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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当窗理云鬓 ...

  •   宋倚楼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抬头望向朱墙外四方的天空,自为官以来一向强势的她此刻也感到了力不从心,她乃进士出身,一入朝为官便入翰林院做了正六品的侍读,此后官运亨通,仅用了四年的时间,便一路从侍读坐上了翰林学士的位子,

      在朝堂之中,她表面上是百官争相讨好的对象,私底下,她已不知成为了多少人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因为宋倚楼做事果决,很少留人情面,

      不通人情的官,在风云诡辩,人吃人的朝堂之中,注定是会走得辛苦的。

      宋倚楼自坐上翰林学士的那一天起,心里就跟明镜似的,她哪里是什么手握权势的正三品大员,不过就是皇帝手中一把剑,一个好听的借口罢了,皇帝要用他这把剑斩杀朝廷之中那些树大根深犹如蛀虫般的权臣贵族,皇帝自己不方便出这个面,正好找了她这个替死鬼。

      今日朝会结束之后,皇帝单独留下她将她叫至后殿,宋倚楼本以为是要商量些朝廷改革的政事,却没想到皇帝一出口,就将她惊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宋卿,你为官的时间不算短,可与朝堂之中那些资历深厚的老臣来说,却还是茬新苗,他们要弄杀死你,实在是件易如反掌的事,不过宋卿也非庸才,凭自己的本事一路走到了今天,可惜,你千不该万不该还留着这么重要的把柄在这世上,若是被那群老狐狸知晓,你怕是要被他们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宋倚楼跪在地上,以头抵地,心中有了很不好的猜测,这么多年,她头一次有了慌乱到竟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因为,这是一件关乎她全族命运的重罪,

      她抿了抿紧张到干燥的嘴唇,声音有些颤抖,

      “陛下,臣知罪,臣自愿领罚,请陛下不要再降罪于臣的家人!”

      皇帝突然大怒,一挥袖拂落了书案上的的奏折,厉声斥责道:

      “宋倚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你此举将朕将文武百官置于何地,你是要造反了不成!”

      微臣不敢,微臣自知罪无可恕,不求皇上谅解,愿受任何刑罚!”

      皇帝看着面前跪伏在地上,身形显得有些娇小的宋倚楼,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亲自任命的翰林学士身为女子这个事实,

      此前,他收到一封未标明署名的来信之时,看了信中的内容,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便觉得这是无稽之谈,行事风格有时比男子还要干脆利落的宋卿怎么会是个女子!

      可身为帝王,赵承注定是多疑的,

      他派人到宋倚楼的故乡秘密查探,结果竟与那封信上的内容分毫不差,女子参加科举,入朝为官,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赵承自是怒不可遏,他身为一国之君,绝对不容许别人拿他的君威开玩笑,可是,盛怒之后,他并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

      如此趁手的一件利刃,就这样折损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朕不让你死,朕要你藏着这份秘密继续为朕效力,宋爱卿那么聪明,明白朕是什么意思!”

      宋倚楼背后一片湿冷,冷汗几乎要将她的衣衫浸透了,

      皇帝话里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他握着自己欺君的把柄,自己就只能继续做他的一条狗,要是原本宋倚楼还想在这官场上明哲保身,不至于牵动到世家贵族的根本利益,真正触怒他们,那么这次,她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了,一条唯命是从的狗下场会怎么样,她心里很清楚,

      但宋倚楼别无选择,她一个人死总好过她拖着全族的人一起死。

      今天出宫的路好像格外得长,等走到宫门口的时候,宋倚楼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她坐在马车上闭着双眼休憩,脑中所想的却是一片杂乱无章,她觉得自己犹如是那溺水的人,拼命挣扎却始终抓不到一根浮木让她得以喘息片刻,

      这么多年,她顶着宋倚楼这个名字却从没有为自己活过,自他出生以来,便被当作男子来教养,知她女子身份的人,即便是在家中也并无几人,这个秘密就像是一块难以去除的陈年污渍,始终埋藏在宋家的宅院里。

      宋倚楼一出生就被她祖父宋老爷子给抱走,自小当作男孩来教养,宋老爷子年轻时也在翰林院当差,一心想要坐上翰林学士的位置,可惜自他升任五品之后便在没动静,在那位子上一待便待到了回家养老的年纪,

      为了此事,宋老爷子很不甘心,有了儿子之后便想让他走自己没完成的那条路,可天不随人愿,宋倚楼的爹天生是个只知晓舞文弄墨的风流雅士,对仕途半点兴趣也没有,若不是头上老爹压着,他只怕是科举也不会去参加,最终也只是混了个清闲的地方小官过安逸的日子,

