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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惊尘 ...

  •   公务委派虽说是个由头,实际并无要事,可抚州到底也是个州。
      就算徐达再不情愿,李岱朗只要腆着脸没事儿找事儿表演一通脑子抽风,也能顺理成章地把人留下掰扯。

      徐达脑门上的冷汗从清早的衙门一直挂进了晚间的鹭水榭。

      而李岱朗不愧是当年江左书院素有令名的逢源客,刚同一堆满脑肥肠的官员嘻嘻哈哈完,转头还能哥俩好地冲徐达一笑,硬是把人搭肩搂背地往里带:“哎徐兄,忒拘谨,巡抚司的监察不长眼么,哪会不识趣儿的冲你我脸上耍大鼓?”
      一旁的大人们统统笑起来。

      瞥见徐达半死不活地陪着笑,大气不出一声,只慢慢往里挪着步,顾芸娘心下一哂,面上不解地望着他:“入不了大人眼么?”
      徐达讪讪道:“没、没有的事儿。”

      顾芸娘往后招招手,柔声说:“诸位辛劳一场,难免不爽,可若入了水榭还玩不痛快,那便是咱们招待不周了——来,还请诸大人先斟酒祛祛寒!”

      狎司端酒引路,酒热已先上了三分肚。

      待酒过三巡,便是什么衣冠禽兽也现了原形。磐安县的太守约莫是醉没了人样,灌出了熊胆,紧搂姑娘嬉野半晌不算,胳膊一抬,指头一比,竟是要拿李岱朗作消遣:“润枝,你说,你说‘严党’乱政,宦官误国,这外戚的戏码瞧着眼不眼熟!”

      李岱朗听见当没听见,拿茶当酒灌:“齐兄喝大了,净说胡话……”

      “——你咽得下!”齐太守倏地拍案,怒道,“李润枝,启平二十二年,你是进士同五甲,先翰林又外放富庶地,可离登阁入相就差那么一步,北都韦氏都想要你做婿!这气你咽得下!”

      李岱朗只顾吃茶,充聋作哑。

      “严国舅!好一个皇后亲兄!”齐太守冷笑,“截了韦家做亲家不算,还与阉人厮混为党,成日惦记后宅事,为那点儿芝麻烂谷百般迫害忠良——不过是拒了他姓严的姻亲,你是被赶了这里,那长宁侯连个死活都没音讯,长此以往,公理何存?道义何存!”

      这话若传出去,在座无人能担一顶项上人头。

      徐达弄不清这算不算是冲着他来,只得将目光看向李岱朗。
      李岱朗却好似真聋了,非但没理会齐太守,反而对上徐达的视线,笑不露齿地问他:“是啊,徐大人,道义何存呐?”

      到底是进士出身,即便是先给醉鬼揭了一通短,当面找了个不痛快,李岱朗也始终能维持一个君子端方、言行正直的面皮。
      然而就算是挑破了这层面子,李岱朗也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把拒绝诡辩成客套话,客客气气地扶着僵硬大半的徐大人,半拽半扯地将人拖上了三楼隔间,往里一丢,转身接着下楼看人吃酒撒疯。

      底下的熙攘从门缝里裹着风进。

      榭外暮色四合,笙歌鼎沸,屋内却万籁俱寂,唯有一点火光温热而明晰。

      卫冶手腕轻翻,抬臂半挑帘子,在灯火昏暗下露出半张脸,指尖扣在淌水的酒杯口。
      一见来人,他好整以暇地倒扣下杯口,用一种力求气人半死的语气打了声招呼:“久不得见啊,徐大人。”

      可怜徐达方才已被李岱朗气了半死,眼下又补上了另一半的受气。
      他当即开口哆嗦:“你,你你你……”

      卫冶:“你什么你?打住,别套近乎。”
      瞥见徐达那熊样,卫冶顺坡打滚,臭不要脸道:“要帛金要美人还要三更半夜叫人来寻我这样的美人,瞧不出来,徐大人个头不大,胃口倒不小……只是一口气吃太多,怕你肚子不够大,把自己撑死了,那你府里的小娘子可没处哭坟——丢不丢人?不如咱们谈个买卖,生意嘛,跟谁做不是做?”
      徐达不说话,脸色千变万化。

      卫冶眼皮子不用动一下,就能听见这老小子转脑子的响动。
      不禁在心里嗤笑:“早知今日,早干嘛去了?吃屎也不找点新鲜的。”

      卫冶:“该说徐大人也是排得上号的读书人,别的不算,名字起得倒还不错,‘花僚’……也难为你了,脑袋里塞了那么些金的银的,还能顾得上给这玩意儿起花名。怎么,是府里楼里加起来的姑娘都不够徐大人消遣了,改拿北覃卫的找乐子、寻开心?”

