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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短章 招魂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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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赭衫军说得很坚决。“吾不会接受威胁。”
而自己只是回答,“……有要求,总该准备好付出代价。”
北越天海……
也许,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而已。
伏婴暗暗冷笑。
魔皇性情,不好捉摸,但骄傲任性是一定的,也许,他只是把这场神州浩劫当作一个有趣的游戏,否则苍与朱武此刻哪能幸存呢?
之前他确实有针对此向弃天帝进言,不过被拒绝一点没放在心上。
这个血腥游戏,他同样乐在其中。
就冲这一点,弃天帝倒是对他另眼相看。
带领魔界大军走在路上,夜色深沉,夜幕中疏疏落落的点缀着几点寒星。他一眼看去,贪狼正吞吐毫光,更有深红火星推波助澜,破军同样光焰灼灼,远处的紫微天机却是黯淡无光。
天下大乱,其势已成,犹如猎猎长风中燎原之火。
苍素来善察天象善观天机,看到了不知作何感想?
他蓦然想起而今的赭衫军,不觉又是一阵唏嘘。
“你想如何?”
“没什么,只不过想开个赌局而已。”
“赌什么?”
“道魔胜负,人间存亡。”
“……”
“不敢么?”
“唔,吾对此有十分信心啊,只不过……你所设下的赌注为何?”
“汝命。”
“吾已死,看来此局不赌也罢。”
“……有赌未为输,日后你自然知晓。”
其实,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他是道者,他是魔族,从一开始,便并非同道之人吧。
最关键的是,他也从来没想要做道者的同路之人,不过是……无聊而已……
再抬头,眼前看到的已是一身黑衣的恨长风,还有一身素白的剑子仙迹。
恨长风横剑当胸,神色淡漠得有几分古怪,“伏婴师,你欠吾一个交代。”
心底一把无名火腾地烧起来,他冷笑,“哈,吾早说过,王者不需要感情。弃天帝才是正确的王者。”
到了如今,汝还能说出这等话来,真是……无药可救……
交代……身为王,却向部下要交代,可悲可笑!
“我只是不明白,你当日被赭衫军所杀,魔魂消散,又如何解释你的重生?”
“吾之魔魂,早交给了弃天帝,等待今日的重生。”
“难怪……从头到尾,都是你排布。”
夜风中,恨长风容色惨白,高大身影竟隐隐有些颤抖。少年时代种种往事一闪而过,他心底猛地滚过一丝不忍,随之浮现出的,却是冰雪般清凉的快意,索性翻开底牌。
“朱武,醒醒吧。神州大计除吾所布,更是九祸一心所愿。你的生父死去之前,传承三魂,才能有第二个圣魔元胎的你,何以九祸无巧不巧,能创造第三名圣魔元胎?九祸以你们的血脉,使用赦生童子滕邪郎双魂,加上她自身元魂与魔力,创造弃天帝降临取代你的奇迹。”
“果然如此。九祸元魂,才无法使她复生……”
“后悔吗?清醒了吗?全魔界只有你,想和人类和平共处。”他一扬披风,厉声喝道,“人类有可能不打着正义的幌子来消灭魔界吗?痴人妄想啊,朱武!人类,唯有消灭!”
长笑声中,恨长风闭上双目,再睁开时,冷漠眼神隐然带着一丝决绝。那是他数百年中从不曾见过的,仿佛死水无澜。伏婴心底一惊。
“吾,厌倦了杀戮,厌倦了魔界的荣辱……好友箫中剑,这就是涅磐的见证么?”
衣袖轻挥,他已持了符箓在手,“然也,是见证你愚蠢的多情!现在又是半身负伤的你,怎能斗得过我?召阴诀!”
玩火是很有趣,但玩火者,总要冒自焚的危险。
朱武如此,自己……也是如此。
他勾起一丝清淡笑意,眼看着自己的火焰式神□□脆地一斩为二,飞溅的细微火星触到自己发丝,带来了些许久违的烟火气息。
此刻,天际乌云汇聚,雷声隆隆,是魔神临世之征兆。一点耀眼白光,由远及近飞快直冲而下,地动山摇。
其实,不能亲眼看到北越天海之战,真是可惜。
伏婴想着,袖手目送那个熟悉的背影急速消失在远方,只看举止,似乎也能感觉到此刻朱武心中的惶急关切担忧不舍还有眷顾深情……
转头看着面前的白衣道者,“剑子汝真好自信。”
“对你,够了。”
“非也,以魔皇之能,这半身负伤的朱武前去支援,就能救下苍等众人逃出生天么?”
