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浮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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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羡慕我的美丽，我只是乱世中挣扎的浮萍。
——楔子
遇见孟浮萍的时候，我正在一家坐北朝南的茶园里为父母的媒妁之言而一筹莫展。
几天前留学归来，父母便为我安排了婚事，任凭父母说着那姑娘有怎样的家世，怎样的容貌，我都不以为然。我讨厌这种没有建立在情感之上的婚姻。
或许我不该出国，这只会让回家后的我因现状而更加痛苦。诚然，我不喜欢中国的婚姻，但无奈我是中国人，我仍然要记得，百善孝为先。
孟浮萍，水一般的女子，水一样的温柔，就算坐在你对面，你也会觉得她的美触不可及。大概她看出我心中的寂寥，她真的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思考时，时间总会过的很快。我发现，不知何时，偌大的茶园里只剩下我一人——还有她。
“先生为何愁眉不展？”她问我道。
我毫无保留将心中的苦恼说与她听。
“你不愿娶，人家说不定也不愿嫁呢！”她莞尔一笑，像夏天里的一缕微凉的风。
“此话怎讲，但说无妨。”
“上下五千年，泱泱大国，女人才是封建制度的牺牲品；莫名的为了家族的利益嫁给未曾谋面的人，毫无感情基础还要遵循三从四德，一旦犯了什么错不是鞭笞就是沉潭！”
当时坐在她对面的我，分明感受到她脸上未曾显现的愤怒和她话语中的无奈。
“可是那又怎么样？”她接着说道，“一个孝字就压得你无话可说。”
“是啊，我们逃脱不出封建的牢笼。”我心中无限感慨，“小姐怎么知道这么些大道理？”
她笑出声来，“大道理不敢讲，只不过多念了几年洋学堂罢了。这家茶园是我的，以后常带太太来喝茶！”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孟浮萍，孟子的孟，乱世之中一浮萍。”
于是，当父母再次对我说起那女子的家里有多少间戏园时，我欣然同意了。
繁琐的仪式过后，已是夜晚。
我看着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新娘，心中甚是忐忑。我已不苦恼，只是觉得可笑。隔着珠帘，我将手中的杯斟满，一口吞下了无奈。
月亮张大着空洞的眼睛俯视着世间万物，当然，也俯视着我们。
我有些踉跄，起身拨开珠帘坐到床边。
我迟迟不敢去揭盖头，我害怕那种陌生。
我们就那么坐着，她依然不出声。
天已大亮，我鼓起勇气扯下了那一块红布。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几天前，此刻的孟浮萍竟坐在床边，一如当天坐在我对面！她缓缓抬起头，看到是我，温柔的眼中写满了惊讶。
我恍然大悟，那天她为何对我说出那样的话。也许，这就叫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想着想着，我突然笑出声来，随即大笑；她看了我一会，也开始笑了起来。我们的笑里都包含着一种幸灾乐祸。
鸡叫了三声，我割破手指，在洁白的布单上滴下献血。之后，我们相视一笑。
家人都说我和浮萍是珠联璧合，郎才女貌。私底下我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以朋友相称。因为我们发现，彼此有太多兴趣和共同点。
当我在她弹奏的古筝声中念着悠扬的诗句时，当她安静的站在我身边看我画夕阳和晚霞时，一纸任命书递到我面前。
念过英国皇家军事学院的我因为父亲的关系被安排在了军队，此次部队南下，我被任命为指挥官。
烛光下，浮萍为我收拾行装，我心中突然有一些不舍。
当她为我穿上军装时，我看清了她眼角流出的一抹温柔。“早些回来。”她对我说。原来我们早已在乎对方。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我无法想象，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枪林弹雨之中唯有她的保佑我才能无碍。一脸胡茬的我凯旋，家中却不见了浮萍的踪影，父母也不知去向何方。
我看着断壁残垣发呆，渲染铜绿的大门之上依然有刻着陆宅两字的牌匾，只是物是人非。有人告诉我，部队刚刚南下，日寇便北上，沿途烧杀抢掠，我们的父母都成了这次抢夺的牺牲品，浮萍也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我悲痛欲绝，可没人会停下来听我诉说。浮萍失踪了，对，她只是不见了，她一定还活在这个世上。我要找到她，直到我生命的最后。
