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凝望 ...

  •   6月11日早,法院。
      秦与和蔺长同在法庭外碰了个头,他们各自的实习生等在不远处,秦晓飞作为家属已经去准备旁听了。
      “你在二庭?”秦与问。
      蔺长同:“嗯。”
      秦与晃晃手里的证件,说:“本来打算去旁听的,但我这边也今天九点开庭。几个点你注意一下,赵强除了生产销售假药罪,脱逃罪这两个显而易见的,还有故意杀人未遂、生产有毒有害食品罪、非法经营罪;药品使用单位、运输渠道、网络交易平台也都得罚,可惜都是他自己经办的,所以就给他往上摞吧,能摞多高摞多高。对了,他认罪态度也有问题,你可以拒绝对方的各种从轻理由,这点法院跟你站一头。”
      估计赵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犯了这么多事儿,卖个假药把自己卖了。
      蔺长同其实早有准备,不过还是听秦与把话说完,还冲他一挑眉:“谢了,秦法官。”
      正欲分手。
      “诶。”秦与忽然叫住他。
      “嗯?”蔺长同扭头。
      “我妈教音乐的,比较讲究温柔和美,你在法庭上说话收敛一点,别气到我妈。”
      蔺长同:“……”
      他很敷衍地点两下头,走了。

      可能因为这次蔺长同不是在辩护席,也可能因为他确实考虑了秦与最后的叮嘱,总之这次开庭他显得格外儒雅,儒雅得让坐他对面的赵强发慌。
      赵强也没想到不过一天时间,自己就被城东警方从城关抓了回来。当时他明明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又是车队接应又是关卡放行,起码也能僵持一会,至少拖延拖延开庭,谁知道满街都是见义勇为的路人,二话不多就把他逮起来了。真是倒霉到家。

      只见这位儒雅的律师理了理衬衫领口,开始陈述意见:
      “3月20日,被告人赵强收买城东大药店医师钱礼,并通过城东大药店替代了钱礼医师的位置,还将未通过药物审核的伪劣药品——包括磺脲类药物、双胍类降糖药、α葡萄糖苷酶抑制剂三大类共计14种药物的销售渠道带到了城东大药店,不仅致使众多糖尿病患者治疗延误,还对他们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以我的当事人韩女士为例,她在4月26日前往城东大药店,根据赵强所开处方购买了伏格列波糖片两盒,二甲双胍格列吡嗪片三盒。用药后一周时间,即5月3日,我的当事人开始感到身体不适,恶心、呕吐、腹泻,并于5月5日前往药店询问赵强。赵强给出的答案是:‘这是正常的副作用,是葡糖异生过程中的乳酸堆积,用药一周后可被人体代谢,不必停药。’于是,我的当事人在一周多以后,也就是5月14日病情严重恶化才前往医院,确诊为乳酸性酸中毒。”
      他将面前的文件翻过一页:
      “有证据表明,赵强是有行医资格证的,在患者询问过程中他也明确提出了葡糖异生和乳酸堆积这一概念,这都足以说明他有充足的相关知识储备。请注意,乳酸堆积并非用药后正常现象,而是乳酸性酸中毒的开端,而乳酸性酸中毒的致死率高达50%以上。作为一个医生,白衣天使,即便是药物本身没有问题,即便是因患者体质而造成的死亡风险,都应该立即让患者停药。这是道德也是责任。可赵强没有,不但没有,还明确令其继续用药。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他为了一己私利,在明知会危及患者生命的情况下继续向其销售假药、命其使用假药。”
      这不好笑,蔺长同也没有笑。他淡漠地扫了一眼被告席,转而望向法官:“赵强在生产销售假药罪之前,首先构成的是故意杀人。请法院,依法判决。”

      并不空荡的法庭里,极富磁性与感染力的声线萦绕每个人耳畔。一个医生,为了钱财,罔顾生命,这是非常令人寒心的。
      蔺长同就在这样一席话里把赵强的罪名抛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连赵强的辩护律师都在心里捏一把汗——他准备说赵强对病症了解不详细,被否了;准备说二甲双胍本身也可能因为患者体质造成乳酸中毒,被否了;就连他准备的把罪名局限于销售假药的说辞,也提前被否了。

