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第一次在青轩看见阿遗的时候,我的年纪还很小,很小。小到用手指头可以数清楚。
那个时候我天天到青轩去看了和尚。了和尚是个很奇怪的人。比如说,他在他的佛堂外面,没有种上菩提树,而是种了几株鲜妍的桃树和李树。春来的时候,满树的花遍开得纷纷扬扬的,惹得蜂儿蝶儿总往青轩跑,在那院落里面走几步路都会撞着三两只。又比如说,他在青轩修了一座佛堂,但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进去磕过一次佛,念过一天经。他总是长久地晃悠在院子里面,在桃树李树下面做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仿佛一直是无所事事的样子。而我那个时候偏偏喜欢看他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情,摆弄一些毫无意义的物件。所以我天天到青轩去看他,看他这么做。这说明了两点,第一我家那个时候离青轩很近,第二,我那个时候比了和尚更无聊更无所事事,那个时候我的时间对于我来说比了和尚手里的事情还要毫无意义。
青轩以前是一个很大的祠堂,建在城外的山上,属于一个很显赫的家族。后来破败了,废弃了,因为拥有祠堂的那个家族的人统统死光了。了和尚于是住了进去,没有人管。
所以青轩依旧保持着从前祠堂的肃穆架构,高而瘦,长长的窗棂把阳光隔出了各种不规则的形状,碎在了地上。而了和尚,不过是将墙重新刷了一遍,然后将供桌上翻倒腐朽的灵位换作了一尊菩萨。
我每次都总是想跑到这间佛堂里面去玩,但每次都总是不敢。每次跑到佛堂门口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朝里面看。佛堂昏暗而空阔,那尊菩萨便高高地在最深的地方坐着。我不认识这是尊什么菩萨,但它从我第一次来到青轩的时候就这样坐着,它的脸上隐约有着暧昧的笑容,在阴暗的佛堂深处独自绽放。而这样的绽放总是让我不寒而栗。
而那天,我终于决定跑到佛堂里面去。因为佛堂里面不仅仅有这尊菩萨。佛堂的地方很大,有着很粗很高的柱子涂着黑色的漆,可以反射出光怪陆离的妖怪的影子;有着很厚的绸缦挂在两边,夕阳西下的时候会产生燃烧的绚烂幻象;墙壁的上面用金粉与朱砂绘上了艳绝的纹路,毫无意义却总是像在一点点生长蔓延着;屋角还有吐着烟气的铜做的毕方,每隔一个时辰就换一种熏香,从沐桂到襄兰一丝不差。
这些东西都是让我这样一个孩子最为渴求的,正如那尊菩萨的诡笑是让我这样一个孩子最为不安的。我的童年似乎一直在这样的矛盾困惑中间度过。我一遍遍地走到这个佛堂的门口,深深地望了几眼,然后一遍遍退了回去,去后院找了和尚说话。有的时候我也假装不在意地走过这个佛堂,然后就听见我的心在急急地跳。
那天,记得是一个秋天的早上,我跑了来青轩。天格外的好,佛堂里面也显得亮一点了。我忽然跑到那祠堂的门口,把心一横,冲了进去。冲进去了之后,我的心却忽然不跳了——哦,是不再这么狂乱的跳了。只觉得一股特殊的气味扑面而来,却是屋角的熏香。原来我在佛堂门口晃悠的时候不是没有闻到这样的味道,但门外面这股香味从来是若有若无的,让我童年经常拖着鼻涕的鼻子无从分辨——但这样的记忆印刻在了我身体的某个部位,使得成年后我可以轻易分辨那十二种香味。忽然我听见了屋角一声清脆的笑声,清脆的笑声一发出就在空阔的佛堂中间散了开来,回声到处都是。我一惊,朝那边看去,只见窗棂下面的暗处有一个什么东西,黑洞洞看不清楚。我皱眉看去,忽然那黑洞洞的东西一颤,生出了一点素白的颜色,却是一只手,一只素白莹润的小手。