剑子倒是通达世情,一声长叹,“唉,坦白说,伏婴师,汝真是讨人厌!”
这句话抱怨得太过情真意切,说得他纵然满怀的心事也忍不住要笑出来,一挥手引动阴雷阵阵,“奉雷——!”
也是。
世事难料,原本就可以有若干版本。
他只是……往日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朱武……竟会真的爱上苍?!甚至在弃天帝心中,对苍也并非全然无感吧……
真是,孽缘。
6
剑子仙迹,不愧苦境三教先天之名。即使重伤在前,其能为也不容小视。
雷电纵横,缤纷剑气中,葬送千秋与众多魔兵犹在苦战,人数虽稳占上风,实力上差距其实明显。古尘剑看似平淡无奇,沛然剑气却比紫霞之涛更为狠辣凌厉,他忽然有几分意兴萧索。
“剑子,汝也想前去么?”
道者微微一惊,深黑的双眸望向自己,一瞬间似乎能看穿人心,随即收剑潇洒一礼,“哈,那剑子就此别过了。”转身化光而去,急如流星赶月。
神魂甫定,葬送千秋急呼,“军师……”
他幽幽一抬手,“且由他去。中原败局已定,这一星半点的机会与变数,于事无补。”
只是,现在的异度魔界,也不复是当年的异度魔界了。
旱魃死,腾邪死,赦生死,别见狂华叛,元祸天荒死,暴风残道死,银鍠黥武死,袭灭天来死,吞佛童子叛,九祸死,算天河死,华颜无道死,断风尘死,连狼主和戒神老者都不在了,再怎样漠不在乎,也觉出那么一分的凄凉寂寞来。
故人长绝,茕茕孑立的滋味并不容易忍受。
若是连敌人都死绝了,那样的人生岂不是更加寂寞如雪?
也许,朱武最大的错误,不过是把自己当作亲人,而并非是部下;毕竟是数百上千年积累起来的情感,而今,自己也算朱武仅存的亲人……
伏婴心知,若朱武不是王,那人的脱线行为他也不是不可原谅。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可言。
一旁蓝衣的葬送千秋又问,“军师……那吾等而今是否该去支援魔皇?”
他微微冷笑,“不必了。吾等在场只会碍事而已。整军完毕就先回火焰之城,静候魔皇凯旋佳音吧。”
说实话,他真想亲眼看看这一局的结果。
苍再擅长奇门阵法,奈何弃天帝之力并非人间应有,应无成功之机。
现在的悬念,朱武……真的能救到人么?还是说,魔皇会在他面前杀了苍?或者,再换一种情况,苍能容忍自己被生擒么?
无论哪一种猜测,都足以令他心潮澎湃起伏。
严格来说,他不喜苍是因为苍与赭衫关系太密切,看得心堵;不过,也谈不上讨厌。
毕竟,苍是人类之中他所知的最强术法高手,天赋之高,术法之全,可不作第二人想。千百年来两人争锋数次,未能真正分出高下,他心底并不服气。说白了,他专修术法,苍却是剑、掌、术、乐并修,道理上说,多则不专,实在没理由还能和自己平分秋色的。
四境中,他与邪能境之主阴阳师还有极道天权两人缘悭一面,也无法真正估量他们术法造诣如何,想来实在可惜……
蓦然,夜空中几许紫电横天而过,傲然如倚天之剑,微妙的感应令他遽然一震。
阴阳易位,天地之气失衡?
掐指一算,他忽觉心底漫过一阵寒意。
原来,布下这般精奇阵法只是前奏,苍真正的意图是想要玉石俱焚么……
确实,只差三分,便可成封神之局了。
看来,吾到底是小觑你了,苍,你果真够狠够绝,只是……恐怕有人舍不得你啊……
一点冰冷笑意,未至眼中便消失无踪,伏婴双眉紧锁,面沉似水。
不对。
苍,身为人类,汝为何能引动天地之气至此?
