做的皆是差强人意。虽说听上去不太合礼法,但也正是因为路世修素来不喜这种东西,又知道路殊的性子坐不住,便也从未苛求她能安静搞些什么刺绣插花的活计,大多时候都是随她去了。

      于是,这下轮到他们俩好奇,小姑娘究竟做出来了个什么珍奇的好东西。

      细心打开盒子,一个用红粘土捏的泥人被她小心翼翼捧了出来,约比两掌竖起矮了一些。

      赵祚看出那是个士兵手持长弓的姿势,立刻拍手夸道:“既是小殊做的,果真精致,此弓捏的甚是传神,本王很喜欢。”

      路殊立马激动地坐直身体,看着赵祚把那个泥人从她手中小心接过,摆在桌上细细观赏,又听一旁的赵禄也夸她捏的不错,略有些腼腆,赶紧解释自己不过是匆忙捏了两天,还没有进窑烧,只用清漆固了个色,回去要把它再完善好,烧出来,才能当作礼物送给哥哥们。之所以做出这个,是为了答谢两位哥哥这些年对她这样好,祖父说了,受到别人真心相待,是应当回礼的。

      赵祚看上去很是喜欢,不停夸她厉害,路殊悄悄凑到赵祚耳边小声对他说:“这个泥人的脸,我是照着五哥哥做的。”

      他笑了笑,朝着赵禄的方向挑挑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泥人轻轻移到了桌角,说是要好好看看。

      过了一会儿,菜品被陆续呈上,她又拿起了筷子开始吃肉。一旁的岑青直勾勾盯着她和赵祚的这桌望,路殊看着盘子里的鱼,问他:“栖迟?你要吃我桌上这个吗?”

      岑青毫不客气的点头,路殊大方把盘子推过去,示意他一起吃。

      赵祚在她身旁和诸位大人们应酬,见路殊突然往转头扫了一眼岑青,并没说什么,挥手唤来一位站的稍远的侍女添酒。宴上的丫鬟并不是明时楼的艺伎或小二,而是宫里调来的女侍,此次立春宴虽说不设禁制不封楼,但再怎么说也是皇族私宴,内部安排需得详尽谨慎。

      被招来的这个小丫鬟个子不高,动作很慢,半晌才来,头埋得很低,端着个银盘上前为他斟酒换碗,临走时却急得很,头埋着没看到桌角有个小物什,盘子的角一撞,那个本就脆弱的泥人便无声的掉在地毯上,赵祚探身去接也是徒劳,泥人很快落了地,摔成四瓣,那支细细的长弓也脆脆一断,成了堆面目全非的土渣滓。

      赵祚脸色霎时变得极其难看,路殊正侧身和岑青分吃一块鱼,没有注意,听到赵祚用掌拍桌的声响才转过头,发现一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姑娘惊慌的跪在桌前磕头,不知发生何事,迟疑地拽了拽他衣袖:“怎么了?”

      顺着赵祚的视线,她看到了被另两个女侍拾起的一部分破碎泥人,路殊呆愣了一下,虽然心下觉得可惜,但还是随即把表情放松下来,装作颇为轻松地对他道:“还以为是什么呢,只是泥人坏了,没关系,这个反正捏的也不好,我回去重新给哥哥做一个就行!”

      她话音刚落,便见赵禄拍了赵祚的肩,温柔笑着安慰道:“这丫头笨手笨脚,一会儿罚她几下,皇叔设宴是喜庆事,五弟不宜动肝火。”

      赵禄语罢,摆手示意她下去,莫要再跪着给五皇子找不痛快。

      见四皇子和路殊出言解围,小姑娘磕头道谢,忙欲退下,却听面前的赵祚冷冷来句:“头一直低着做什么?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鬟犹豫半天,战战兢兢地回话:“奴婢小灼,年初刚进宫,是内使司从宫里临时抽调来的,罪该万死,碎了殿下心爱之物,还请......请殿下饶奴婢一命!”

      她说完,又深深磕了个头,把脸抬起,路殊这才看清,她右脸颧骨上有块不小的伤口,估摸应是结痂不久,虽不是什么骇人的疤痕,可烂在脸上的确不好看,再看了她畏惧的模样,顿觉同情,发觉赵祚没有再训斥,见缝插针的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下,到外边伺候。

      路殊福至心灵地给赵祚捶了捶肩,确认他不再动怒,才松了口气,继续转到一边跟岑青无声交换个眼神,接着吃起鱼来。

      直到路殊吃饱坐回赵祚身边,尝了一份炸糖糕,又和他一起喝了碗辣肚儿羹,撑的快要肚皮滚圆之后,都不见六王爷回来。

      听赵禄说,王爷在里间与贵客相聚,她便没在意,看姑娘小姐们都朝厅外头结伴去玩,也拉着赵祚说想去露台看灯,但他目下还有些事要与兵部侍郎商议,让路殊先自己出去透透气,并百般嘱咐她勿要贪玩下楼,更不要趴上露台栅栏,自己很快便出去寻她。