我这下子几乎是魂不附体,身子忽的凉了起来,一个寒颤从我的胸口荡漾了开来。这只手是哪里来的?那只手慢慢伸出,一开始是指尖,然后是手腕,然后是前臂,素白素白的柔嫩皮肤完全地暴露在我眼前,慢慢地向一边撂去。一个脑袋露了出来,却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藏在了这黑洞洞的东西里面。然后我忽然看清楚了,她身周的那黑色是如此光泽细腻,如锦缎一般在穿过窗棂的阳光下面闪烁着柔和而深邃的光,那黑色的遮住她身体的是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是如此之长如此之密,将她娇小的身体完全地包裹了起来,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她的长发拖到地上,拖在地上的头发相当三个她的身高的长度。
我很奇怪,这么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怎么积攒起那么长的头发的呢?那样厚重漫长的头发光洁地顶在她的头上,披在她的肩上,使我觉得她小小的身躯实在不堪负荷,仿佛随时都会被压垮一样。
那小女孩却忽然又脆脆地笑了一下,朝着目瞪口呆的我做了一个鬼脸,可是那个原本应该很可爱的小女孩的鬼脸忽然在我的眼前恍惚了一下,恍惚出一种密林里面阴暗而腐朽的气息,让我觉得这个小女孩仿佛是坟头上一朵把根扎在尸骨中间的鲜妍小花。然后那个小女孩飞快地跑出了佛堂,她的长发在风中扬起,仿佛一副挂着的长卷,却丝毫没有减慢她的脚步。而我却不堪她的笑意,那时的心里惟有一个念头——这死小丫头居然莫名其妙笑我,跟我做鬼脸,我要把她揪住了好好教训一顿,问她到底笑什么。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还是孩子就意味着那个时候我没有什么原因也一溜烟地跑,从家里跑到青轩,又从青轩跑到家里。我在城市里面所有的小巷里面胡乱飞奔着,看着房子,店铺,院子,行人,守门的狗,晾在路边的衣服,向外面泼水的妇人……向后飞逝而去。偶尔也会没头没脑地撞在什么人身上,然后一溜烟地跑开,把那句“发什么疯呐,小兔崽子”给抛在了身后。而且那个时候父母们从来不会不放心小孩在到处跑,他们总是恨恨地说,一到晚饭的时候就都一溜烟回来了,赶都赶不走。
事实上只有小孩才会那么跑,像风一样跑。大人们虽然整天都是匆匆忙忙地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他们都是在规规矩矩地走着的,古板而滑稽,赶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办那些我们不知道有什么意思而他们总觉得是非办不可的无聊事情。相比而言,了和尚的无聊事情就有意思多了。他会扯一堆乌麻草就拿在手里编上三两天,等到他终于把那堆草放下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他放下的是一个宫殿,一个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宫殿,宫室,器物,花草,人物……一点不缺。所以坐在他边上看他做这些事情是几乎我童年时候唯一安静坐下的时候。
而这个时候我又跑了起来,难得是有那么一个理由去跑的——我要追到那个女孩儿。我于是撒开腿就往前跑,我想那个女孩小我几岁,还是个女的,怎么着也是跑不过我的。我一心这么想着,死命地追,觉得放她多逃一会儿也丢了我的面子。但事情偏偏不遂我的愿,女孩拖着一头的长发满院子转,那长发却一点都不累赘,不会绊到她的腿,也不会在树上绕住解不开来。我一开始的时候没有想到可以揪住她的头发,那是因为我觉得我一个男孩子不应该去揪一个小我几岁的女孩子的头发。然而奔到后来我的稚嫩的耐心与风度统统都跑了没影了,于是我决定去揪女孩拖在她几步后面的头发。我甚至已经预料到了我这么做了之后女孩的情状,她会尖叫一声然后飞快地把脚步停下来,一面哭着一面大叫:“快放下来啊,放下来啊,我痛死了啊!”