纵然你修道千年,然而神魔人妖鬼之分野,却是无可逾越,除非!
魔兵纷纷摄于紫电之威,面带惊惧之色,领军的葬送千秋已然有几分焦灼,“军师——!”
他一扬手,几张黑色式符飞来,“哈,看来这场热闹非看不可了。你,随吾来。”
7
天雷地火,风云突变,生死只在刹那。
冷眼看一页书救下苍,又硬接下魔皇一掌,交待过场面话便与众人一起离去。
月漩涡死,紫宫太一死,叶小钗失踪,羽人重伤。
本该是大好战果,他心中却有几分烦乱,不知道是因为弃天帝的态度,还是因为苍身上的异常,勉强定下神来,“魔皇,纵虎归山,恐有后患。”
弃天帝鸦羽般的长睫低垂,神情有几分微妙,“此虎暂时难动。这场游戏让吾欣喜,太早结束,吾重建人间之路也无聊。”
他默然。这个借口……魔皇算是在对他解释么?
不杀朱武,也就罢了,至于不杀苍……
“伏婴师。”
“属下在。”
“吾已感应到神州断层接合,去调查是何人所为。”
“是。”
“吾要在此等待第三柱神柱开启,汝等去做该为之事。”
他谦恭颔首,“属下告退。”
待退到魔皇视线不及之处,他不由地长叹一声。
魔界万年牢是时空混乱之地,即使他用水镜魔眼也无法回溯当时发生的情景,不然,也许他会多明白一点来龙去脉。
道魔相斥,应是天性。
好奇心人皆有之,现在他还真想当面问问苍本人了:汝到底修的是什么道法?竟引得魔王魔皇这对活宝父子同为之沉溺??
待回到火焰之城,他还未来得及去查看塔中的灵体,已有探子来报:拜江山被俘,战兽身亡。
看起来,正道人士的动作比想象中快多了。
瞥一眼一旁沉思的魔皇,依旧是那般丹青难绘无懈可击的俊美,他将目前战况如实上报,心中已有几分计较。
“哪个人类所为?”
“佛剑分说,疏楼龙宿。两人与剑子仙迹并称苦境三大先天。”
“人类……终究只能为先天,而非真仙啊。”
“魔皇所言正是。无论人类如何修炼,能超凡入圣者,也寥寥无几。这个人间,自私自利,自以为是,偏偏,有一只魔物眷念人间自甘堕落。”
弃天帝看着自己,目光似有深意,“终究是看不惯吗?”
“怎能看得惯!”尤其,他现在竟还爱上了吾魔界的死敌……
“想杀他吗?”
他闷哼一声,“堕落的魔王,其不知轻重,会引发魔的杀性。”
弃天帝转过身去,“吾给你机会杀他。”
“……恕吾直言,魔界唯有魔皇杀得了朱武。”
“现今的朱武,只有半身。”
伏婴感觉自己忍得头上青筋都要暴出来了,“魔皇啊,你若有心要收他,还会留他吗?”
“贴心的部属。”
“魔皇啊,贴心是观察入微,是吾之本分,但魔皇必须明白,朱武是不会再回魔界了。”
“无妨。背弃吾之下场,就是让他亲眼看着所爱的事物毁灭殆尽而求死不得,这是他该受的惩罚。伏婴师,魔宝大典记载的第四座神柱位置呢?”
“吾探查赭衫军的头部,已从他记忆中看出,第四座神柱,乃在万里黄沙的磐隐神宫。”
8
赭衫军若知道此事,只怕……宁可一死魂飞魄散吧……
他下意识咬住嘴唇,不知为何,想到这点他便觉得本就不甚痛快的胸口堵得更厉害。之前施法之后未及调理便匆匆出行,刚才在北越天海又心情波动,现在竟有些难以支撑了。
照魔皇刚才的意思,是说让他去一趟给中原正道报信,不,是挑衅,转告众人第三座神柱已毁。
不过,那得他有命去有命回吧?何况,白痴也知道正道不会留在云渡山了。
长袖一挥,伏婴转身走向内室,决定先倒头休息一阵再说。
刚踏进自己房间,伏婴脚步猛地僵住,看着床榻上仿佛沉睡的红衣道子,半天才回过神来想清楚:似乎……施法完毕他便将赭衫的遗体从阵法中移至自己房间了。
缓缓行至床边,他垂首,看着那张安静的面孔,良久,发觉此刻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抱持的是何等心思。
——恨么?其实,有何可恨呢?