      宋老爹每每看到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都要痛心疾首上好半天,只可惜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算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也只能认命,

      自此,他便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那还未出生的孙子身上,可也不知这宋家是倒了什么霉运,宋倚楼的母亲每怀一胎便是个女儿,直至年岁渐长,生下的最后一个孩子宋倚楼也是个女娃娃,

      在宋倚楼降生的那一刻,宋老爹便做了一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决定,宋倚楼从今往后便是宋恒的孙子,宋家孙辈唯一的男丁,任凭宋倚楼的母亲徐氏怎么闹怎么哭,宋老爹都坚决不松口,宋倚楼的父亲原本就是个性子软弱的,见自己爹态度那么坚决,他也实在没那份胆子去忤逆他,只好装聋作哑地接受了宋倚楼这个“儿子”。

      只是这一切可怜了宋倚楼的母亲,她刚一生产完,就因宋倚楼的事情绪起伏过大,月子里也没养好,落下了病根,此后便一直郁郁寡欢,没两年,就因病去世了。

      宋倚楼对自己祖父的感情其实很复杂,若不是因为他,自己的母亲也不会这么早就因病离世,而且这么多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宋家和祖父的傀儡,所做的一切始终有一个宋字在桎梏着她,

      而另一方面,是因为祖父的决定才使她脱离了女人们后宅的尔虞我诈,能够利用男子的身份在朝堂上展示自己的抱负,若是没有祖父,她现在应该已经嫁人生子过上一般内宅妇人的生活,

      这种日子,宋倚楼实在不敢想象,她从小就看着自己的姐姐们在夫家过着生不由己的生活,受了委屈,娘家还得揣摩再三才敢到夫家去讨公道。

      原本在马车内休息的宋倚楼突然叫住了外面的小厮,

      “庆年,不回家了,去安国寺。”

      宋倚楼站在安国寺外,看着眼前庄严肃穆的安国寺大门,杂乱的心竟有些平静下来,她拾级而上来到安国寺内参拜了寺内的佛像后,便拉住身边的一个小沙弥问道:

      “请问章安大师在何处?”

      小沙弥抬手指了指后院,

      “大师正在后院坐禅,需要小僧为施主领路吗?”

      宋倚楼摆了摆手,道了谢后便向后院走去,他来到其中一间厢房门前,轻轻敲了房门,不久,里面便传出一声“请进。”

      宋倚楼推门而入,看见厢房内章安正静坐在蒲团上打禅,他遗世独立于世间,与这尘世格格不入,仿佛佛祖座下一朵出尘不染的白莲,每次站在他身边,宋倚楼都能获得短暂的宁静,抛却朝堂上明争暗斗的污秽,置身于片刻的宁静致远,

      章安闭着双眼道:

      “宋施主,小僧这里有今年的新茶,替小僧品鉴一番如何?”

      宋倚楼走到章安身旁的桌边坐下,静静地等待着章安,大概过了半炷香,章安睁开双眼起身替宋倚楼泡了茶,他只是如刚才坐禅一般静静地坐着,既不问宋倚楼来因,也不问宋倚楼何时离去,

      宋倚楼品尝着口中清香却带着些苦涩的新茶,

      “大师,若是有些人所想之事并不如他们所见那般,有一日知晓了真相,该会作何感想呢?”

      “世间之事本就是假里有真,真里藏假,你怎知我们现在脚下所踏之地不是佛祖所化的幻想,又或许我们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不必太认真……”

      “我总是想将所有的事都握在手中,可我却不知世间很多事本就如流沙一般,握在掌中,越用力就越容易散,直到今日,我才意识到很多事情我也无能为力,生如蝼蚁,何谈主宰自己的命……我早该明白的,”

      今日的宋倚楼与往日大不相同,

      “宋施主……你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小僧是否可为你排解一二,”

      宋倚楼对着他淡淡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无事,只是我心中有一疑惑,需要大师来解答……若换做是你,有一日发现我并未对你开诚布公,诚心相待,你会……你会怪我吗?”

