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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宋九郎 ...

  •   从博雅楼中出来,宋映微没有回画梧轩,而是转道去了母亲的住处,今日之事,傅彦必会差人告知母亲,等人来问责,不如她先来讨好一番。

      夫人姓秋,小字时月,偏爱梧桐,故住处便叫做知梧斋。

      此时正值午休之际,宋映微悄悄溜进内室,唤了榻上妇人一声:“娘亲!”

      不待秋夫人说话,便双膝一弯跪在软榻边,脸贴着母亲的手,看似十分乖顺:“女儿言语无状,请娘亲责罚!”

      秋夫人相貌端丽,此时侧靠在软榻之上,锦衣玉饰也遮不住骨子里透出的疲惫,望着这明显卖乖的女儿,抚着她的头叹了一声道:“你既然知道是错,又为何偏要说呢?”

      “皇室将我宋家逼到此等境地,难道就没有错吗?”宋映微心有不悦,既然母亲一定要追责,索性说个痛快,“皇恩浩荡,看似举世无双,实则是被推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做得好,是宋氏的本分,但凡有一点错漏,就是千夫所指,这样的虚名,要来何用!”

      “虚名?”秋夫人诧异望着她,原来在女儿眼里,这竟是个虚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失职了!

      “娘亲!”秋夫人痛惜的眼神让她有些心慌,忙起身扶住她,低声服软,“女儿知错了,日后必将谨言慎行,无状之处,还请母亲责罚。”

      “宛宛,你生性要强,又向来有主意,无须为你不认同的事认错,此事容后再论,你且回罢!”秋时月推开她的手,今日得知长子眼盲的消息已让她痛心不已,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管教女儿。

      宋映微顿时心中懊悔不迭,暗怪自己不该为一时痛快,惹得母亲生气,当即自罚禁足三日,抄《孝经》十遍。

      傅彦偶然路过,隔着窗瞧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退了出来,确实该磨磨性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殊不知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沾了宋氏的光!

      不过两日,天便放晴了,被雨水浸润了多日的玉京,终于能喘上一口新鲜气儿。官道上,一辆马车悠悠驶进城门,一路向南而去,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连商贩吆喝的声音都小了许多,望着那匹青鬃马拉着的车驾,目光中多是惋惜,车中之人,正是宋家长子,玉京第一绝色宋九嶷。

      一年前,世人论起宋九嶷,都只道是风姿卓然,翩翩玉质,佳公子是也。

      去年三月,上巳雅集,城外渌水边的曲水流觞席中,忽有一言流传甚广,不过短短十字:凛凛冰霜节,修修玉雪身。

      一时之间,风靡两岸,此句虽未言明是谁,却人人皆知是谁,除了那人,又有何人配得上这冰霜玉雪出尘绝俗的气韵?

      当即有人出言打趣:“九郎,这又是哪家姑娘借今日对你传情呐,有这份玲珑心思定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人!”

      “诸位多心了,也不见得就是在下。”宋九嶷淡淡一笑,轻飘飘地揭过了这一语。年方二十二岁的宋家长子早已定下了婚事,虽未成亲,却是个有主的。

      宋九郎恪守礼法,除却那位周家小女外,再没听说过他与哪位姑娘亲近,是故,调笑一耳便也过了。哪知那位“姑娘”却不放弃,当着众人之面,飞身而下,将一条长幅直接甩到了人群中,正落在宋九嶷脚下,白底黑字,笔力遒劲,狂浪不羁,一如它的主人。

      “好字!”宋九嶷拊掌大赞,与此人结为至交好友,酒过三巡,皆有醉意,遂请回府中歇息,次日拜为二姑娘西席,正是丰都傅彦是也。

      马车在宋府门前停下,赶车的松涛跳下来,挽起帘子道:“少爷,到家了,小心些,松涛扶您下来。”

      “好。”端坐于车中的男子颔首,一手扶住车壁,缓缓向前摸索,待抓住了车门,才探出了半个身子,伸出另一只手去,立即便落到了一个陌生的掌心,步下车来,极为肯定道,“傅彦。”

      “啧,没意思,果然是装瞎!”傅彦颇为嫌弃地甩开他的手,眼前之人着一身浅云色暗纹衣衫,外罩渌波色外袍,束腰广袖,身姿俊挺,双眼被一条银灰的帛带缚住,明显泛白的唇角却弯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整个人便如同被春雨浸透的青竹,清润透骨,气韵悠长。

      傅二郎心中喟叹,若不是当年一时不察,错把狐狸当白兔,又岂会被困在这京都不得脱身?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见面不如闻名,精于算计,心眼忒多,活得太累,作的要死!

      “傅彦,”宋九嶷伸出一只手,语调轻缓,“带我进去,我看不见。”

      “是么,你何时练就了一身听声辩人的本事了,光听我的吐息就能认出来?”傅彦嘴上挖苦他惯了,却仍是带他进门,配合他把戏给做足!

      宋九嶷原本走的很慢,此时却突然停下,唤了一声:“松涛。”身后跟着的小厮立马上前,却只是隔着衣袖托住了他的小臂,“松涛从来不会抓我的手,我虽认不出你的吐息,这些日子却是听惯了松涛的吐息,况且你随身带一串伽南绿珠,此珠气味微辛,除你之外,我家中没有第二人用这样的香料,认出你很难吗?”

      傅彦挑眉:“真看不见了?”

      “傅先生,少爷是真伤了眼,这回是真的!”松涛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这一路走来,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来探,都传遍了,还能有假不成!

      “你这是遭报应了?”傅彦嘴欠,宋九嶷善于算计人心,自己当初不过戏弄了他一句,第二天就被他坑了,“莫不是谁找你寻仇来了?”

