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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灼(1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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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狼狈
近日黎以绯似乎陷入了瓶颈。
无论是工作还是感情,都像是堵在了一块儿一般,直在心底烧出无名的火,灼得她心焦气躁,恰如被什么扼住了喉咙。
落笔片片锋利,似乎以往用来承托的温柔外壳都消散无形,字句铿锵,像是磨光的利刃。
但这不行。
或者说,她画地为牢,认为这样不行。
正值夏休期,天一热人便更容易心烦。她一躁起来便将自己关在屋里,联系方式一律行不通——她不会看。
毕竟此时此刻,任何一句话,都很可能成为撕裂关系的导火索。
她不愿伤害身边的人,也不愿因此再给自己平添压力。
屋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打开的电脑内置风扇不住转动的嗡嗡声。
烟雾缭绕。
咔嗒。
门锁轻响。
她没有留意到,忽然将面前的纸稿尽数撕掉,向后一扬,手中的烟狠狠掐灭在水晶烟灰缸里,然后被她倏然拂落。
烟灰缸被抛远,差一点砸到门口的来人身上,狼狈滚了几圈,散了一地烟头烟灰。
她仰靠在椅背上,抬手遮住了眼。
一片狼藉。
周泽楷打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黎以绯感官敏锐,察觉到有人,下意识倏地回头看向门口。
四目相对。
她眼里灼着火,愤怒,不甘,烦躁,惶然,尽数暴露在了来人面前。
黎以绯似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儿,怔怔地与他对视了片刻,忽然冲过来关上了门。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在第七分钟的时候,门终于重新打开,露出了黎以绯的脸——依然是一身得体的格子西装,微卷的长发拢在一侧,从容而优雅。
周泽楷静静地看着她。
不该是这样。周泽楷想。他越过她肩头向屋内看,地上已经没有那些碎纸和烟灰,仿佛刚刚一切都只不过是幻觉。
但那不是。
周泽楷本是见她一连三日未回消息也不接电话,心下担忧过来看看,怎知恰恰撞上此时。
他并不意外。
甚至可以说,她平日的伪装也早已形同虚设。交往时的相处固然是黎以绯主导为多,然而论情论心,她又总是无声无息地在向后退。
那么,是谁在向前?
荣耀里有这么一句话——子弹所及之处,周泽楷即是规则。
她早已被“子弹”击中心脏,又哪有那么容易从自心底骤然迸发的厚重情感中退出去、自这“规则”之中抽身?
她七情六欲再浓烈不过,纵是常年套一层皮囊压抑着,可放在独处之时,也总有会释放出来。
慎独于德易,慎独于情难。
可眼下这个局面,又作何解?
黎以绯也回望着他,没有说话,只在心底苦笑一声,心想这一次怕是遮不过去了。
多年过去,每到这种时候,惧意便如同深水中的水草一般,攀上她的四肢,勒紧她的咽喉,将她拖入暗无天日的水底。
若一无所求,或可及时抽身,安然无恙。
若有所求呢?
——若有所求,便如刀剑穿心而过,旧伤崩裂,片片破碎,一片鲜血淋漓。
她阖了阖眼,抬起头对他笑:“进来吧。”
那笑一如摄影棚内初见时,她进退有度、滴水不漏。
黎以绯给周泽楷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坐着,黎以绯看了看自己的手,攥了攥,终是低叹了声。
“小周。”她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来,凝成缭绕的烟雾,“我们分手吧。”
周泽楷蓦地抬头看她。
“迟早有一天,我会伤到你的。”她轻声道,“在让你看到那么难看的我之前,还是就这样好了。”她低笑,声音哑得惊人,“我还是想在你这儿保留一些好形象的。”
她神思破碎,出言俱是坚硬外壳横生出的刺。
“与其到最后徒生怨怼,不如到此为止。”
“至少这段时间,我们都很开心,不是吗?”
她却不知那外壳在他进来时就已经碎了,从壳子缝隙间,他能将她眼底的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周泽楷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手里的纸袋子放到她面前:“妳最近不舒服。我来看妳。”
一瞬间似乎有什么被戳穿了,黎以绯声音失了控地拔高:“你是从哪……”
后半句消弭于他看过来的一眼。
黎以绯平复了一下呼吸,思绪转了几个弯——也是,楚云秀和苏沐橙都知道她的事情,周泽楷若是想知道这些,太容易了。
“之前也有。”周泽楷说,“我都知道。”
“……”
之前?