      徐大瞳孔倏地紧缩又放大:“你知道多少?”

      这话一出就是露怯。

      “那可多了。”卫冶顺杆子上,“身为当地父母官,不但不以民为本,胆敢以权谋私、私通南蛮、媚上欺下,还知道给自己混迹黑市也取个花名,再扶持个替死鬼顶罪——”
      卫冶死死盯着徐达的神色,露出一个戾气骇人的浅笑。

      “鼓诃城里周七爷,呵,我看你是眼瞎迷了心,趁早改名叫头七吧!”

      徐达眼底深藏恐惧,奈何贴在脖颈上的刀锋凉得似雪。
      他心惊胆战,齿关紧咬:“卫拣奴你果然水深!”

      “那确实比不上徐大人!瞧这日子舒坦的,酒池肉林,鱼肉乡里,也不知这帛金的火何时烧到你那花僚地里!”卫冶说,“实话告诉你,周府那俩早交代透了!你那面儿都不敢露的大人恐怕是护不住你!你若真很狠心,抛了周宜山作那周七,责任一推二净,再将他一家妻儿老小全杀了推给南蛮也没这回事,偏你坏事做绝还要留贤名……”
      卫冶一顿,嘲讽似的轻声说道:“可徐达,人是不能既贪又蠢的,不敢得罪李岱朗,干脆硬推了不来,又舍不得那些个青天老爷的虚名,直接厉刑株连周氏余孽——这天底下哪儿有那样多的好事?”

      从古至今,人为利来为利往,鸟为食亡的事实在不少,也因此,死在这儿上面的人也不少。
      而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狠得下心,又不够狠。
      反而是私底下藏着的腌臜事儿全给人看了清。

      三言两语间,徐达连底裤都丢了个干净,抖得愈发像个窝瓜。

      自从北覃卫暗访的消息自北都传来后,他就再没用过“周七”这个名字,黑市更是连去也没去一步,与惑悉串通走的都是博坊路,提前一步送走了周宜山,为的就是将来北覃卫问责时,将“周七”的名字盖在他头上。

      可北覃卫是如何知道的?

      这卫拣奴究竟是何人,他凭什么能与北覃卫的互通消息,还能主导审讯?

      瞧见徐达这副模样,卫冶意犹未尽地停了停,语气带上一丝玩味:“没大没小的,谁准你直呼我名——快,还不谢谢侯爷教你做事儿?”

      待帘子重新放下,那坠玉的钩子一摇一晃。

      才隔绝外边儿的轻浮浪荡,陈子列就长舒一口气,连忙松懈下笔挺的后背,丈二摸不着头脑地冲任不断嚷嚷:“任大哥,这不太好吧,天都还没暗到底呢,你和奴爷就来找……呃,姑娘?”
      封十三死死扣住刀柄的手停了一瞬,掀起眼皮,也直直望了过去。

      任不断:“……”

      可怜他有苦难言,姓卫的自己不长半个脑子,到这时候了都还没习惯北覃卫早不归他管。
      昨日在花僚地里吃了好大个哑巴亏,扑空不说,满园来不及搬撤的花僚还差点儿被里头的哑炮炸个稀巴烂,临到头了,这人好像才后知后觉南蛮子居然不全是废物,李府也算不上什么铜墙铁壁,教习师傅再好也比不得真刀实枪不要命的死士……这才转头琢磨起找谁来替他看孩子。

      同舟伯擒,两个总旗,满打满算也就四十余人能用。

      惑悉行事张狂,却生性多疑,行踪不定,钱同舟那一队埋伏了好些年,其间生死往返,几遭猜忌,今夜守在毒窟窝里伺机而动,为的就是将惑悉就地活捉。

      捉到了,再加上周娘子徐达的证词,已运入府库的花僚,人证物证俱在,定能回京一举翻案,这些北覃是万万不能动的。

      而裴守手下的人大多身兼数职,一个人掰成四个用都没法服服帖帖地护住俩孩子,只能由他带在眼皮底下看着。

      虽说任不断这些年多少也收敛了江湖脾性,常年不修边幅,看着就是一个像模像样的穷看护,话多还懒,连个正儿八经的媳妇都不见得能讨上一个,更别提来这种地界找姑娘玩儿。
      奈何卫拣奴混账王八样太过深入人心。
      连带着常年与他厮混在一起的任何喘气活物都很不像个东西。

      即便任不断有心替自己争辩两句,也架不过两双不信任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自己。

      质疑卫冶也就算了。
      这俩倒霉孩子究竟是拿他当什么不着调的混账?

