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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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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濯不知道在太平间待了多少天。
原来不止他一只鬼。太平间每天来来往往,除了医生护士就是鬼魂,要么就是来领尸的亲属。
有很多鬼魂短时间内还无法接受自己死去的事实,呜呜嘤嘤地哭个不停,然后那些看淡生死的鬼魂就会去安慰他们。
乔濯隔壁是一位老人,脑梗死亡,尸体和他前后脚被推来太平间。
老人没有什么亲缘关系,和乔濯一样迟迟没人来领尸。但他心态极好,这段时间时常出去溜达,然后将自己的见闻分享给隔壁这位郁郁寡欢的年轻鬼魂。
他说,黑白无常是存在的,他不仅见到了,还和他们聊了两句。
乔濯终于有了点反应:“真的吗?”
“是啊,”老人捋着山羊胡,很遗憾地说,“听他们说,勾魂也是要排队的,每天死亡的人那么多,他们根本忙不过来,而且还得等死者下葬后才能排进勾魂名单里。咱们啊……不知道得等多久呢。”
于是乔濯眼里的光又灰败下去。他道了谢,缩回角落里继续放空。
又过去几天,终于有人将他从太平间接出去。
多年未见,叔叔婶婶的变化不大,只是都胖了些,眼角延伸出去几根细纹,乍一看并不分明,相反,脸上堆起的一点肉反倒让他们显出几分富态。
这几年乔濯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和他们联系一下。彼此尴尬,每回聊得也不多,简单寒暄两句。这些年叔叔的生意越做越大,一家三口的生活也过得越来越好了。
好到他更没有资格认为自己可以是那个家的一员。
两人来办手续的时候看不出多少情绪,当护士将乔濯的尸体推出来时,婶婶才红了眼眶。
叔叔也哽咽了:“怎么就这么突然……”
再怎么不亲近,叔叔婶婶还是将他带回了老家安葬,和他父母葬在同一片墓园。葬礼没有大办,来的人不多。
不如说,本来也没几个人会记得乔濯。
葬礼这天,天气变脸太快,刚开始还是艳阳高照,没过一会儿阴云就追过来了,豆大的雨珠说掉就掉,砸得人措手不及。水汽蒸发,抬着一股伴有青草泥土气息的热意上涌——乔濯想,应该是这样。
大雨催着人走,叔叔婶婶不舍得堂弟跟他们一起淋雨,让他先回车上等着。
刚点燃的白烛被雨水一浇便灭了,叔叔婶婶合撑一把伞,挡着雨把蜡烛重新点燃,守着蜡烛燃尽才离开。
而江宸,连他的葬礼都没有出席。
从那一天之后,乔濯就再没见过他。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放在墓前的花都被大雨打落不少花瓣。
乔濯抱着膝盖坐在墓碑旁,他能感受到雨水落在身体上——这种感觉很神奇,若即若离的触感,如果那能称之为触感的话。他知道那是雨,但这雨水是冷的吗、有多冷……他感觉不到。
“小伙子,新来的啊?”隔壁忽然飘来一只鬼,是个热情的阿姨,“刚和家人分开,很难过吧?”
“这种事没办法的啦,你不要去吵人家,让人家自己静静不行吗?”跟在阿姨后面的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又不是谁都像我们一样死在一起的。”
“臭丫头,怎么说话的?”
“本来就是嘛……”
乔濯看向他们,麻木的脸终于动了动:“你们……是一起的?”
小姑娘道:“对啊,这是我妈。我们是车祸死的,我妈接我下晚自习,我们回家路上遇到个酒驾的傻逼,直接给我俩撞飞了。”
阿姨:“不要说脏话!”
小姑娘:“人都死了还在乎这么多干嘛。这位小哥哥,你呢?你是怎么出的事?”
“人家才刚下葬没多久,你不要这么着急问……”
“……我也是车祸,”乔濯仍坐着,自言自语似的回答,说完,想到什么,他匆匆抬头,“你们是什么时候出的事?在这里多久了?”
“得有半年了吧……”阿姨说。
“没有那么久,”小姑娘扯了扯身上的校服,“我们是在我开学不久出的事,那时候三月份,现在是七月,也就才四个月吧。”
“对,对,四个月,”阿姨叹气,“上次黑白无常来咱们墓园勾魂,说我们还得排两个月呢。”
闻言,乔濯失落地垂下头。
阿姨关心道:“怎么了,小伙子?”
乔濯摇摇头说:“没什么……我爸妈,他们也在这座墓园,我还在想是不是可以见见他们……”
“他们什么时候死的?”小姑娘刚说完就被他妈拍胳膊瞪了一眼,这次她自觉失言,讪讪地又说了句对不起。
乔濯却笑了笑,尽管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僵硬:“很久了,二十年。”
“二十年……那确实已经很久了,他们早就投胎了吧。”小姑娘轻声说。
也许是提到了父母,乔濯怔怔的,一股莫大的孤独感突然将他包围。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自己了。
乔濯不知道母女俩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大雨滂沱,他靠在墓碑旁,蜷紧了自己。
直到雨势转小,一道脚步声踩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靠近。
这道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准确地说,是他的墓碑前,雨珠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是谁?