      章安一愣,

      “宋施主,你有自己的因缘际会,又何必苛责自己将心剖与他人面前,各人的选择罢了,只要不祸及无辜之人,便不算是孽缘,也无需别人来谅解……若是换做小僧……小僧不会忍心的。”

      宋倚楼离开安国寺时脸上还带着无法掩饰的笑意,小沙弥见宋倚楼的笑,心里对自己的师傅更加敬佩起来,师傅果然是高僧,三言两语就能把这些沉溺于世间苦恨的人们拉出泥淖。

      建成十年,

      翰林学士宋倚楼主张改革,将原本朝廷中树大根深的王家外戚之党一力铲除,一时之间,朝廷中守旧的勋爵贵族们都人人自危,更加视宋倚楼为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立刻就能将他送上断头台,

      民间对于改革也是众说风云,虽然支持的人不在少数,但持反对态度的人数也不容小觑,在那些世家贵族的煽动下,一些反对的人甚至变本加厉地来到宋府门前闹事,

      宋府门前除了那些闹事的民众,一时之间再无人上门拜访,朝堂之中的许多官员也在若有似无地远离宋倚楼,毕竟,谁也不想搅入这趟无妄的浑水之中,

      宋倚楼坐在书房里,听着外面闹事之人的吵闹声,不由得冷笑,

      自从三年前那位拿住了她的把柄,她就不得不事事都听命于他,宋倚楼先前是想过要改革,可从未想过要彻底得罪那帮老臣王爷,她就算再位高权重,也还是个新贵,在朝廷中没有自己的实力,孤身一人怎么可能斗得过那帮老狐狸,

      这次改革那位将自己推出来当挡箭牌,好的坏的都由宋倚楼一人承担着,在外人眼里,这次改革就是她宋倚楼铁了心要推行的,那位高居于庙堂之上的只是被她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同意她的请求罢了,

      当今皇帝虽已登基数载,却还是摆脱不了太后和世家大族的桎梏,他一面想要清理了这些拦路虎,一面暂时又不能得罪那些老臣,所以就找了宋倚楼这个替罪羊来受难,

      不过,那些世家大族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他们心里当然清楚这次改革的幕后之人就是当今皇帝,可是皇帝不出面,他们也没法拿他怎么样,被戳到了痛处,只能那宋倚楼撒气,先断了小皇帝的臂膀,再另想办法牵制皇帝。

      因此,宋倚楼近日的生活可是不安生的很,朝堂上处处受人排挤,使绊子,回到了家里,也没个清净的时候,她心里不由得苦笑,只怕是长到这么大,她都没有过这么令人厌烦的时候,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走到什么时候,走多远。

      筹备改革再到正式施行的这三年里,章安是对她疲惫的心唯一的慰藉,每当觉得自己已经累得走不下去的时候,宋倚楼就会跑到安国寺和章安大师喝上一壶茶,静静地坐一下午,间或聊上几句,回到家时,宋倚楼总会觉得自己的心轻松许多。

      建成十八年,

      改革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步入了尾声,世家大族几乎被清理了个干净,自从改革开始,宋倚楼不知道已经经历了多少次暗杀,险象还生对她来说似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每到沐浴的时候,宋倚楼就会看着自己身上日渐增多的疤痕发呆,

      到了改革后期,王公贵族们的反抗就越激烈,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是这些自视清高的贵人们,他们为了拉宋倚楼下水,甚至罔顾人命,将罪名栽赃陷害到她身上,宋倚楼因为这些欲加之罪下过狱,还险些被判流放甚至是问斩,如此种种,这三年来宋倚楼经历了数次,

      只不过,那时的皇帝羽翼已经日渐丰满,早已不是当初刚登基时任人拿捏的孩子,他力排众议,不顾众臣劝阻保下宋倚楼,还在暗地里查证,还宋倚楼清白。

      有一次宫宴,他喝醉了,硬是要宋倚楼送他回寝宫,宋倚楼没法,只好跟在他身后,只听缺心眼的皇帝笑着对她讲,

      “宋卿,这么多年一直是你陪在朕的身边,经历了这么多,怎么说也算朕的生死之交了,”

      宋倚楼心里冷笑,很想回他一句,要不是你,我也不会经历那些,又是暗杀,又是下狱,你当我很乐意吗!

      面上却只得装出恭谨和惶恐道:

      “陛下恕罪,微臣不敢!”