      再说,就算他真是个混账,难道还能不是东西到拉着俩没毛小子上这种地界乱晃?

      不待任不断开口,顾芸娘噗嗤一声笑了。
      只听她幸灾乐祸道:“其实话也没说错,可不是来找姑娘的。”

      童无侧身靠在廊柱上,隔着扇帘,偏头紧盯着外边儿的一举一动,没应声,但也没否认。觥筹交错,帘幔轻晃,整个鹭水榭都被燃金笼烤得暖烘烘,好像所有人都可以昏昏沉沉地醉死在这安乐窝里,唯独封十三近乎锐利的视线紧盯了她一眼,却很快地移开。

      顾芸娘眼皮轻轻掀动了下,将这几不可见的动作装进眼里。

      这个人太静了。

      静得全然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稳重。

      可顾芸娘还清楚地记得四年前亲手将他从暗巷里扒出来,那夜的雨下得凶,足以浇灭全部的活人气。封十三当时已经是几乎昏死过去,额头烫得整个人如同火烧,但即便如此,手劲却还在。封十三将怀里裹一层布的陈子列攥得死紧,生拉硬拽都扯不开,甚至眉头紧皱,浑身绷直,好像下一刻就要醒来。

      她知道封十三对卫冶感情很重。

      也正因如此,连陈子列这么个当年只算萍水的“至亲”,他都能当最后一颗稻草死死抓住,如今换了卫冶,怎么可能如此平静?

      哪怕只是人前,这底下埋藏着的自控自制,甚至是对自己发狠的本事,足够让顾芸娘都有些心惊胆战。
      她既欣慰,又不由得想起先前同卫冶谈过的话。

      “这样的心性,当真是能关在笼里任凭驱使的吗?”顾芸娘默不作声地想。

      就在这时,童无一手掸开急着解释,但一在她跟前就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总而言之十分碍事的任不断,迎上封十三陡然起身的动作,沉声道:“外头有些异动,我觉……”
      而话音未落,一声二胡忽地拉响长音。

      原来是台底不知何时被人安置了“窄炮”,巴掌大小的玩意儿,没有人会注意,装置内有细而小的窄道,那沙子沿道漏到了空处,只待落满便驱动着底下满满的帛金引燃,“轰”地一声爆炸,溅起十里尘沙四溢,水榭内外均鸣颤不止,震得琴身“哐当”坠地,四周环绕的高台顷刻崩塌。

      变动来得猝不及防,刮擦声粗哑,惊慌失措的人们尖叫声此起彼伏,如同困鱼入江般四处逃窜。

      卫冶神色冷凝地盯着外边儿炸开的烟火,他阴恻恻道:“宁愿无福少禄折寿,也要缺斤短两,徐大人惜财之心,卫某实在平生罕见啊。”

      徐达却跟赶不上趟儿地愣住了。

      他结巴道:“这,这不是我派的人啊……”

      这差不多算是今夜里徐大人说的唯一一句真心话,毫不拖泥带水,茫然又笃定。
      可惜现在没人有心情再同他扯皮。

      “伯擒。”卫冶说,“带他走。”
      裴守:“是。”

      “周家那两个也着人后撤,通通押入北斋寺待审。”卫冶说着,语气却很平,似乎是顷刻间就封住了所有的七情六欲,不过是轻描淡写地起了个头,谁都能从中感受到一股封喉刺骨的杀意。

      “安置后速归,沿路回,在寺门山口与我会和。”

      裴守长相清俊,气质端正,穿衣束发更是穿得一丝不苟,跟底下的任不断简直不像同一个品种。
      若非他夹刀打晕捆人抗肩的动作娴熟,一气呵成,瞧着更像是个谦和有礼的读书人。

      裴守打开暗门,扛着徐达头也不回地飞快离去。

      卫冶一把提起通身青黑的长刀,转腕一抽,轻轻松松地横在了胸前,一边往凹槽处卡上帛金,一边踹开大门,飞速往楼下奔赴。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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