      赵强向他的辩护律师投了个惊惶又不可思议的眼神,眼睛瞪贼大,好像在说我他妈这就故意杀人了?
      律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没忍住无声地叹口气,冲他点了点头。
      赵强:“……”

      只听法官对他说:“你对你的罪名和犯罪事实,有什么意见吗?”
      “我没有故意杀人!我……”赵强喘了口气,看向他那位不知是头疼还是牙疼的辩护律师,憋屈地闭了下嘴,“我听我律师的。”
      “好。”法官点点头,看向辩方律师。

      律师斟酌了一下,说:“我的当事人赵强确实存在非法盈利行为,但并非以杀人为目的;而且,韩咏梅已经接受了治疗,并未死亡。所以我认为我的当事人不构成故意杀人,也就更不构成故意杀人未遂。”

      一场辩论里,不依不饶且无效地重复自己的观点是非常没素养的,哪怕是对方先进行的无效反驳。因为我们往往会倾向于后者的说法。
      所以,蔺长同总是习惯于先不把话说满,给对方预留出适当的反驳空间之后,再一步步把人钉死在预期的位置上。
      老奸巨猾的蔺律师轻轻勾唇,好像很好说话,实际上驳得你不留余地:“你可以说赵强不是以杀人为目的,他的最终目的当然也不是杀人,杀人对他又没好处。但他确是在明知道自己所制的药物对于大多数糖尿病患者来说与毒·药无异的情况下,仍旧坚持让韩咏梅用药,进一步加大剂量。这也就是我的当事人不听取他的意见,接受了治疗,可如果没有呢?”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辩方律师,我有一把刀,我一无所知蒙上眼向前刺,刺死了你,可以说不构成故意杀人;但如果我明知你在我前面呢?虽然我蒙了眼,也不是为了刺死你,但却在明知会刺死你的情况下,仍旧出了刀,这还不构成故意杀人吗?这构成的。是否故意不在于他的目的是否在于杀人,而在于他对自己所造成的结果是否知情。他知情的。”
      在韩咏梅一侧,蔺长同风度翩翩地看着对方:“辩方律师,是我的当事人救了赵强,让他仅仅是故意杀人未遂。”

      第四法庭。
      秦与刚呈完第一组证据,那是伤情鉴定和DNA鉴定,现在又向法官呈上第二组证据,医院的诊断证明。
      “海大梁除了强·奸我的当事人,还对她进行了长达十数年的家暴,其中甚至包括猥·亵,这一点刘村村民们都可以作证,相关笔录和人证将在稍后呈上。现在这份,是医院的诊断证明——有关小海里患有精神分裂症并仍在用药期的证明。”
      秦与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海里。

      她是个羸弱的姑娘,短头发,大眼睛,面色苍白如纸。她的嘴角始终是向下的,不爱说话。这十数年没有家人的日子,闹市喧嚣都与她无关。但海里很倔强,不是执着也不是坚定,而是骨子里一种孤僻的倔强,让她听不进旁人的言语,也不轻信旁人。不见光的世界里,她是孤独躯壳中唯一的困兽。

      她又在走神了。
      秦与无声地叹一口气,转而望向法官,继续说:“我的当事人海里,因遭受十数年的家暴,情感淡漠、孤僻、思维混乱、焦虑、抑郁,正常生活和前途都受到了严重影响,正在服用氯氮平片。海大梁,作为她的监护人,不仅没能尽到保护她、督促她的义务,还致使她受到身心双重伤害,情节恶劣。”

      似乎是海大梁的名字出现太多次,海里皱皱眉,回了神。她下意识转头,在旁听席寻找潮声的身影。
      那个平时不能穿警服,只好穿一件oversizeT恤的女刑警。
      找到了。
      潮声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只露出一对漂亮的眸子。她举起大拇指,朝小海里比了个赞。
      于是小海里眨眨眼,安心地回过了头。

      另一边,蔺长同也开始举证。
      那是一组照片。
      “城东警方在前天捣毁了赵强等人的长期假药生产、仓储、销售窝点,现场查获磺脲类药物、双胍类降糖药、α葡萄糖苷酶抑制剂成品一万余盒,半成品一万余板,散装药片两百余万片,经辨认全部系假冒药片;缉获各类制假设备20台。涉案金额1.9亿元。”

