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穆子礼

18、（一）

　　七年前，2003年的一个沉闷的夏日，中国南方的一座小镇上，背着破旧帆布包、穿着宽大T恤灰黄色短裤的十几岁少年吃着路边摊的麻辣面条，正午刺眼的阳光让他有点眼花。

　　“老板，”少年的声音有点沙哑，他压低着自己的鸭舌帽，对卖面的师傅问道，“对面山是不是有片未开发的原始树林？”

　　卖面师傅看着这个外地游客，呵呵笑道：“是啊，是啊，那山上还有国家一级保护的森林啊，你是来旅游的吧？那里风景不错，要拍照的话我们这里还有专业的摄像师！随便可以做你的导游，到了那边山路可不好走，不熟悉的人说不准就失足落下山崖了！”镇上唯一的摄像师是这位卖面师傅的小儿子，因此这位师傅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推销自己的儿子。

　　“不，”埋在鸭舌帽下的少年微微抬头，帽檐阴影下的眼中透出几道寒光，“我是来找传说中的那口泉的。”

　　“哐当！”卖面师傅手中的勺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打了几个转后，落到少年的脚边。

　　而卖面师傅的笑容凝结在了脸上，眼中透出的尽是恐惧。

　　少年垂下脑袋，低低说道：“看来是真的，果然有那种东西。”他的手使劲地捏在一起，手背上的青筋条条冒起，身体和手臂都有些颤抖。他在害怕吗？不，他只是被心中涌出的强烈情绪带动，下意识的行为。

　　卖面的师傅总算回过神来，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孩子，你找那东西做什么？那东西不是人类能触碰的啊！要遭到报应的啊！”

　　就在那一瞬间，卖面师傅看见了抬头望向他的少年的面容，虽然具体长相他没有看清楚，但那双眼睛即使过去多年他仍旧难以忘记。

　　一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年，竟然拥有那样绝望空洞的眼神，带着凄然笑容的脸上，是一种放弃自己生命的最后情绪。即使这是沉闷炎热的夏日，卖面师傅都感受到少年身上透出的阴郁低沉，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寒冷。

　　“孩子，你……”卖面师傅想要说什么，但那少年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在桌上留下面钱后，缓缓起身，向着古镇背后的深山方向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卖面师傅不知道这少年身上出了什么变故，但他直觉这孩子怕是活不长了，因为少年已经在放弃自己的生命。

　　四年前，2006年深秋。

　　几个背着旅行袋的大学生兴高采烈地迎着秋风的萧瑟，踏步在南方的这个古镇的青石板上。两位女生摆着姿势照相留影，四位男生相互嘻哈打闹着，远远地，一个直长发的女孩低着头，看着自己零碎的步子，缓缓地走着。

　　“琦琦？不喜欢出来玩？”从临街的小摊边跑过来的男生递了一瓶茉莉清茶过来。

　　“我不渴，”女孩摇摇头，轻轻把水推回去说道，“不用担心，我只是有点不习惯，这还是第一次和朋友出来玩。以前我爸爸都不让我单独出门。”

　　身边的男生把茉莉清茶扔到背后的背包里，仰头喝了口手里的白味矿泉水，温柔笑道：“放心，协会里的人都不错，你会喜欢这次旅程的。”他是个长相颇为清秀的男生，明亮的眼睛就像天使一般。

　　女孩点头回以笑容：“陆程，你在后面陪我没关系吗？没你带队前面的人怕是都要迷路了。”

　　陆程温柔道：“那群家伙等他们疯，你比较重要，谁让你是我们协会最小的学妹。我这个做副会长的怎么也得先好好照顾你吧。”

　　陆程，南屋大学四年级学生，就读通信学院通信工程系，是个不折不扣的理工科，不过因为从小兴趣的缘故，对于超自然的现象颇感兴趣，现在也是大学的超自然协会副会长。

　　眼前这个如同娃娃一般精致漂亮的女孩正是今年新加入协会的大一中文系女生李思琦。这位本来对啥事都不感兴趣的小姐之所以进入协会，也是因为协会里的另一名成员尹杨的缘故。

　　“琦琦！”尹杨猛然回头，发现李思琦落在队伍的最后，把手里的包往身边的死党怀里塞去，回头跑过来抢过李思琦的包，呵呵笑道：“琦琦，没出过远门，拎重东西不习惯吧，来来，让杨哥哥帮你。”