她拿烟的手抖了一下,一时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之前那几次……不是都藏得很好吗?就算有几次发作,也都在两人分隔两地的情况,怎么会……
但细致的恋人总能发觉出她的异样。
她不是没谈过恋爱,只是前几任度过了最初的腻歪之后就开始敷衍,到最后昔日甜言蜜语满腹承诺,尽数露出了蜜下的刀子。
精神病,疯子,恶心的占有欲——
一刀,一刀,又一刀。
“绯姐。”周泽楷握住她的手腕,从她手中拿走了烟,熄灭在烟灰缸里,“妳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
“我……”
一时失语。
她的确不信。她谁都不信,包括自己。
周泽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伸出手将她揽在怀里。
黎以绯怔怔地在原地,脑子没转过来。
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在这种时候,得到过一个拥抱。
少年时代万事险阻,未经大起大落,经年走过的路上却皆是一个“苦”字,苦得绵绵不尽,如水漫过,不刻骨不铭心,却是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直至近年来工作走上正轨,沉浸在自己喜欢的事业里,才有片刻安稳,病情却因为此前的累积而愈发加重。
未有顺遂,自来波折,身边聚聚散散,转头来仍是孤身一人。
周泽楷只是愈发抱紧了她:“总会好的。”
黎以绯平复下来,冷却的理智与澎湃的情感要将她撕裂成两半。她心里有一簇名为“周泽楷”的火,自第八赛季决赛后倏然燃起,越烧越旺,将那荒原枯草尽数灼了个干净,却露出其下新生的嫩叶来。
但她只能压抑着,将热烈的感情打成泡沫,掺在日常的温柔与细腻间,润物无声。
最终她顿了顿,说道:“小周。你若是只是心疼我,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心疼是很容易被消耗的,时间一长,你会麻木,厌倦,然后就会反感,最后就会——”
她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是未宣之于口的到底是什么,他们都明白得很。
——给了她希冀,温暖,支撑,最后又会亲手打碎。
周泽楷握紧她的手,拢住她冰凉的指尖:“我不会走。”
也许是这个拥抱过于包容,过于温暖,她到底没能说出后面的话,只是阖上了眼。
(11)野火
第十赛季之后的这个夏休期,对他们而言格外漫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之后周泽楷看她看得更紧了些。
离得越近,心底的烧灼感越明显,几乎要成铺天盖地之势,将她烧得寸骨不剩。
希冀,恐慌,抗拒,还有爱。
相处机会越多,周泽楷撞见她发作的几率便越大。黎以绯本就想避着他,可是这样一来便是避无可避。
黎以绯倒是希望周泽楷能够自己离她而去——多年的自我封闭、自我责备与自我压抑,她心底隐晦又固执的情感早已偏激成了异常的形状,却被她硬生生克制住,掰掉了所有的刺,不伤到人。
她不知道当有朝一日她所有的情感与占有欲爆发而出时,两个人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她忽然有些后悔。当时在Q市赛场前,她鬼使神差地应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以绯,妳不能因为惧怕往后的结果,就不去开始。”
这是林梓劝她的话,劝了很多年,甚至在她与周泽楷交往前,林梓也在对她说类似的话。
……可是她真的很喜欢他。
冷却太久的灰烬遇到了意外的火源,勾起了蕴藏多年的暗火,情感只在须臾间腾起,来得猛烈又迅速,让她无处可藏,也无处可避,只能硬生生直面这不知如何安放的情感。
第九赛季决赛后,她无处安放的情感落地,却引发了另一种恐惧。
她不想伤害他,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性,她都想尽可能去排除。但黎以绯自己也清楚,她太偏太执,到最后很有可能只是事与愿违、两败俱伤。
于是她只能退。
但她忽略了恋情本就是两个人的事情。
赛场上那般锐利而霸道的人,的确生了这副温和腼腆的性子,可秉性中也到底蕴着些不言而喻的东西。
周泽楷是不会放任她这么退下去的。
无数次心底的呼啸而来的恶意让她几乎快要脱口而出,却在看到他的眼睛时渐渐冷静了下来。
周泽楷不善言辞,可一个拥抱却比任何言语都来得有力。
不过,她本就不会说出什么。
她从来都不会把尖刀捅向身边无辜的人,最终只有自己藏着刃,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
而如今终于有一个人从她手中拿走那些伤己的锋刃,以柔软将她包裹,止住那些滴血的豁口。
她孤冷与从容的外壳终究是被拆得七零八落,越是被触碰到真实的一面,她越是恐惧可能会走向的某个结局。
“在一地鸡毛之前,在我伤害你之前,就这样结束,不是很好吗?”