      皇帝听了,神色有些不耐烦,

      “你这个人,着实有些没意思……若是……”

      说到这,皇帝却突然没了声,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

      “罢了,你先回去吧!夜深了,朕会派个人护送你回去的。”

      今日早朝,赵承发了好大一通火,发火的对象则刚好是翰林学士宋倚楼,

      事情的起因是皇帝在早朝时提出要增加赋税,近年来朝廷一直在四处征战,国库入不敷出,实在有些难以为继,恰逢此次太后要过寿,两母子之间虽然有过龃龉,可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但国库空虚,过寿的银钱又该从哪来,皇帝思来想去就将主意打到了赋税上面,不过连年的征战已经让百姓的日子很不好过了,若是还要增加赋税,只怕是要将他们逼入绝境了。

      百官都不敢作声,偏偏宋倚楼第一个就跳出来反对,皇帝见有人驳斥自己,当场就黑了脸,可宋倚楼还是在下面不依不饶地求他收回成命,气的他差点叫人把她拉出去打板子,

      下了朝,赵承将宋倚楼叫到书房,一脸不善地质问她,两人在皇帝的书房里吵了整整两个时辰,直至吵得宋倚楼都有些站不稳脚跟了才罢手。

      那次争吵以后,宋倚楼以一己之力让皇帝收回了增加赋税的提议,百官因此对宋倚楼此人更加另眼相待,都在思忖着今后该怎么和她交好,不少有女儿的人家见宋倚楼还未娶亲,都在削尖了脑袋地想把自家闺女嫁进宋府,不过,宋倚楼对此都一一好言婉拒了。

      北方大捷,皇帝举办宫宴庆祝此事,酒过三巡之后,皇帝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先离了场,不久,宋倚楼也被一个太监带了出去,宋倚楼来到后殿,看见有些喝醉了的皇帝用手肘撑着脑袋坐在桌边,面上有些疲惫,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宋倚楼走了进来,便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宋倚楼刚一坐下,便被一股力量拉着往旁边一倒,摔进了一个有些滚烫的怀抱之中,她的后背隔着朝服还能感受到对方炙热的体温,宋倚楼大惊,立刻挣扎起来,皇帝却收紧了自己的怀抱,将她牢牢地禁锢在了自己怀中,

      只听赵承带着酒气的声音喃喃道:

      “倚楼,朕喜欢你,从铲除外戚那会儿,朕就发现对你的感情不同了……这么多年,朕一直不敢对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朕了解你,怕你毫不留情地拒绝朕,一开始,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论朕在干什么,脑海里总能想到你的身影,后来朕明白了,朕把你放在了心里……朕放不下你,倚楼,和朕在一起吧!”

      宋倚楼听完这段话,挣扎渐渐平息下来,赵承以为她被自己的话感动要答应自己,却没料到下一秒就听到了宋倚楼冷如寒冰的声音

      “赵承,放开我!”

      赵承心知宋倚楼这是真生气了,一时有些发愣,力气一松,便被宋倚楼挣扎了出去,

      宋倚楼理了理衣襟,在离赵承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俯身行礼,语气生硬道:

      “陛下,请恕微臣无礼,天色已晚,微臣先告退了。”

      那晚以后,宋倚楼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皇帝,尽量不和皇帝单独相处,皇帝明知宋倚楼在躲着自己却又无法发作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为了祭奠那些死于战场的将士亡魂,也为了安抚他们的家人,赵承在行宫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

      章安大师领着安国寺的僧人前来超度亡魂,就在他们诵经超度之时,赵承的目光无意间瞥到了坐在他下首右边的宋倚楼,自他认识宋倚楼以来,还从未见过她将目光如此认真地聚焦于某一点,

      赵承有些惊讶,他顺着宋倚楼的目光看去,却发现目光的尽头坐着的人竟是……

      他对自己心中的一些猜测觉得十分荒谬可笑,想要立刻否定,却又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他皱眉盯着宋倚楼,突然觉得有些愤怒,愤怒过后是无力,他是骄傲的皇帝,做不到卑微地欺骗自己宋倚楼的那些眼神只是他多想而已。

      祭祀结束以后,宋倚楼被皇帝单独唤入书房内,

      “宋倚楼,你喜欢他,是不是?”

      宋倚楼闻言,惊得心跳都险些漏了一拍,脸上的神色虽然没什么变化,瞳孔却急剧收缩,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半晌都没回答皇帝的问话,宋倚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恕微臣愚钝,实在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多年前,她也是站在这个人面前,面对他的责问,她回答得痛快坦荡,多年以后,她又站在了这人面前,可是这次面对他的问话她否认了,否认得犹犹豫豫,口不对心。

      赵承冷笑一声,

      “宋倚楼,你不用给朕装傻,就算之前是朕看走了眼,想多了,可你刚才得反应,足以说明一切,宋倚楼,朕真没想到,你看不上朕,看上的却是他!”

