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会》温风散粥饧

40、医

　　符康一把捂住手指，忙说：“这是我切菜的时候割的！不是在那！他砍人的时候我没过去！！”
　　……

　　铛铛铛。
　　协警敲门进来：“到时间了，蔺律师。”
　　蔺长同站起身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符康一眼，“好好歇着，等我接你出去。我会保障你应有的一切权利，说到做到，别胡思乱想。”
　　“好。”

　　杨童得知晚上这堆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还困着，敲开蔺长同的房门之后就一直呆坐在边上，看蔺长同查资料。蔺长同没指示，他也不知道干嘛，耗了一个钟头真盯不住了，心说您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回去睡个回笼觉好不好啊？
　　正要抗议，蔺长同啪地一敲回车，站起来：“出发。”
　　“出……去哪？”
　　“调监控。”
　　杨童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说：“蔺老师，您看啊。符康，三十岁，年幼丧父，后又丧母，自己一个人长这么大，寡疯了也不是没可能。现在，监控指向他在事发现场出没，血迹指向他DNA与嫌疑人吻合，连目击证人都说是他砍死的四个人，他昨天又刚发过疯。您要为这么一句疯话，去把所有证据都再调查一遍吗？不说是不是费时费力，就说这本身也没必要啊，人家取证的时候已经复核过好几遍了。”
　　蔺长同说：“不是，我是要找新的证据。”
　　能让真相合理的证据。

　　.
　　“这不是胡闹吗！蔺长同，是，你年轻有为，你可以骄傲，但是你不能叛逆！”
　　派出所。
　　蔺长同递交过申请查看监控的材料，坐在一楼的等候长椅上接电话挨批，“领导，我……”
　　“我让你去指导工作，你给人灌心灵鸡汤，这也就算了，现在我让你代理符康的案子，是要你和公诉方站在一头，不是要你和他一起狡辩！收收你的个人英雄主义和狡辩的毛病。”
　　嘟嘟。挂了。
　　蔺长同手里捏着杨童刚买来的咖啡，笑了笑，并不放心上。一方面确实困，这两天觉太少，另一方面，他也习惯了。因为常年和人作对，所以常年挨骂，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杨童。”蔺长同忽然出声。
　　杨童“啊？”了一声。
　　“你真的不相信他说的话么？”
　　“不是不信，我可以信。您教过，律师应该尊重委托人说的任何一个字。但您也教过，没有证据就不能怀疑，有了证据就以证据优先。这次的案子多大啊，还专门找您来代理，那证据都复核过多少遍，严谨程度可见一斑。相比之下，符康的话确实可信性更低。”
　　蔺长同出了口气，又说：“你帮我想想，什么情况下，两个人的DNA可以完全相同。”
　　杨童：“两个人是一个人的情况下。”
　　蔺长同差点没把咖啡扣他寸头上，“好好说。”
　　“嗯……”杨童说，“之前不是有个案子，是一个人接受骨髓移植之后，拥有了和供者相同的DNA么。您还拿这个案子做课题来着。”
　　“是。但如果符康没有捐献过骨髓呢？”蔺长同又问。
　　杨童一泄气：“那我真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学生物的。”
　　“学生物……”蔺长同想起什么，“我打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他的一个老同学，大学去修生物科学了，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学生时期，蔺长同的嘴根本不是伶牙俐齿，那是铜牙铁齿，高兴了笑着气人，不高兴了板着脸气人，唯恐周遭人亲近他似的。就那个老同学，不知道是感情迟钝还是格外看得开，基本不搭理蔺长同，于是也没怎么被蔺长同气过，反倒是临毕业的时候慢慢悠悠跟蔺长同说了句：“有时间去看看医生。”

　　电话通了。
　　“喂。哪位？”他说话还是那么慢。
　　蔺长同：“是我，蔺长同。”
　　电话里：“噢……是你。你看医生了吗？”
　　蔺长同：“……”
　　电话里：“哈哈。”
　　蔺长同：“……谢谢惦记，有时间一定看。我在处理一个杀人案，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现在有时间么？就一句话。”
　　“你说吧。”
　　“什么情况下，两个人可以拥有完全一样的DNA？或者说可以得到含有另一个人DNA的血？”
　　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说：“三种情况。第一种——完全人造——克隆DNA，这也是我最近在研究的项目。理论上，可以通过重组DNA的分子序列在体外克隆出与供者DNA相同的人体细胞，但实际操作中DNA修饰上仍有差异，所以现代科学并不能真正实现克隆。”
　　“第二种——后天改造——骨髓移植，造血干细胞重建造血系统，使接受移植的人的DNA和供者一样。不过其他部位的DNA是不影响的，有条件的话你们可以做比对。”
　　“第三种，少见但不至于罕见的一种情况——完全天生——同卵双胞胎。”
　　蔺长同心头一动，只听电话那头继续说：“因为是出自同一个受精卵一分为二的两个胚胎，所以他们拥有完全相同的外表和完全相同的DNA，除非体细胞突变，不然他们的DNA不会有区别。”
　　蔺长同握着手机：“谢谢，帮大忙了，我回去请你吃饭。”
　　电话里仍旧慢悠悠地：“不急，我也没时间吃，直接转账吧。对了，记得去看医生。”
　　蔺长同：“……知道了。”
　　电话刚挂，一位民警就匆匆出来传话，“两位，跟我过来吧。”