      路殊听话的去了那个挂满彩绸的宽敞露台,又见刚才那个小丫鬟沉默地站在角落,被几位正用手帕捂嘴笑的世家小姐围着。路殊猜想她们可能会对小灼多加为难,便寻了个事由将她唤来,发觉她眼里有泪,急忙翻出来祖父给她衣兜里装的手绢递给对方,让她不要害怕。

      “五皇子脾气好,不会为难你的。”路殊从兜里掏出一包果脯递给她,“别哭,跟我一起玩吧。”

      小灼盯着那只脯子看了好半晌,这才迟疑地接了过来,头还是低着不知在思虑什么,轻轻弯腰给路殊行了个礼。

      她们二人一起站在栏边看了会儿景,赵祚赵禄从里厅出来,看路殊兴致很高,又格外喜欢花灯,满心想下去逛,赵祚遂提议,稍后带她去内廷的晨晖门玩玩。

      今年内廷迎春装饰颇费心思,听说花大价钱备了不少万眼罗灯,皆是由最好的工匠经手,用千丝结缚弱骨,轻球万锦装扮,精巧非常,本是备着正月十五用的,进了宫正好给路殊瞧瞧,喜欢的话,还可顺便取走几只,带回府上玩。

      这下正合了小姑娘的意,她连声答应,听风就是雨地催促赵祚快走。

      然而正欲下楼时,她又突然想起了小灼——想来若不是方才五哥哥非让她抬头露出伤口,或许她也不会被嘲,待在这的话面子上难免挂不住,便伸手把她牵过来,让她跟自己一同进宫,看灯赏乐子,缓和缓和,高兴高兴。

      赵禄抬手止住他们三个,劝道:“近日街道人杂,要逛难免不安全。倘若进宫呆久了,路太尉难免要操心小殊,再者说,一会儿六皇叔貌似还请了贵客压轴献墨宝,我等既是晚辈,提前离席,甚是不妥。”

      可赵祚却轻笑几声,啧啧奇道:“我身边有去非随行,如何会不安全?四哥何时变得这般谨慎,六皇叔的为人你又不是不了解,一会儿估计醉的连个人也不认得,恰好元正整月你我进宫也不限时日,一年到头也没几次这样的机会,再说小殊若是晚归,我差人给太尉府捎个信即可,不碍事。”

      赵禄见拦不住,纠结半晌,还是命了身边侍卫先行去太尉府上给老将军告知一声。安排好后,同他们一齐下楼逛了街市。

      路殊给爹娘、云姨还有自己的贴身丫鬟竹其捎带了不少东西。

      竹其是随她娘从河中陪嫁过来的小丫头,来到京城的时候也没多大,只比路殊大了五岁,从小到大对她几乎是寸步不离,照顾得极是贴心。这次正好有河中亲戚来京城,竹其想念远道而来的家乡亲人,路夫人便允准她也跟着去,没能陪着路殊一同赴宴。

      买完看完,四人一行乘了马车,朝宫里的方向去,路殊同小灼坐在一辆车中,递给她一串刚炸出锅的糯米圆子,还有一盒自己方才买的上好冰膏,专用来涂她脸上的疤。但就这么直说,还是担心戳人痛处,所以并没有问她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但说到底,路殊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心底好奇总也打消不了,便改问她,为何年纪这样小就进了宫。小灼接过东西,又看看路殊,小声答说自己从小没有娘,只有个爹在兵部侍郎手下当差,由于受侍郎赏识谋了个一官半职,便托了关系,准她进宫伺候贵人。

      路殊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又扯了话题跟她聊了些有的没的,小灼也渐渐不再紧张,开口同她说了好些话。

      马车行至宫内,赵祚带她在晨晖门看了看皇城园林好景,又果真给她变出几个形式各异的灯来。路殊想爬假山,可这一身名贵衣裳都是赵祚赠的,她不想蹭脏划破糟践了,便不大乐意,兴致也没刚才那么高了。

      赵禄看到她这副样子,遂遣小灼去吕德妃宫里给路殊取套舒适衣裳来,他们先去丽泽门附近转转,若她取了东西回来,直接去那里寻人即可。

      到丽泽门又得步行许久,好在沿路假山绵延不断,路殊急着爬,三步一跳五步一回头,巴不得小灼快点回来,走着走着,却发觉赵祚身边的魏去非没了踪影。

      “去非呢?我看他刚刚还在,一转眼人怎么丢了?”