      宋倚楼有些慌了,甚至比多年前在皇上面前承认她是女子时更加慌乱,她有些口不择言道:

      “陛……陛下,微臣不明……”

      话还未说完,就被赵承打断了,

      “宋倚楼,在朕的眼里,你一直是个聪明人。”

      建成十九年,

      江南爆发水患,河水冲毁房屋农田,百姓流离失所,庄稼也被毁得不成样子,今年的收成是决计不用想了,没了收成,许多靠务农维生的百姓就像断了根的树,只剩下在风雨里飘摇了,

      大量流民涌入周边没被洪水殃及的城镇,没了去处就只能在街道上当叫花子,刚经历了天灾,好心的人同情他们也会给些吃食和钱财,可流民数量众多,这世上好心的人又实在太少,再说这年头谁活在世上都不容易,即使真有那份心也没那份力,很多流民衣不蔽体地躺在街上活生生地被饿死,

      容县内一家秦楼楚馆旁的一条小巷子内,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娃娃刚在母亲怀里咽了气,在咽气之前他已经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两颊凹陷,眼眶里只剩下皱巴巴的眼皮覆盖在陷落的眼珠上,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向自己的娘亲,可直到他没了气息,也还是没叫出一声“娘”,

      母亲抱着自己渐渐变凉的孩子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同样瘦到只剩下一层皮的小脸,她不可控制地全身痉挛,嘴里只能发出“啊……啊啊!”嘶哑到近乎无声的惨叫,她想为孩子好好地哭一哭,可干涸的眼眶中没有一滴泪,

      她实在是饿极了,只剩下心在滴血……

      黑暗之中突然传来一些细响,几双如豺狼般不怀好意的目光逐渐靠近,紧紧盯着母亲怀中刚刚咽了气的娃娃,

      几个同样骨瘦嶙峋,衣衫褴褛的男子一窝蜂冲上前拼命抢夺母亲手里的孩子,母亲双手如铁钳一般死死护住自己的孩子,不要命似的挣扎也没能挡住那几双罪恶的利爪,

      这位母亲恐惧地近乎昏厥,他们要将自己的孩子夺取吃掉,这几日里,流民里一旦有人咽了气,就会被别人抢去分食,

      刚开始只有几个人,大多数人还因为残留着人性下不去手,可到底扛不住饥饿的折磨,分食尸体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看着那些将死之人的眼睛里都冒着绿光,自己亲戚下不去手,就和别人交换着吃,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熬不过心里那关,宁可被活活饿死,也不愿意去碰那些尸体,

      母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夺走,愤恨令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还不是一具尸体,她用尽全身力气冲那几人嘶哑地喊道:

      “放下我的孩子,吃我!吃我!”

      那几个人一顿,眼睛上下打量了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几眼,此刻他们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

      这个女人还是活的……他们贪婪地看着女人颈侧瘦到突起的青筋,眼神仿佛能够洞穿皮肉狠狠地吮吸里面依然在流动地鲜血,

      然而此时,对比一旁暗巷内发生的一切,秦楼楚馆内的达官贵人们正在享受温香软玉地伺候,他们望着怀中的佳人笑得开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尸位素餐的蠹虫也许也怀过报效国家的心思,只不过这世道如此,如果不被同化和改变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聪明人都会选择前者,

      朝廷收到水患的消息其实距灾情发生已过了月余,一开始是地方官瞒报,谎称只是个小水患,并没有发生多大的伤亡,当地的官员也早已安排妥当那些受牵连的百姓,又多番上下打点,大家一环扣一环,各自都收了对方的好处,将这件事给死死瞒下了,

      因为若是让皇上知道了此事,一番查证下来,必定会发现新修的堤坝有问题,当初地方官员和朝廷派来兴修水利的官员为了捞油水,就在堤坝的建造上动了手脚,本以为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却没想到导致了这么严重的灾情,

      今年和往年的雨水其实差不多,可偏偏就是今年发生了这么严重的水患,任傻子去想,也会猜到其中的猫腻,

      可是皇帝到底还是知晓了此事,一位从江南进货回来的富商,在回程的途中,见路边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富商心地好,就将人给救了,等女子清醒过来,一问才知道,原来她竟是水患的流民,官府派兵镇压他们,不让他们将这个消息带到京城天子脚下,皇上耳朵里,自己就算是逃了出来,也还是被饿晕在了路边,

      富商却也没嫌弃女子是个麻烦,将来给自己惹祸上身,他将女子带到京城,女子却为了不拖累他,硬是在京郊便下了马车,女子进京后,便直奔开封府敲登闻鼓,站在府衙门口当众声泪俱下地痛诉着江南水患发生的一切,她朝着皇城的方向不断地磕头,嘴里大声地喊着:

      “皇上,求您开恩,救救江南的百姓吧!再不救,可真就全都饿死了!皇上,求您开开恩吧!”