我在那一片废墟上驻足，之后，我离开那片土地跟随部队南征北战，一路寻找一个叫孟浮萍的女子。
不论我在何处，夜晚来临时，孟浮萍水样的身影总会萦绕在我孤寂的枕边……
又是两年。
我们终于逼得日本人在投降书上签字。那一刻，我和我的兄弟们抱在一起痛哭，痛哭我们已逝的家人，痛哭我们不复存在的青春。
我们去酒楼庆祝。笙歌艳舞，觥筹交错，京韵大鼓的声音响起，台上的女子开口唱到。
恍若是时空的扭转，刹那间，我回到了五年前……
“孟浮萍，孟子的孟，乱世之中一浮萍。”苍劲凄婉的话语仍时时回荡在我耳边。这熟悉的声音我不会听错！
曲唱罢，我疯一般跑向后台，紧紧的抱住她的背影。
那一晚，我们谁都没睡，她依偎在我怀里说着过往，和从前的她判若两人。
“我们的父母都是城里的有钱人，日本人觊觎的就是万贯的钱财。所以，陆孟两家就这样败了。我是个浮萍，在乱世之中逃脱，在乱世之中挣扎，于是我在这里卖艺，我等着你，等着你回来的那一天，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她对我说着，眼泪滚落到我疼痛的内心。
“家族败了，可我们的国家胜利了！”我感慨万千。
我打算带她离开，可她沉默了。
我便知道，她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水一般的她向我娓娓道来她那水一般悠长的故事：在乱世，美貌是一个女人的资本，更是祸乱之源，日寇数次霸占过她的美丽。
“很多女人想不开，不是跳河就是悬梁，我不想死，看不到你我是不会死的；我也不敢死，我宁可选择挣扎。”她说。
后来，她没有说后来。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能猜到她的艰难，就像孤枕难眠的我。
无论她怎样，我依然会带她离开，我不想她靠微薄的怜悯过等待的日子。
天亮后，我收拾行囊，我们随军队一同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
当我在长江之南的小镇上猛烈攻击着来自自己人的炮火时，浮萍在某个房子里撕心裂肺的呐喊着，为我生着孩子。
也许我们注定是要失败的，我们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浮萍难产，转到了别的医院；我们得到密令，逃往台湾。
于是，经历了几年的重逢，我们，再一次的分别了。匆匆离别，没有来得及看她一眼，我更不知道，她那腹中的孩子是否存活……
时间的年轮在枯朽的木桩上一圈圈绕着，像是刻在一个人脸上的风霜。我分明看到，沦落在我目光之中的斑斑血迹。
我一个人，生活了三十年。
这三十年，来自大陆的消息我听说了不少，我听到过阶级斗争，我听到过人民公社，我还听到过□□。
我庆幸，在我有生之年，我还能回来，我还能跨过那条难以逾越的天堑。
我在我们生活过的城市四处寻找，寻找一个叫孟浮萍的女人。
我问生活在那里的人，是否见过一个女人，水一般别样的触不可及的女人。
我甚至在电台登满了广告，在电台的门口徘徊，希望我不经意的抬头就能寻见那熟悉的面孔。
“你要找孟浮萍？”有一天，一个年轻人问我道。
我从他身上看到希望，我急切的点头。他将我带到数片平房中的一间，跨进门的第一眼，我边看到了衣柜上她的照片。
“她呢？”我不确信自己的直觉。
“母亲过世了。”年轻人平静的回答道。
我看着那年轻人，他的眼眸像极了我的浮萍。一时间，我悲痛欲绝，像失去了虞姬的项羽，像没有了珍妃的光绪。
“你去了台湾后，母亲生下了我，一个人把我抚养大，可好景不长，我十三岁时，母亲以□□的罪名被抓去游街，他们说我是野种，打我也打她。”
我从他的诉说中，看到中年的浮萍五花大绑跪在主席台上，台下的人不停地朝她吐口水，他们朝她扔垃圾，他们用鞭子抽她，他们骂他婊子……
“就算是受了那样的屈辱，母亲也没想过结束生命，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天，还念着你的名字。”“父亲，我不怪你，我明白那乱世之中身不由己的道理，你我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听着他的话，我内心一阵愧疚。
我没有再离开他，没有再离开浮萍。我自觉对他们的亏欠是任何都弥补不了的。
一个人在家时，我总会坐在凳子上，直直地望着她的照片，之后，静静的听血液中流淌的寂寞。
闭上眼，她就真的坐在我对面，朱唇开启，我耳边就飘来一句话语：不要羡慕我的美丽，我只是乱世中挣扎的浮萍……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浮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