　　下雨了。
　　天灰蒙蒙的，蓝白楼边的棕树叶在斜雨里摇晃。雨珠大滴大滴地砸在叶面上，崩起一串串小水花。
　　“我不信世界上有人能凭空出现或凭空消失。”
　　“再扩大一点范围，再扩大一点范围。”
　　“多远都有可能，越远越有可能。”
　　……

　　咔咔两声，派出所二楼窗户被吱地拉开，蔺长同潲着雨透了口气。
　　在民警的陪同下，他查了一天监控，这会儿必须看着远处歇歇眼睛。土路，椰树，矮楼，蔺长同忽然想起那句“记得去看医生”。
　　这么执着的吗，十多年了还记得。
　　看医生……看医生干什么？
　　“杨童，我有病吗？”蔺长同说。
　　还在查监控的杨童：“啊？”
　　“……没事。”他看着雨里摇晃的棕树叶。
　　说起来，十多年了，自己都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的气人。只不过小时候是拐着弯骂人骂出八百字作文，现在呢说话越来越少，争取一句话把人扎吐血。总之是不招人待见。
　　“哎，找着了！！”杨童大叫一声，指着屏幕一角过马路的黑影：“这是不是符康！符康怎么会出现在这？”
　　蔺长同立马问：“几号几点？”
　　杨童：“7月19日下午两点！”
　　蔺长同心念电转：“七月十九，七月十九……调三口坡监控！那天符康在三口坡被监控拍到了！”

　　.
　　事实证明，蔺长同的坚持是对的。接下来的事就交由刑警大队处理了，五天时间，符康被保释，开庭也临时取消，蔺长同闷在酒店里紧赶慢赶又做了一个课题，一切都被放进一个加速旋转的漩涡里。原定半个月的出差计划，被蔺长同压缩到一周之内，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他急着回去见秦与。他直觉8月26号秦与会给他过生日，他不能不在。

　　天黑着，蔺长同刚洗完澡，头发还在一绺一绺地滴水，他坐在床边划拉手机，把领导安排的行程取消，直接定了明天下午的机票——他上午要见符康，把最后一些事宜交待过，这案子就没他事儿了。
　　嗡地一声，手机顶部弹出一条新消息，是来自何叶的，他那位老同学。
　　点开一看，何叶是这么说的：“我又研究了你几场庭审，你果然没看医生，气人功底只增不减。你是受过什么打击吗，不用回答，我只是感觉你有点人格偏差甚至人格障碍。这方面我不擅长，但我建议你和人聊聊天，说一些心里话。旁观者往往更通透。”
　　蔺长同回复道：“麻烦你了。怎么想起来看我庭审，不上火么。”
　　何叶：“无妨，你转我的钱有点多。”
　　蔺长同：“……”

　　两千公里外，火葬场。
　　秦与一位远亲过世了，无儿无女，他帮着操办丧事。毕竟是件晦气事，几个亲戚不是家里老人太老，就是家里孩子太小，总之都不能沾阴气，秦晓飞又不见得能办好，这事就落到了秦与身上。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倒不介意，他只担心自己赶不上蔺长同的生日。
　　蔺长同……

　　焚化炉前，秦与一袭黑衣，垂眸最后看了一眼这位长辈的遗容。随后，尸体被推入黑洞洞的方格，再拉出来时，已成一盘碎渣。
　　火化工把最后几块较大的碎片捣碎，用黄绸布托着盛好，系一个结兜住，递给秦与。
　　秦与点头算致谢，把骨灰放进盒子，再运去专门的地方等着下葬。之后就是临时的置办墓地，买陪葬品，走各种流程，从陵园出来已经是26号的早上六点了。他担心蔺长同一早就回律所，干脆也没睡，只回家冲过澡换过衣服就匆匆上班去了。
　　出门前，秦与洗了很久的脸不肯照镜子，照片也已经删完，一张不剩。
　　他今天一定要见到蔺长同。
　　滴答，滴答，滴答。

　　飞机上的黄昏很好看，从白日快进至黑夜的一瞬，像云层剪断了时间。蔺长同靠在窗边，看天色由暖金晕开成墨池，心跳不能平复。
　　快一点，再快一点。

　　23:02。
　　“Ladies and Gentlemen, The plane has stopped completely……”
　　航站楼，蔺长同拉着行李箱匆匆于人群穿行，奔向停车场。杨童被他打发走，他独自开车直指律所，城市灯火在两侧风一般后退。
　　没别的，就是直觉，秦与一定在。
　　或者，请你今天晚一点走。
　　我到了，我马上到。

　　城区的夜空没有星星，但是万籁俱寂里，那座律所的二层，有一间办公室窗户亮着。亮光落进蔺长同眼底。
　　他心脏急剧跳动——
　　你也有话要对我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