      事情闹得这般大,赵承想不知道都难,他急召官员们入宫议事,脸黑得如同过第一般,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先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可这事没个人看着底下那些捞惯了的肯定又要做手脚,说出这事的时候,赵承是一点面子也没给这帮官员留,他这次是真的气狠了,

      “朕知道官员当中平日里没几个手脚干净的,只要不太过分,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糊过去算了,可这次,那帮不长脑子的废物竟敢给朕闹出这么大的事!朕要是再忍,怕是这皇位都要被那帮蠹虫给贪了去了!”

      这话表面上听着是在说那些涉事的官员,可谁都听得明白,皇上就是特意说给他们听的,偌大的朝廷,也没几个手里是一干二净的,只是数量多少问题,大家都心虚着,一连声地对皇帝说着不敢,

      说到赈灾的人选,如今的提举常平司已经年迈,近日正和皇帝说着告老还乡的事,年事已高实在不适合远行去江南,若是从其他官员中临时任命,大家又争论个不休,一屋子人议了大半天,也没给议出个结果来,

      第二日早朝,皇帝刚坐下,就向大臣宣布了他昨晚的决议,他决定临时任命宋倚楼为安抚使,前往江南统管赈灾事宜,

      皇帝话一出,立刻就有官员跳出来反对,说宋倚楼是翰林院的人,而赈灾是户部的事,怎么能由他来承担,再加上宋倚楼是翰林学士,一离了京,皇帝身边少了重要的臂膀,耽误了国家大事可就不好了,

      赵承一听,心里顿时来了气,

      “难道江南的灾情,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不是国家大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身为一国之君,抛下朕的子民,坐在这庙堂之上安安稳稳地处理卿口中所言的国家大事,难道就是一个明君作为吗!”

      那位出言反驳的官员被皇帝的话吓了一跳,忙跪下来磕头求饶,有了前车之鉴,大家都不敢再提出异议,皇帝一意孤行,众官员也没有办法。

      早朝结束后,皇帝命人将宋倚楼叫到书房,宋倚楼进去的时候,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皇帝开口道:

      “朕命你去赈灾,你心里可有不乐意?”

      宋倚楼也没有含糊,

      “皇上圣旨已下,若我说不愿意,岂不是将我自己至于不义之地,”

      皇帝心里头震惊,眼前这位地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况且……这是为了百姓,我自然是愿意的,多谢陛下信任!”

      皇帝看着眼前的宋倚楼心中不由得沉思,为官这么多年,宋倚楼变化很大,她比初入官场时圆滑世故得多,深谙官场混迹之道,可自己看着她走到如今,他总觉得,宋倚楼还是原来那个宋倚楼,她身上的很多感觉都维持着原样,始终没有被官场的污秽所浸染,

      这次赈灾的事,在朝廷众官员中,除了宋倚楼他也实在拿不准主意叫别人去,在心里他还是最愿意相信宋倚楼的,宋倚楼的处事作风也确实值得令他相信,

      不过,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其实还存了一个私心,他想要验一验那位是否真的愿意为了宋倚楼心甘情愿地抛弃他心里的佛祖。

      三日后,宋倚楼便要出发启程去江南,在启程之前却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宋倚楼看着眼前背着行囊的章安,心里头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怎么也跟来了?他是为了自己来的吗?

      宋倚楼心知自己属实有些自作多情了,从前她看着家里的姐姐见到思慕的郎君时自作多情的样子,心里总是有些不屑,想不到如今竟轮到自己了,

      章安解释道:

      “近日听闻江南水患灾情甚是严重,小僧心里不安,想是佛祖在责备我等还不具有悲天悯人之心,昨夜特意请了皇上的恩典,想要跟随宋大人一同前去江南,也好出些力。”

      宋倚楼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失落,她一再告诫自己,却还是守不住自己的心想去难过。

      二人一同前往江南,一路上同吃同住,以前虽也会见面,可大都坐上一下午便要告辞,从未有过像如今这般二人朝夕相对,随时都能见到的时候,有时两人就在马车里静静地坐着,不说一句话,宋倚楼都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地快,

      她十分珍惜和章安在一起的时光,来之不易的喜悦令她有一种偷窃了时间的禁忌感,她乐得沉迷其中,也许过了今天这种日子今生都不会再有了。

      到了江南,宋倚楼便强制自己抛掉了那些不该想的心思,专心投入到赈灾救济的事当中,当地的灾情比她想象地还要严重,

      她一到那,便着手开仓放粮的事,那些阳奉阴违,私底下做手脚的官员统统被她停职查办,押入大牢,她来这一趟,就是要杀鸡儆猴看,有了前面开道的靶子,后面的事就好办的多了,