但奇怪的是连揪头发我都没有揪成。女孩跑得太快了,她的头发一直在动。所以当我想揪住她头发的时候,我心一分我的脚步会变慢一点,然后女孩的头发恰恰从我的指尖溜掉。于是我不得不全心全意地跑,低着头什么都不想地跑,追着女孩,却正好和她保持相当的距离,好容易拉近了一点,我想揪她的头发,就又慢了一点,那头发又逃掉了。有几次我几乎觉得女孩的头发是有灵性的,仿佛是一条蛇,一条蛇是决不会让人轻易把尾巴给揪住的。就这样一遍又一遍,我不断地靠近这个女孩,又不断的远离,我发现自己已然坠入了一个没有止境的循环中间,我的气息已然无比粗重,我的腿却不许我停下来。前头女孩的身影还是矫健如常,我却不知道我还能够撑多久。
正在这个时候,我的奔腾不息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因为我忽然撞到了一个硕大的身体,这个身体的阴影把我的身躯都遮住了。我抬头看,却是了和尚站在了院子的当中,而女孩儿早就跑得没影了。了和尚也不说话,他不喜欢说话,他只是朝着我笑了一下,仿佛是在问我,那么跑是在干什么啊?却又不想听到答案,自顾自坐到了桃花树下面。
每当他呆到桃花树下的时候,边上的那棵李子树总会婆娑几下子,掉点叶子或者花瓣下来表示反对,它一直认为了和尚比较偏心。而桃花树的脾气就好得多,它从来不随便使性子。了和尚偶然说过桃花树的性子比较内敛,生气的时候也把气发在桃子上,使足了力气吸收养分,把桃子长得又肥又大。而李树因为把气都用在了婆娑枝叶上面,结出的李子总是很小。这证明了和尚应该多气气桃树才是,来年结桃子的时候我也可以多吃一点。但了和尚却往往喜欢坐在桃花树下面,气那株李树,然后带着一点笑意听李树的枝叶婆娑的声音。
我看到了了和尚,于是忘记了女孩子的事情,也不去追她了。我开始擦着汗躺在了了和尚旁边看天,在桃花树的树下野草里面挑了一根细长苍白的放到嘴巴里面去嚼。桃花树下的天被桃花的枝叶分割成了无数不规则的碎片,每个碎片里面都有自己的云朵和飞鸟,自己的天宫和仙人。看着天的时候我静下了心,于是想起了那个古怪的女孩,我已经不想再追她了,但对于她的疑惑却越来越深。我以前从来没有在青轩里面看见了和尚以外的人。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我越想越觉得好奇。我那个时候正是最为好奇的年龄。我于是和了和尚说了那个女孩的事情,然后问他,那个女孩是哪家的孩子。我知道了和尚不太喜欢说话,但他也有例外的时候,问题是他一说话就停不下来,非要讲得嘴唇抽筋才肯罢休。然而我总是摸不透他什么时候是例外,我决定碰碰运气。
了和尚不知道是到了“例外”的时候,还是这个问题提起了他的兴致,他开始咕哝着一些什么,他每次开始讲些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要咕哝那么一段谁也听不懂的东西。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我才知道他咕哝的是一段经文,他守的戒律有一条是戒言,不准说话,但如果有什么事情必须要说的话是可以通融的,只是讲话之前要先念一段祈祷的经文表示自己说话是迫不得已事情紧迫。因为那段经文很长的缘故,所以了和尚一讲起话来就讲个没完,否则便是白念了半天经文没有好好利用,那是暴殄天物的。
了和尚就是这么个人,他总是非常认真地试图遵守所有繁杂奇怪的戒律,但又经常会“不得已”地非要犯一下子戒,于是又非常认真地按照补救的方法,多念定性定量的经文或者多敲烂定量的木鱼,当然这些补救措施是最正常的,还有诸多我都搞不明白的条例,比如不小心打了个大声的喷嚏就要反绑上双手倒挂在房梁上用嘴巴吊着念珠还得一粒一粒地数,那样子非常之滑稽。如果将了和尚所有的戒律加上所有的补救或者惩罚的措施一条条用蝇头小字抄出来的话,大约也可以摆下一屋子。真难为了和尚一个脑子是怎么记得清楚的。但我又猜想,这些玩意儿没准都是他自己编出来的,所以他想怎么编就怎么编,总之是纯属瞎折腾穷摆弄。也不知是摆给谁看。
终于了和尚他的咕哝咕好了。我早已经不耐烦,翘着腿晃荡着,一不小心就踢下了两只肥蛾子。了和尚院子里的蛾子足有半个手掌的大小,飞得还特别迟钝,晃晃悠悠地不踢也差不多得掉下来了。
“佛说,风吹来的时候长发出现在树下。那个小姑娘啊,在还是女婴的时候便裹在长发里面出现在这里。你叫她阿遗好了。”了和尚因为长久除了默念佛经之外就不曾说话,所以说起话来听着就不太正常,有些像那帮子游吟诗人的腔调。