      赵强低着头,看不出悔意,倒像是肉疼。
      法官说:“被告可以发表质证意见了。”
      那人家警察都搜到他脸上了,他还有什么好说的?赵强没出声,他的辩护律师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只好说:“没有意见。”

      “好。控方可以呈第二组证据了。”

      第二组证据,是赵强非法经营的相关记录,一份纸质文件一份PPT。大屏幕上,蔺长同每翻过一页就给他定一条罪,儒雅谦和又格外气人,颇有点原形毕露的意思:
      “赵强,参与生产、销售假药。根据《药品管理法》第一百一十六条,处违法生产、销售的药品货值金额15倍以上、30倍以下罚款。帮您算了一下,至少28.5亿。”
      “赵强,假药生产直接负责人。根据《药品管理法》第一百一十八条,没收违法生产期间所获收入,处所获收入30%以上、30倍以下罚款,给予行政拘留。帮您算了一下,罚款怎么也得2.47亿吧。”
      “药品使用单位城东大药店,销售负责人赵强。根据《药品管理法》第一百一十九条,没收违法销售期间所获收入,处所获收入30%以上,30倍以下罚款,给予行政拘留。帮您算了一下,7万8千元起步,187万封顶。”
      “赵强,运输、储存假药。根据《药品管理法》第一百二十条,处违法收入1倍至5倍罚款。这个不用我帮您算,您也知道起码2个亿了。”
      “赵强,网络交易平台提供者。根据《药品管理法》第六十二条第三款,没收违法所得,处200万元以上、500万元以下罚款。一个零头,就给您按500万算吧。”
      赵强:“……”

      蔺长同把手里的纸页翻个面,冲着赵强弹了弹,“瞧瞧,最少得罚33亿207万8千元,往上取个整,34亿,可喜可贺。”
      赵强:“………………”

      这位法官大概是个活泼的年轻人,本就是在法庭里强做严肃,听蔺长同这么来一套差点笑出声。他咳嗽了一声,说:“请辩方发表质证意见吧。”
      赵强看着扫描文件上鲜红的公章,心知那些档案全特么是真的,能说什么呢。但他的辩护律师非常有职业素养,搜肠刮肚问了一句:“证据收集过程也是警方吗?”
      蔺长同冲他一笑:“对,有批文的,把他逮进看守所的时候顺便就搜了。”
      辩护律师:“……好的。”

      “哦,说到看守所,请允许我呈上我的第三组证据。”
      蔺长同在得到法官示意后,播放了一张新的ppt,那是来自警署的证明。
      他理了理衬衫领口,说:“赵强,于6月9日强行逃离看守所,于6月10日被警方抓获。该嫌犯不仅拒捕、而且袭警,涉及共犯二十余人,态度不端、动机卑鄙、手段残酷、情节恶劣。”
      大概这人逃跑害看守所被批得很惨,所以警方出具的证明上也骂得格外狠。
      蔺长同想着,抬眼看了赵强一眼,说:“根据《刑法》第三百一十六条,赵强作为依法被拘留的未决犯,故意逃离羁押场所,侵犯了司法机关正常管理秩序,构成脱逃罪,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可歌可泣。”
      赵强:“……………………”

      还有第四组,第五组……

      秦与一行人从第四法庭出来的时候,海大梁是板上钉钉的十八年之内都别想恢复自由了。陶杏看海里长得可爱,忍不住凑上前又哄又逗玩了好一会;秦与更担心母亲那边,和海女士简单聊几句就快步去了第二法庭。

      韩咏梅正好跟秦晓飞一道从法庭出来。
      “妈,怎么样?”秦与迎上去。
      韩咏梅一想起来什么“可喜可贺”、“可歌可泣”就想笑,于是她就真的笑了两声。
      秦与:“??”
      “哎,”韩咏梅摆摆手,说:“没事,挺好的。那孩子说话可好玩了,跟你可不一样,你太凶。”
      “……”
      秦与不好反驳什么,只是奇怪:“您怎么知道我什么样?”
      韩咏梅理所当然地说:“我经常看你庭审回放呀。”