      地方官员也早就听闻了宋倚楼的处事风格,想要贿赂却不得章法,看着被宋倚楼处置的前车之鉴,只能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不敢再出些幺蛾子。

      宋倚楼一边赈灾一边还要处理那些官员,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想要抽出时间去看一看章安都找不到机会,章安也不知晓去了何处,一来到江南,便没了人影,

      这边宋倚楼刚处理完开仓放粮的事,打算先去安抚一下流民,她来到为流民临时搭建的避难所,看见地上的草席上躺着的人个个骨瘦如柴,心里顿时一紧,

      宋倚楼虽说没有出生在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可家境倒也还殷实,平时不愁吃不愁穿,哪见过别人饿死的场景,做了官以后,也都是在朝堂上讨论民生,若不是此次来赈灾,怕是会一直沉浸在太平盛世,安居乐业的表象里,这个世道从外面看很美好,实际上已经从根里开始慢慢腐烂了。

      宋倚楼亲手给灾民施粥,发放衣物,却在流民之中寻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原来这么多天不见的章安一直待在这,他在为流民把脉包扎,宋倚楼记得他的医术似乎很好,章安的僧袍上沾了脏污,可他浑然不在意,也没想着要去换一身穿梭在流民之中不断忙碌,

      比起坐在安国寺的佛像前一脸庄严肃穆诵经的章安,眼前的章安令宋倚楼觉得陌生却又更加控制不住想去靠近。

      突然,流民之中爆发出一阵吵闹声,

      “就是他!是他吃了我的娃娃!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连人他也咽得下去!”

      “你说我吃了你的娃娃,你可有什么证据!不然,你问问在场的大伙,可有谁愿意给你作证的!”

      宋倚楼循着吵闹声的方向看去,发现那里正有两个男子在争吵,刚才他们吵闹的内容她也听见了,她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坐在附近的流民听了他们的话,则是个个低下了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起来给那个男子作证,那个男子见状,脸上得意地笑了,他之所以敢这么有恃无恐,因为他心里清楚这里坐着的大多数人都在最困难的时候吃过死人肉,

      前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要死好些人,可是提却没见多出来几具,大家既然都做了,就应该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要再提起,却没想到有人把这件事给大声嚷嚷了出来,扯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谁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吃过死人肉,自然不愿意站出来指证,

      虽然是心知肚明的秘密,可说出来,滋味就没那么好受了。

      宋倚楼和章安都没有上前劝阻,他们都明白这件事他们插不了手,这是那些流民心里最难以启齿和羞愧的伤疤,今后,他们再也无法活得轻松自在了,痛苦的秘密会压得他们今生都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惩罚,也许已经足够了,在这场灾难里,谁都没有做错,可很多人却成了罪人。

      当天夜里,破天荒地章安竟然主动来找宋倚楼了,宋倚楼有些惊讶,可却明白章安来找自己绝对不会是闲聊那么简单,章安说明来意,

      “我想为那些……在灾情中死去的百姓超度,告慰他们的亡灵,宋大人要一起来吗?”

      其实超度仪式早在前几天就已经做过了,章安今日突然来找自己说要超度亡灵,宋倚楼自然清楚是因为什么,她答应下来,跟着章安来到了佛堂。

      章安在佛堂里念经超度,宋倚楼也跪在旁边双手合十地祈愿,等到一切做完,宋倚楼看着昏黄灯火下章安的侧颜,突然开口道:

      “等哪天我死了,你也替我超度吧……”

      我生时有遗憾,死了,却不想将这遗憾带到地下……

      建成二十一年

      宋倚楼病了,病情十分严重,起初只是一个小风寒,却不想几帖药下去,症状不仅没好反而还加重了,起初还能强撑着去参加朝会,被赵承发现情况不好,立刻下令停了她的职务回家好好修养,还派了太医院好些太医前去诊治,

      可是,仅过了半个月,宋倚楼就病得卧床不起了,太医们束手无策,找寻不到她病症的根源,他们也如无头苍蝇一般不知如何下药,

      赵承听闻这一消息勃然大怒,气得威胁太医院若是治不好她便要他们给她陪葬,皇上居然在盛怒之下说出了这种话,众人惊讶之余却也在感叹,到底是皇上自登基起就看中的臣子,在皇帝心里的分量自然不可估量,这宋大人若是此次度过劫难,在这朝中说是要一手遮天也不为过了。