　　尹杨，南屋大学二年级学生，就读生命学院生命科学系，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超自然现象研究迷，进入大学听说有这么个协会，立即申请加入。因为他为人开朗，交际甚广，因此一年级就作为协会的外联部部长。协会的活动地点，活动经费都是他在管理安排。

　　李思琦默默地伸手从尹杨的手里把自己包包拎回来，淡淡说道：“我没那么娇气，自己能行。”

　　尹杨对这个小自己一岁的表妹没有办法，知道她骨子里有种异常倔强的脾气，虽然不知道她倔强的理由。他向陆程摊摊手，无奈地笑笑，陆程拍拍李思琦的头，柔声道：“琦琦，我先去预定的旅馆看房间，让尹杨陪你。”

　　对于这个从来都待人很温柔的学长，李思琦说不出话顶撞他。她知道说了也没用，反正会被一笑而过的。但是她觉得两人又不是什么关系，做摸头的举动实在有点过于暧昧了。

　　此时是深秋十一月，晚上六点以后，天色就全黑，街道上亮起古朴的红灯笼，有种异常安静的味道。

　　此次小镇之行一共有九个人。本来是超自然协会的八名成员加上新成员李思琦一起出来旅游玩耍的。但协会中有三人因为要参加中期考试而放弃行程，于是尹杨也不浪费预定的房间，把自己的死党三人叫来一起玩耍。

　　古镇的小旅馆，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样肮脏破旧，反而洁白清爽，只是有些单调，除了床铺就是一台九十年代生产的电视机，打开尽是哗哗作响的雪花，众人也就放弃了看电视的念头。

　　尹杨看了看表，说道：“那个会长，实在有够磨蹭，迟到两个小时了！”说着他看着陆程说道：“你说，他跟我们一起走不行吗？非得要自己坐车来，也不知道他坐车坐到哪里去了，电话也不打个。”

　　陆程笑道：“他就是个古怪的人，呵呵。不喜欢和熟人一起坐汽车，也不喜欢用手机。”

　　“的确很怪，”李思琦撇了撇嘴，“说是会长，我还没见过。要不是你们说，我还以为陆程才是会长。”

　　坐在李思琦对面的扎着马尾的女孩闻言，哈哈笑起来：“不光你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认为，当个会长结果什么事都是陆程在做，那家伙实在有够懒的。”

　　扎马尾的女孩笑罢，脸色严肃起来：“不过他确实有那么点邪就是了，做会长也是理所当然，听说他能看见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

　　“听说？谁说的？”一个男声问道。

　　陆程老实地指着自己说道：“我说的，我亲眼见到过他的不可思议。”

　　“我看都是装出来的吧，这个世界哪有什么鬼怪？”问话的是个站在窗边的男生，他半叼着一只烟嘲笑道，“你说你们多大的人了，还相信这些？”

　　扎马尾的开朗女孩眉头一皱，正要发火，却见尹杨两三步并上前，一把抢过那男生嘴里的烟，低声呵斥道：“夏川！你不想来就别来，来了就好好闭嘴别给我惹事！”

　　夏川哼笑一声，偏过脸道：“是，是，尹大少爷，我哪敢违背你说的话啊，也不看看我有几斤几两！”

　　“你！”尹杨脾气可没有陆程那么好，拳头一紧，火气就上来了。幸好身边另外两位死党赶紧上前压住尹杨。

　　一位伏在尹杨耳边说道：“夏川心情不好，别和他计较。他因为学历低，刚被打工的商场开除，现在估计看着学历高的大学生都非常不爽！”

　　尹杨身子僵了僵，转头问道：“刘希，你说真的？别骗我。”

　　刘希擦擦那肥胖的脸上的汗珠，低声道：“我骗你干什么。”

　　“那他怎么不告诉我？还跟我们一起出来玩？”

　　刘希道：“还不是你邀的，你以为别人邀，他会来吗？看着你高兴，不想让你扫兴罢了。你说咱都是多年的哥们了，还用多说么？”

　　尹杨摇头笑道：“你们啊……”他拍拍刘希的肩头，保证道：“放心，等我们回去，我就找我爸帮你们找个好工作，这年头学历有个屁用，关系才是硬道理。要不是我爸逼我来读书，我才不想读大学。”