      我经常看你庭审回放呀——那是一位母亲日日的思念。
      秦与意识到以后,心底一片酸软。就像学生时代收到妈妈寄往宿舍的妃子笑,就像工作时间听妈妈打电话来一句“下雨了,注意关窗”。
      点点滴滴,他一路在母亲的目光里远行,不管他怎样走、往哪里走、走多远,身后就是母亲。
      他忽然很庆幸,庆幸自己拥有感知爱意的能力,也拥有回馈爱意的条件。这才没有辜负父母。

      “好。”秦与眨眨眼,又问:“那赵强怎么判的?”
      韩咏梅说:“我都没想到,居然能罚款五十多亿,还判了十年。”
      “嚯。”秦与心说这蔺律师行啊。
      他拍了拍他妈妈的肩膀,说:“那行,我还得回律所,让晓飞送您回去吧。”
      “哎,你也注意休息。”
      “对了秦晓飞。”秦与忽然说。
      秦晓飞:“哎?”
      “陶杏还在四庭门口玩呢,你去把人捎上,就说送她回律所;然后先送你大姑回城西,这样顺便让陶杏去家里坐坐。”他哥说。
      “啊这这这,”秦晓飞慌了一下,“会不会太早。”
      秦与只一句:“RS7-R。”
      秦晓飞瞬间:“懂!!”
      韩咏梅乐了:“你们哥俩又对什么暗号呢?”
      “没什么没什么,”秦晓飞拉着韩咏梅就往四庭走,“大姑咱们走,嘿嘿。”

      蔺长同签完字出来,正好看见秦与在路边打车,凑上去拍了下他肩膀,汇报说:“57.08亿,九年零六个月。”
      “你挺行的。”秦与瞥了他一眼。
      “谢谢。”蔺长同毫不客气。
      “……”
      过来一辆出租车,秦与伸手一拦,发现又不是空车,只好把手插回兜里。
      蔺长同看见了,问:“回律所?”
      “嗯。”
      “我送你?”
      秦与挑眉:“不是绑架吧?”
      蔺长同一哂,“走吧,去停车场。”

      这边停车场是地上的,沥青路面,两人从入口走过去,一路的车都在反着太阳光,有一种干燥气味,不知该说是阳光明媚还是燥得慌。
      秦与大老远就看见一辆白车。倒不是因为它白,毕竟停车场最不缺黑车白车,主要是因为,那辆车的款型非常合他的审美,是他自认为所有车里最好看的一款——
      奥迪RS7-R。
      再加上无比骚包的车牌号——
      赴A·99999。
      让人不注意到都难。
      越走越近,秦与瞥了蔺长同好几眼,看他步子迈得义无反顾,越发怀疑这车不会是他的吧。

      蔺长同注意到他的目光,问:“怎么了?”
      “没事。”他刚说完,就见这斯文败类笑笑,掏出车钥匙一摁。白色RS7-R应声解锁,车灯亮起如狩猎者的苏醒,一如既往地帅。
      “……”
      下一刻,蔺长同上前拉开副驾驶的门,一扬下巴:“请吧,秦法官。”
      这种待遇秦法官似乎还算受用,坐了进去。
      于是蔺司机极其自然地替他关上门,自己坐进驾驶座,启动,挂挡,出发。

      没一会儿,蔺长同手机就响了,是杨童。他摸了两下接起来:“喂?”
      “蔺老师——”杨童哀嚎着,“我只是去了趟厕所,怎么就找不到你了!?”
      蔺老师非常抱歉地“哟”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真抱歉还是假抱歉,“不好意思啊把你给忘了。”
      杨童委屈地:“那怎么办呢?”
      蔺长同也说:“那怎么办呢?”
      杨童:“那怎么办呢?”
      蔺长同说:“这么办吧,我开出去好几公里了,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副驾的秦与一偏头,正好看见窗外飞驰而过的法院大门:“……”

      最终,睁着眼说瞎话的蔺老师用报销敷衍走了杨童。
      秦与没忍住:“你这人怎么欺负小孩。”
      蔺长同挑眉不语,一副那又怎么样的表情。
      他想起什么,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从扶手箱里摸出张小卡片,夹到秦与跟前晃了晃。
      秦与瞥了他一眼,接过卡片正反来回一看——一张名片。

      他说:“我不需要法律援助。”

      蔺长同:“……加个联系方式,持久的111。”

      秦与:“………………”
      让我下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