      赵祚领着她继续往前走,答道:“他帮我到内使司取些东西,很快便回。”

      他们三人闲散步行到了丽泽门,见湖中作堤以接亭,又于堤上架一道梁入湖水,那亭建的地基很高,站上去四周平阔,定能有个好视野,赵禄便提议上亭子里去瞧瞧。

      路殊自己在一边的花坛里玩,赵祚与赵禄坐在桌边说话,镐安京地处中原北部,冬季较为干燥寒冷,但今夜正巧无风,站在这样开阔的地方也丝毫不会冻人,她幻想自己一眼望穿十里,把刚才一路走来的那些假山楼阁亭台都看了个清楚,也远远的看到魏去非在不远处大步朝他们走来,心里突然泛起嘀咕,心想小灼去的也够久了,为何还是迟迟未见人影。

      她转过身靠在围柱上,问了赵祚赵禄,可赵禄只说小灼可能不认路,要么就是还在担心刚才赵祚在宴上发作的事,胆小跑了。路殊求他派人去寻寻,若是小灼属实是刚进宫没多久,不甚熟悉,宫里这么大,真迷了路可就麻烦了。

      他们在亭子里等,没过一柱香的功夫,刚才派出去的两个首营侍卫回来,说在内庭西部的一个假山池里找到了那个小丫鬟,确认过身份,右脸的确有疤,但人已经没了气,试了几遍,也没能救过来。

      谁知这番话偏给路殊听见,她啊了一声,连忙凑近说着不可能,园林里方才逛过,到处是灯,肯定不会失足落水,一定要自己去亲眼看看。

      赵禄沉默许久,未曾开口,又向那两名侍卫确认了一遍,再次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便起身对身旁的路殊温柔笑笑,让她不要害怕,自己带人去看看。

      她赶紧扯着赵祚的袖子,说自己不怕,也得去,小灼在那样亮的地方,绝不会落水的。赵祚拗不过,给她披了件自己的衣裳,向兄长示意,自己也同行。

      湖里的人的确是小灼,侍卫发现之后已经下水把人捞上来,赵禄他们到的时候,拿白布裹了包在一张竹席里。

      路殊从赵祚怀里挣开,跑上前揭开她脸上的布,赵祚拽了个空,三两步上去抓她,路殊蹲在尸体跟前,看到小灼的脸,用手轻轻探了她的鼻息,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一股尸身周围的凉气,微不可察的打了个颤,鬼使神差似的朝小灼那块疤伸出手,还想再确定一次,这具脸色苍白发丝凌乱的尸体究竟是不是她。

      她指尖还没触到,赵祚便皱着眉从一旁将路殊的手臂擒住,往怀里一拎转身就走,不耐烦地吩咐身后的魏去非找个地方把人埋了了事,莫再惊动宫内他人。

      路殊被揽在怀里带走,赵祚既是担心把她吓出个差池,又气她傻大胆,非要在元正大庆跑去动尸体,斥责了她两句,气压低沉,叫来马车,准备把路殊先带回自己那里,晚些再送回太尉府去,可小姑娘只是不停踢着他的那件锦衣外袍,问他小灼为何会在灯那样多、地那样平的地方溺水。

      “小灼跟我说她还有个爹在兵部侍郎手下当差,那她爹要怎么办?”

      赵祚拖着她上了马车,还在气头上,向她发作道:“大半夜的你也不害怕?往尸体前头凑什么凑!”

      路殊不愿意,顶嘴道:“我就是要去看一眼!我怀疑那些侍卫骗人!小灼看着那么机灵,怎可能就那么没了?我偏要看,拦我我也要自己看,不自己亲眼看光是听人用嘴说,我不信!”

      “这下你亲眼见了!满意了?”

      赵祚闭上眼平息片刻,长长出了口气,稍稍服软:“她爹那边我自会派人安抚,莫要再与我争辩,方才可是被吓坏了?”

      路殊摇头,但心里还是不高兴,赵祚从未严厉训斥过她,这头一回免不得让她心里别扭,一时半会心情极不畅快,又对他顶嘴,“小灼也算和我有过交情,她那么好,肯定不会成为什么漂泊无依的鬼魂,就算真成了水鬼,也定不会缠着我。今夜是我贪玩有错在先,再说我刚才若是真害怕她,就不会过去,倒是五哥哥更吓人,蛮不讲理!”

      赵祚不与她置气,点点头:“不害怕自然最好,先同我回府上,我已差人给路老将军捎过信,今夜不回了。”

      “不行。”路殊抗议道:“我爹娘说了,不可在外过夜,我要回家找祖父。”

      赵祚没理她,只是让路殊从对面座位上过来,躺在车内的小榻上先休息。她虽说喜欢顶嘴,但赵祚的话还是听的,脱了披风躺下盖在身上,听他在一旁开口道:“莫要有负担,今夜之事与你无关,是我和四哥带你进的宫,那个小丫鬟的死,也是我们疏忽。”

      路殊躺在那里睁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又看看坐在他身边的赵祚,最终点了点头,让五哥哥把小灼厚葬了,把自己给她买的礼物烧掉送去,替她说声对不起。

      赵祚轻轻点了头,用手覆住她的额头:“先休息,毋需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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