——不恨?怎能不恨呢?
也许是累得狠了,伏婴索性伸手扯散发簪冠带,直接倒在床上,头正好靠在那人肩头。几丝赭红的发丝就垂在他手边,细细柔柔的很好摸,卷在指上的同时也感觉到那冰冷的气息,他心中漫过一阵痛楚,一阵茫然,一阵失落,只觉更添烦乱。
死人,自然是没温度的。
不惜损害自身苦心保留下赭衫的遗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闭上眼睛,不由地长叹一声。
朱武不知轻重,居然在短短时日里爱上敌人,不过,魔皇不会放他好过,苍也不可能回应他,要是那人还喜欢自己折磨自己,也就罢了。现世报。活该。
只是,到了这个地步,若说他只把赭衫当作死敌,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吧……
当年以魔化叶小钗残杀墨尘音,也许真正想法,不只是铲除玄宗余孽这么简单。
赌局。
道魔胜负,人间存亡。
他未说出口的是,若连睥睨天下魔威赫赫的弃天帝都失败,那么,这个结果他伏婴师也认下了。大不了从此绝迹世间,再待时机。
若到时,他与苍侥幸都能不死,此刻保住他的遗体不腐不坏,灵体不散不灭,到时候合两人之力,也许可令赭衫重生……
类似例子,四境以前不是没有,如邪能境之主阴阳师,便曾死后重生。
极道天权做得到的事情,他与苍协作没理由做不到。苍非迂腐之人,若能令赭衫重生,想必绝不介意与他联手。
自沉睡中苏醒之后,朱武有次曾问自己,为何当年是将双生血印下在赭衫而不是苍身上。毕竟,苍才是当时真正主掌玄宗之人。
他听了只差没翻白眼,恨不得胖揍朱武一顿:血印所需的鲜血与发丝,同为四奇的金鎏影好不容易才将赭衫军的取到手,朱武倒是试试说服哪个六弦中人去取苍的看看!更何况,天下术法诡谲幽深,千变万化,无人敢说得览全部,上古之时术法与巫医蛊痋更是血肉相连密不可分。就常识来说,四境中精通术法的……基本都不能算正常人(魔),即便是真被逼急了,只要本人不想死,多的是办法不死,只不过……可能从此不能算活人……
从大局从细节从直觉,他伏婴师绝不会选择苍来下手,免得出现不可控制的意外。但往日,他倒从来没怀疑过苍是人类这点,只是,经过北越天海之事,却不由他不疑惑。
现在想探查苍的身世……恐怕已经太迟……而且,又能改变什么呢?
朱武,恨长风,看来是一定不会回头了。
经过这些事,他想杀朱武,朱武……应该也想杀他吧……
自幼及长,那一点微薄的情谊,终究是断送了。那时以为他被赭衫军杀死的朱武,确实曾真的为他伤心过吧?一直以来,他清楚朱武的性格,却不明白为何朱武会一门心思的眷念人间……
污秽又傲慢自私的人类,有什么值得眷念的呢?
扪心自问,伏婴也觉得有几分奇怪:对此他明明毫不伤心,为何,竟还有几分在意呢?
神州,将走到末世了。
吾很欢喜啊,朱武,汝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吧!
伏婴转身,静静伏在那人胸口。记忆中的红发道子,总是沉静温厚的气质,即使在生死关头,却总能激发他心底那一丝潜藏的杀机。
此时,在极近处看着他,微光中可见斜飞的长眉入鬓,小扇子似的长睫低垂着,美玉般的俊美容颜,只是看着,便觉得心底是说不出的受用宁静。
若是魔皇成功了,汝……便永远这样留下来陪伴吾吧,赭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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