　　陆程突然发话了：“尹杨，在那嘀嘀咕咕说啥呢，你带来的朋友，也不和大家介绍介绍吗？”

　　尹杨一拍脑袋，呵呵笑道：“啊，你看我，差点忘了。”他说着，不找痕迹地拉过夏川，眼神里透出抱歉的意味。

　　夏川和尹杨毕竟是多年的朋友，把上衣口袋里的烟包扔在床边，大方说道：“我刚才说话有不当的地方，各位别在意，必在意哈！”

　　陆程笑道：“没事，要不就从你开始好了，咱们相互自我介绍介绍，毕竟第一次见面，彼此都不熟悉。”

　　夏川点头道：“好，我先来。我是夏川。夏天的‘夏’，山川的‘川’，现在在外打工，属于无业游民，呵呵呵……”

　　几名不认识他的大学生相互看了一眼，还是那马尾的女孩问道：“你和我们差不多大就在打工了？”

　　夏川懒懒笑道：“有啥办法，同人不同命，我没那个成绩也没那个命读大学。”

　　众人都听出他话里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还是陆程打圆场道：“其实这年头读了大学也不见得就有多好。你看我们现在大四毕业找工作还是麻烦啊！一样的，一样的。”

　　尹杨忙转移话题道：“下一个谁介绍。”

　　“我！”扎马尾的女孩举手说道，“我叫洛凝。我是超自然协会的宣传部部长，学会计的，和陆程一样也是大四了。”

　　洛凝开口说完后，与她一起的一个圆圆胖胖的小女孩般的女生小声介绍道：“我是苏倩倩，负责协会的摄影，我学外语的大三。”

　　尹杨拍了下自己的另一个死党，暗道：“人家女孩都介绍了，你也搭个话吧。”

　　“哦哦。”被尹杨拍到的男生忙站起来说道：“我是许志斌，和你们一个城市念专科电子应用技术，也是大二了。”他有点呆头呆脑的，说完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求助似的看了尹杨一眼。

　　尹杨点点头，许志斌才讪讪一笑，抓抓头发坐下。

　　接下来刘希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肥肚子，嘻嘻一笑：“我也和你们一个城市念书，我在师范学院数学系，也是大二。”

　　陆程点点头，说道：“我是大四的陆程，协会副会长，你们有啥事联系我就是了。难得大家聚在一起耍，希望玩得愉快。”

　　剩下本来该李思琦介绍自己，却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李思琦猛地站起来冲到窗口，脸色发白地盯着窗外。

　　众人被她突来的举动骇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思琦在其他人问她之前，就幽幽地开口说道：“我从进入这个镇子就感觉到了……”

　　陆程问道：“怎么了，琦琦？”

　　“有人在监视我！”

　　“监视？”其他人沉寂几秒，突然爆发出笑声。

　　刘希和尹杨最熟，也见过李思琦几面，他摇摇头，笑道：“琦琦啊，谁会监视你啊？你是没有独自出过远门害怕了吧？”

　　“不是。”李思琦否认后，默默地站在一边。她不想和他们争论，反正那没有意义不是吗？可她确实清晰地感觉到那股视线，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种强烈的视线盯着她，让她背心生寒，差点喘不过气来。

　　可不管她怎么有意无意地看回去，在她转头的瞬间，视线立即会消失。人类，可以瞬间消失吗？

　　她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别笑了。”陆程的语调突然严肃起来，只见他叉着手斜靠在窗边李思琦站过的位置，目光注视着某个方向说道，“那里有个人影刚才在看我们的房间，我现在看过去的时候，他就马上躲开了。”

　　洛凝知道陆程的个性不会撒谎，忙问道：“你在哪里看见的？”

　　“对面街道的面馆墙边。”

　　“是那里！”李思琦点点头，脸色更加苍白起来。要知道这种被无故地、带着监视意味的视线让人很不好受。

　　尹杨点点头，安慰李思琦说道：“琦琦别着急，这样，我和陆程下去查探一下，他们陪你在房间等会长来。”

　　“嗯。”李思琦点点头，郁闷地坐在了房间的角落里。无意中她抬眼向尹杨的背影看去的时候，突然心中涌起一丝不安，她觉得，尹杨有种离开后就不会再回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