眼泪淌过脸侧,她神色却一如平常。
“到此为止吧,小周。”
大抵是她自命为荆棘囚笼,而周泽楷是笼中鸟。
再坚持下去,也许只会是血染尖刺,最终一地惨烈。黎以绯常年套一层从容淡然的外壳,但只有她和亲近之人才知道,她本就是个重情重欲之人,什么都想求,又什么都求不得。
一路走来,所有人都在告诉她,看开,想开,放下,别太贪。
她说好。于是收敛情绪,封闭渴求,压抑着向前走。
喜好,厌恶,欢快,愤怒,贪欲,占有,还有爱,俱都压抑起来。
哪怕她心底最深处的声音叫嚣着要把身边这人永远留住,她却还抑制着、清醒着,把人往外推。
推出伤害范围之外。
大概像一把双头有刃的刀,一头刺在她自己心口,另一头指向周泽楷,却被她以手握住刀刃,割得自己满手是伤。
但在乎的人看在眼里,也是会心疼的。
黎以绯又说了几句什么,言语破碎逻辑破碎,再无昔日从容与笔下文字的流畅。然而周泽楷盯了她片刻,却只有一句——
“妳确实喜欢我。”
轻声一句对她而言不啻于雷霆一击。那一瞬间她似乎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到,伸手要将他推开,却在对上他的眼睛时停下了动作。
黎以绯倏地揪住他的衣领,抬起头吻了上去。
“是啊,我确实喜欢你。那又如何?”心里暗暗燃着的那股火被他一挑,便再也收不住,她贴着他耳畔,声音压低,“我以前也喜欢过别人,没什么不同的。你以为你会成为什么救命稻草吗?”
他自然没有这个意思,但她太过色厉内荏,一招先发制人兵行险着,硬生生用成了此地无银。
于她而言,他的确是。
周泽楷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黎以绯忽然笑了。
“泽楷。”她似乎是第一次这样叫他,一如既往的低沉声音以气音收尾,虚中有带着点勾人的上挑,却压着股火儿和狠劲,指尖却向下划过胸膛,“你要和我做吗?”
野火燎原。
任谁也没想到两个人的第一次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就是了。
黎以绯紧拥着他,如濒死的溺水之人,眼泪不住涌出,她只是埋首在男孩肩头,教他什么都看不到。
但周泽楷也到底有所察觉,稍稍拉开距离来,轻吻过她的眼角。
暗火近了热源,燃尽灵肉纠缠,燃尽白骨相锁。她恍惚间只觉得身上的男孩似也发了狠,肌肤相贴,有什么浓烈的情感将她裹挟。在濒临极限时,周泽楷将她的手按在一边,渐渐十指相扣。
他扣得很牢,另一边的手臂揽在她腰间,缓缓收紧。
(12)前路
那之后似乎一切事情平和了下来,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熄火。
掩藏了太久的情与欲一朝爆发,背后究竟谁在引导,谁在顺势而为,似乎都再也分辨不清。
她没再提过离开或是分手——自然她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想法暂且不论,总归是稍稍直视了自己的内心。
这方才是解开心结的第一环。
林梓后来提过,她这性子若非遇上了周泽楷,迟早有一日不是逼疯自己,就是逼疯别人。
一切如常,但他们都清楚,有什么东西正在日复一日的流淌间悄然改变。
最终,她那篇字句锋利的文案还是交了上去。官方倒是对她的“转型”大为赞赏,很快便通过了。
本来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黎以绯也开始思考,顺着自己情感的爆发来写,不必去顾虑太多,也许也是好事。
林梓是最先接收到她想要改变的信号的。
四个人中,楚云秀与苏沐橙关系更好,而她和黎以绯羁绊更深,再微弱的信号,她也能察觉并识别出来。
于是林梓把黎以绯拖去了健身房,按照她的身体状况为她制定了运动计划。黎以绯并非不爱运动,只是低血压低血糖让她运动起来较常人更累,一个人又太过孤寂,便不了了之。不过这次有林梓从旁陪护,生理和心理上都好过不少。
她一向向往成为林梓和自己的女狂剑“绯衣客”那样感觉的人,必然不会抗拒去锻炼身体的。
而她所服用的药也重新进行了调整。
轨道在无形间越过戈壁与荒原,向着一望无际的广袤而去。
而轨道之初,是人得踏出这第一步。
“来一根?”楚云秀点了一根烟,将烟盒递给了她,怎料黎以绯微笑着摇了摇头,推了回去。
“哟?”楚云秀有些惊讶,明明这女人真抽起烟来比她都狠,“怎么,转性了?”
“我得做些改变,不是吗?”黎以绯说道,“有人在拉着我向前走,我也总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
“妳是真的喜欢他。”楚云秀似乎要比刚刚还要惊讶,但却是惊喜更多,“也好,这才算有点人气儿。”
忽然,楚云秀顿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烟出神。
“怎么了?”
“不……妳说得对。”楚云秀拢了拢头发,叹了口气,抬眼笑了,“我也该戒烟了。”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