乔濯从臂弯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再往上,是一套熨烫齐整的黑西装。
看见来人的脸时,他愣了愣,好一会儿才从脑海中检索出对应的名字。
——江免。
乔濯的大脑现在就像一个巨大的故障系统,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去想江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穿着黑西装的少年弯下腰,像手里的一支红玫瑰轻轻放在了他墓碑前。
这朵红玫瑰的冲击显然让乔濯更无法去思考他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江免放下花,什么也没说,在墓前静静站了许久。
天色已暗,他撑着伞,面容隐在昏暗中。
乔濯难以从混沌思绪里提取出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的表情。那目光让他忍不住抓紧了交叠在一起的手臂。
江免离开时,乔濯终于站起来。他望着那把黑伞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
有雨水的滋润,那朵娇艳的红玫瑰到第二日依然鲜嫩如初。在肃穆庄重的墓园中,这么亮眼的红出现得实在很不合时宜。
如果鬼魂也会失眠的话,那么乔濯已经盯着那朵红玫瑰失眠了一天。
第二天是个晴天。这天傍晚,江免又来了。
不下雨的天气里,他没有撑那把黑伞,唯一相同的就是他手里那支红玫瑰。
旧的玫瑰没有带走,新的玫瑰挨着它,靠在乔濯的墓碑上。
除此之外,他还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在墓碑前静默许久便离开了。
今天阳光晴好,乔濯看清了他的神情。
第三天,本应该还是个好天气,但夏季的雨总是来得不讲道理,中午下了一场雷阵雨。
雷雨过后的傍晚,江免如期而至。
第一天的红玫瑰在烈日的暴晒下失去光泽,江免将它带走了。
新的玫瑰放在墓碑前。
第四天、第五天……
每一天,江免都会在傍晚时分前来,在乔濯墓前放下一支红玫瑰,再带走之前枯萎的花朵。
第六天……
这天江免一走,看了好几天八卦的小姑娘钻出来:“乔濯哥,那是谁啊?每天都来给你送花,还是玫瑰,正常人谁会给死人送红玫瑰……就算是你活着的时候他不敢表白,现在也可以送别的花啊,非得送这红彤彤的嘛?”
乔濯看向自己墓碑前整齐靠放的几朵花,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是我……前男友,的弟弟。”
“前男友?弟弟?”
前男友。
江宸。
乔濯一瞬恍惚。如果不是亲口说出这三个字,他已经很长时间不允许自己去想江宸了。
过去七年的岁月,他不知道自己为此是该哭、该笑、该骂还是该吐。那些甜蜜的回忆和那晚肮脏的声音交缠在一起,一想到就犯恶心。
他不想再提及这个人和这些事,便问小姑娘:“你是师大附中的吗?”
“嗯,对啊。”小姑娘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校服,这是她出事时穿的衣服,胸口处刺着师大附中的校徽。
“我以前也是附中的。”
“真的?哇,这都能遇到学长?”
这下小姑娘彻底把什么前男友、弟弟的抛之脑后,拉着乔濯狠狠吐槽学校、吐槽学业,乔濯和她说了些自己念附中时的事情。这么多年,教育制度在变、学校也在变,什么都在变。
所以他和江宸也是。
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也没有人会一直如初。
第七天,蝉鸣阵阵,日光烈烈。
黄昏时分,天边挥洒出一片瑰红晚霞,墓碑前的几支玫瑰在这片晚霞下的开得更深沉。
或许是昨天的闲聊拉近了距离,小姑娘早早地蹭过来,和乔濯一起蹲在他墓碑旁边。
“乔濯哥,你觉得他今天还会来吗?”
“……我不知道。”
“我觉得,他一定很喜欢你,所以肯定会来的。”
乔濯没说话。
“乔濯哥,来了来了——”
乔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少年高挑的身影正从远处缓缓走来。手上却不再是红玫瑰,而是一支白色的花。
和往日送来的红玫瑰不同,仅仅一朵孱弱的白色小花却精心包装。
小姑娘比乔濯还激动:“换花了哎,这是什么花?坏了,我对花从来没研究过。乔濯哥,你知道吗?”
乔濯摇摇头,他认得的也只有平时常见的花朵,比如玫瑰什么的……
江免在墓前停下,像过去六天一样将那支白色的小花放在了乔濯的墓碑前,而后久久站定。
小姑娘在乔濯耳边小小声地说悄悄话:“乔濯哥,你说他每天在这儿站这么久,到底在想什么?正常人来扫墓,都会说几句话的吧?”
乔濯依然说:“我不知道。”
他们咬耳朵时,江免动了。
乔濯以为他和平时一样要走,可他的步子却往前迈。
而后乔濯看见,江免俯身吻在了他的墓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