      “先回麟阁吧。”宋九嶷道,任由松涛将自己带往住处,他虽眼盲,走得却极稳,阳光斜穿过长廊投射到他的身上,那一身渌波色外袍便浸在了光辉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当如是也。

      绕过了曲廊,入月洞门,是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竹枝掩映下,露出一处房舍来。

      傅彦随他进了屋子,纵是来过多次,心中仍忍不住感慨,外间看不甚起眼,里头看丧心病狂!堂上供着一代大儒林孝言先生的墨宝,上书“慎独”二字,两边菱窗下的高几上一边放着雪松,另一边则是红豆杉,瞧着再简单不过。

      到了后院就是另一番天地,沿墙凿开一条水渠,倒映着幽浓碧色便如玉带一般嵌在了此处,水中养了十来条小红鱼,时隐时没,翩然自得,若是雨天,雨水沿着檐沟落在水渠里,更有意趣。

      松涛带着宋九嶷入了左侧一间屋子,甫一开门,水汽便扑面而来,一扇大屏风隔开,前方长几上摆着瓜果瓷杯等物,最有风致的是一只白玉美人香插,从怀里斜出一根细香,烟色袅袅,有宁神之用。

      傅彦顿时眉头突突直跳,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我说,你能不作吗?”

      “你先自己玩会儿吧,我很快就好。”宋九嶷转入那扇大屏风之后。

      很快,傅彦便听到了入水的声音,没错,这间比姑娘家绣楼还要细致的大屋子就是这位爷的浴房,屏风后头是个池子,登时又忍不住骂道:“宋家一世清名,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骄奢淫逸的大少爷!”

      宋九嶷靠在池壁上悠悠道:“我也很好奇,傅家书香门第,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不修边幅的二少爷?”

      傅彦不耐烦与他斗嘴,索性说起正事:“闲话少说,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

      “宋家不能再出第五代帝师了。”宋九嶷的声音有些空渺,清醒地好似不是在谈论自己,“这数十年皇室将宋家捧得太高,百姓中威望太甚,水满则溢,月盈则缺,当今陛下已有意削弱宋氏,然宋氏无过错,不可随意处置,为人臣者,又岂能不知趣?陛下不能错,那错的只能是宋氏,我废了是宋家最好的退路,这帝师之名到父亲便止了,如此也可全了这一场君臣之谊,还能得个体面。”

      “所以,你就戳瞎了自己一双眼?”傅彦冷笑,他无拘惯了,自是看不上宋九嶷这夹缝中求生的行径,可心上却好似压了块铁,沉沉难受。

      “一双眼,救我宋氏,不亏。”宋九嶷从屏风后出来,缚着双眼的帛带已经解下,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血块凝久不散,眸中空洞无光。

      傅彦瞧了一眼,突然问道:“宫中圣手无数,万一你运气不好被治好了,可怎么办!”

      宋九嶷沉吟道:“一则陛下不会让我有这个运气,二来有你这个宋府西席推波助澜,父亲必能平安身退。”

      “你居然连你妹妹都不放过!”傅彦惊怒,当即开骂,“你畜生啊,她一个才满十三的小姑娘,还要她去受辱,让她日后怎么见人!”

      “宋家的姑娘,自然是要辛苦些的。更何况,你不是早就心里有数么,否则又何必留下她的笔墨。”宋九嶷神色平淡,两相权衡,择其利者为上策,至于宛宛,他宋家的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就那个倔傲的脾气,又岂会任人欺辱?

      “她会恨你的,我留她的笔墨是想看看你的反应,不是要你拿去害她的。”傅彦发出一声浓浓的叹息,这反应可太绝情了,他既已收了宋映微做弟子,便以其长辈自居,傅家的小辈,绝不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屋子里一片寂静,不闻人声,外头长廊下霜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连端着点心的手都有些不稳,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前的少女,少爷要做对姑娘不利的事么?

      宋映微在门外站了片刻,心绪几千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许久,她才决然转身,朝秋夫人的住处去了,母亲说她错了,她要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若非这虚名累人,兄长岂会算计她!

      进了知梧斋,宋映微脚下不停,踏上石阶,正准备进屋,秋夫人身边的阿莼姑姑迎了出来,明明已是妇人年纪,却仍梳着未出嫁的发式,鬓边常年戴一只如意木簪,颇让人寻味。

      阿莼拦在了她身前:“姑娘,夫人睡下了,略等一日再来吧。”

      “姑姑,母亲不在这个时辰午睡。”宋映微抬眸望着她,毫不退让,“为何不让我见母亲?”

      阿莼道:“无人敢拦姑娘,夫人今日不想见人。”

      宋映微语塞,若不是母亲授意,阿莼又岂会拦她?今日兄长回府,母亲却一直未现身,必是伤心难已。

      “姑娘且回吧。”阿莼朝她福了福身,转身回屋,不过几步就在素帘后隐没了身形。

      “姑娘,夫人定是有要事,咱们晚些再来吧。”霜英细声宽慰,才在大少爷那里得了坏消息,这边却连夫人的面也见不着,宋家的姑娘,在这玉京里乃是不喾于金枝玉叶的存在,何曾受屈至此?

      “算了,我等着便是。”宋映微压下满腹委屈,转身离去,宋家世代累积起来的无上声望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已摇摇欲坠,父亲一心做个纯臣,偌大一个宋家,多年来是母亲在苦苦支撑,兄长为保宋家付出了一双眼,她又岂能置身事外?

      无论兄长有何安排,她等着便是,纵是被治罪,她也认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宋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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