但我一听清楚那女孩的称谓,就顾不得打断了和尚的话了,大声叫道:“我凭什么叫她阿姨啊?她比我还小两岁呢!”这证明那个时候我父母苦口婆心地对我进行有关辈分的教育颇有成效,让我终于有了这样一种意识——辈分比人家小是不合算的事情。特别是叫那么个莫名其妙的丫头阿姨,更是没面子的事情。
了和尚却自顾自说下去,“阿遗出现在青轩的李树下的时候,天空中间正下着春天的第一场雪。她的长发那个时候不能说是乌缎了,而完全是厚厚的棉袄了。直到我把阿遗从雪地里面抱起的时候,才发现她那时一件衣服都未曾穿,小小的身子缩在了她的头发里面,那头发就不是头发了,变成了她的茧。而她就是那只蝴蝶。”
我忽然明白过来,了和尚也叫她“阿姨”的啊!心中便舒坦了许多,心想连了和尚那么大年纪叫她阿姨,如此我和了和尚就是一辈的了,想想我也就亏不了多少了。
正在那么想的时候,了和尚已然说了很多话了:“阿遗是个很调皮的女孩子,从来在轩里面呆不住,总是到外面去乱跑,倒也难怪你这些日子都不曾见过她。她从来不喜欢睡在卧房里面,晚上夜半才回到青轩,就躺在佛堂的地板上面,用头发把身子裹起来了睡。平时就喝一些清水,后来又嗜上了吃胭脂,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胭脂,吃的嘴唇发白。这小妮子没事的时候,总是抓一些蛾子蝙蝠磨成粉,傍晚的时候就到城市里面去,在屋檐上面一边跑一边洒,洒的时候那些粉就变成了成千上万只蝴蝶和鸽子,盘旋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然后阿遗便坐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静静地看着蝴蝶飞舞,听着鸽子咕咕叫。慢慢地等着夕阳西下,星河绚丽,等着这些蝴蝶和鸽子一点点重新化为烟尘随风飘散。”
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来到青轩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还只五岁,和一帮子同龄的小孩到处玩耍,不知如何就跑来了这山顶上的青轩,觉得找着个绝妙去处,呼啦一下不知怎的就散开了。我一个人跑到了桃树林子的后面,忽然看见了阳光底下的一方池水,闪动着异样的光彩。我走近一看,居然是一池的蝴蝶,琉金的蝴蝶洋洋洒洒地布满了水面,闪耀出来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忽然不由自主地跪下,凑近了池水,痴痴地看着那些蝴蝶一动不动。直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我听见了身后有树叶被踩碎的声音,心中一慌,回头看时便见到一个年轻的和尚站在桃树边上,微微笑着。我这才想起站起,转回头时,忽然瞧见这池子里面哪里是蝴蝶啊,分明是一池的桃花水灵灵的嫣红。那个和尚便是了和尚。
这次之后,我和那些同玩的小孩一提起山顶上的青轩,他们就吓得脸色发白,不要说再去了,就是多提一句都要发疯似的逃跑。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从他们口中探听得那天他们在青轩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我却是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往青轩里面跑,看桃花李树,看深院佛堂,看了和尚发痴。然而第一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能够找到那个满是蝴蝶或者桃花的池子。哪里有什么池子呢,那地方分明只是一片草地而已。
可那个午后,那片满是蝴蝶或者桃花的金色的池塘,是如此的美丽。终生不忘的美丽啊。满是媚惑满是绝望满是死亡的美丽,冰凉的池水将一切凡俗湮没,余下的只是惊世骇俗的美丽。
了和尚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痴迷,嘴角上挂着些许诡异的笑容,我看得却分外亲切。他说的什么我再也没有听进去一个字,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了和尚,一语不发。眼前这个年轻的僧人本身似乎就有着更大的魅力,颠倒众生。那天,我便是他的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