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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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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破土而出的新芽一般，我在某一年的春天醒来了。于不为人知的幽静之处，我在这山林的深处醒来了。
约莫是睡了太久的缘故，之前的记忆有些暧昧不清。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罢，我这般想着。
虽是以人类的模样行动着，我却不被生老病苦束缚，兴致来时也会摘下几颗不知是否蕴含毒素的野果品尝——这在我口中与他物并无区别。
或是在西沉时做好入眠的准备。我的梦里漆黑一片，空无一物，倒也正常。我像是模仿人类的习性一般，定时躺下，在天明时分睁开双眼。
就这样迎来了第二年的春天。
我成了和尚庙里的一名扫地僧，不是常有幼童唱着，山里有座庙么，我醒来的这座山自是不例外的，庙里的老和尚便是将我收留于此之人。
有天，老和尚和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
我抢在老和尚开口前说道，老和尚是你，小和尚是我。
老和尚的胡子已经变得花白，额前眉中的皱纹也显露出岁月的痕迹，他在我说完后思绪似乎一下断开了，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念着：
老和尚是我，小和尚是你。
我和老和尚的生活简单而朴素，庙后种着的几颗菜苗便是每日的饱腹之物。我无需进食自是不必多说，老和尚的胃不好，多吃几口便要往外干呕，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着，扰的人不得清净。
我打趣到，他必然是年轻时在红尘之中整日花天酒地的戏耍，不然怎得晚年落下一身病。
老和尚只是笑着，什么也没说。
着实无趣。
第三年的春天，老和尚西去了。
老和尚腿脚不变，因而平日就待在庙中不常走动。这一年中倒是我同山脚处村子里的人们交往来的密切些。
今日来庙中上香的人格外地多，他们上完香都要念上老和尚几句，面色阴郁，似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苦闷之情环绕心头。有些多愁善感的妇人家道着道着便流出泪来，退回自家官人身侧压抑地哼着。
作为我醒来后遇见的第一个人，老和尚实是没能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给他祭奠时试着忆起过往日子，却只剩下那张皱巴巴的脸皮……以及他努力扯起的干涩笑容。
我突然将老和尚已经离开我的这一事实看清。于是一阵不适油然而生。
这感觉最先出现在我的咽喉处，从内而外向身体各处蔓延开来，而后四肢也被侵蚀变得麻木。我闻到有食物腐烂的臭味从周身的人们身上发散出来，那些往日可亲的面孔扭作一团，甚至分辨不出五官的形态。皮脂从表层脱落，其下包含着的软肉如面糊一般难以直立，最后唯有白骨浮于表面，勉强作为标记维持着什么。我又听见了老和尚咳嗽声，他咳得太厉害了，那声音从屋外穿透进来，吵得我耳边嗡嗡作响不得安宁。
人们虽说是悲痛难耐，但也不过短短几日，庙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寥。我姑且是打消了离开这里的念头。
虽然不准备离开了，但既然行囊都收拾好了，我便借此机会外出云游。
途中我经过无数和尚庙，每座庙里都有着独属于这座庙的老和尚，属于我那座庙的老和尚自然不在这里，他应在自己的庙里等着那儿的小和尚回来。
归途中，重复着的景象使我那股莫名的不适感再度涌上心头，为何感到不适？我没能得出答案，只是巷角蜷缩着的流浪孩童就这样，随着地上新发的嫩芽一同蓦然闯入我的眼中。
第四年的春天，我将一个孩子带来庙里。
老和尚留我在庙中住下时我问他为什么，他则扯着那张干瘦脱水的老皮，像往后日子里无数次一样扬起嘴角，相见是缘，他这样告诉我。
这个孩子成了庙里新的小和尚，可我还没能成为老和尚，所以我们庙姑且成为了歌谣中的特例。
不知哪一年的春天，小和尚长大了。
在我看来他自然还是那个小和尚，只是某日他从庙外归来时，迎着夕阳愈发高大壮实的身影让我意识到了正常人是会有寿命这一说法的。
这些年来，容貌未变的我从小和尚变成了老妖怪，村子里人找到了平静生活中的调剂品。那些唱着老和尚和小和尚的孩童已然成年，他们的后代开始唱老妖怪和小妖怪。
曾在我面前哭泣的妇人告诉她们的孩子，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妖怪，有天，小妖怪把老和尚吃了。小妖怪吃了老和尚还不满足，又跑到外面吃人，吃饱了人，捡个小妖怪回来祸害人。
我又起了离开这里的念头。
我离开这座和尚庙的那年春天，谁也没有发现。
或许小和尚心中猜到了一二。
像是从前的老和尚，自从将小和尚带回来后，我便少有踏出庙门的时候。谣言不知怎的成了“事实”，这座山的和尚庙也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妖怪盘踞的洞穴。
我很久没有见过村子里的人了，此番下山却是无人能认出我，我也没能见到什么还留有印象的面孔。
我走时，小和尚倔强地站在庙前，看着我一步步走下山，走入人群中，再也不见身影。
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小和尚死后的某一年春天，我又回到了这里。
倒也不是念旧特地绕回来，只是这天下我可以去到的地方太小了，小到只用了小和尚的一生就能走完。
这时的和尚庙又恢复了最初的肃穆，老妖怪和小妖怪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不知从何处云游而来的僧人发现了一座空屋，于是这座空屋就成了庙堂。没人在乎这屋子曾经是什么，它如今不过是无数和尚庙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座庙。
村中人说，曾经主持这里的老和尚前年刚刚西去，现在只有几个方才遁入空门的弟子在打理。
我颔首，抿了一口茶水，向着山上渡去，一步步走出人群，回到有人在等着我的那座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