      眼看着宋倚楼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以致到了药石不进的地步,赵承每日都去宋府探望,看着一日日消瘦下去的宋倚楼,他渐渐死心了,他知道,宋倚楼的日子不多了,

      宋倚楼活到如今,从未为自己活一次,看着她昏迷中痛苦的病颜,赵承放下了……他不愿意让宋倚楼走得有遗憾。

      章安来到宋府,他一踏进宋倚楼的房内,便闻到了一股要将人吞没的药味,他看着躺在床上的宋倚楼,他看宋倚楼的眼神中除了悲悯人的大义还有独属于人的七情六欲,

      他伸手理了理宋倚楼散乱的鬓发,青丝绕过指尖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和宋倚楼见面的场景,打从一开始,章安便知道宋倚楼是个女子,宋倚楼瞒过了那么多人,却惟独没有逃过自己的眼睛,也许这就是宋倚楼和自己的缘分,

      原先自己遇到了难解的困惑,翻翻经书,大都能找到答案,可这次连佛祖也帮不了他,他曾深夜跪至佛前,诚信叩问,希望佛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可是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对宋倚楼的情感该如何形容,俗世里那些谈婚论嫁的男女好像将其称之为“爱”,章安理解不了,他在经书中看到过爱众生,却唯独没有见到过情爱二字,可直觉告诉他,这和书中的爱大抵不是一路的,

      他自小长在佛门清净地,宋倚楼是他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女子,也是这么多年来的唯一一个,纵使有万般唯一,也解不了他心头的疑惑,

      连佛祖都答不了的疑惑,他又怎么能妄加定论呢……

      章安在宋倚楼的房内呆了一夜,没有人知道他对宋倚楼说了些什么,令人惊讶的是,章安走后的当天夜里,宋倚楼便醒了,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下人,

      “章安来过了,是吗?”

      赵承一下了早朝,便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宋府,他猛地推开房门,见宋倚楼正倚靠在床沿上由侍女服侍着喂药,这情形竟是比前几日的濒死之态有了极大的好转,赵承心里既惊讶又兴奋,快步走到宋倚楼床前,

      “你……你好些了吧?”

      宋倚楼知道自己病的这些日子里,是赵承一直在操心,因此态度也比以往和善了许多,

      “好多了,谢陛下关心,”

      “那就好,那就好,朕该早些叫他来的,否则不至于……”

      赵承突然住了嘴,沉默地望向床上虚弱的宋倚楼,

      宋倚楼却比他轻松自在得多,好似全不在意地道:

      “我知晓他来过了,下人告诉我的,多谢你!”

      赵承见她的模样,却并未敢松口气,他了解宋倚楼,她向来活得累,嘴上从来不会说些松快的话来安慰别人,更不会安慰自己,若是到了故作轻松的地步,才恰恰证明令她在意到心坎里去了,

      “他……他同有你说什么吗?”

      宋倚楼一怔,似是回忆了好久,才慢慢开口道:

      “我记得他曾经和我说过,不祸及他人的因果便不叫孽缘,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执着只是一台只有我一个角儿的独角戏而已,可唱着唱着,戏台子上的人不知怎么竟渐渐多了起来,我的因果里不再只有我,唱的戏也逐渐偏离了原先的话本子,我一直都在骗自己,打从一开始,戏台子上就站着两个人,因为他说过不会怪我……我便越来越肆无忌惮,这一段孽缘……是我错了”

      这一番话说的云里雾里,赵承却听懂了,

      “唱戏的角儿已经登场了,中途下台,岂不是让下面的观众取笑!”

      第二日,章安大师被皇帝以祈福之名召进了宫里。

      一月之后,宋倚楼的病情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从前她并不是一个很愿意去相信神佛的人,就算和章安走得很近,耳濡目染下,也改变不了她那颗“离经叛道”的心,

      可经历了这一遭,她明白了这世上有些事就是由不得你不信,宋倚楼觉得她这次能从鬼门关前被拉回来,很可能就是佛祖他老人家的手笔,也许是因为她能及时悔悟,不再执迷不悟地非要拽着他的得意弟子入红尘,佛祖这才手下留情,饶了她一条小命,

      一日下午,宋倚楼坐在院子里看书,自她病后身体比以前差了很多,很少出来走动,一个是女走进院子里,将一封信交到宋倚楼手里,宋倚楼接过信,看着信封上的字迹,便知道来信之人是谁了,

      “宋施主,小僧写来此信,是有许多话不得不与施主言明,当初,前往江南赈灾之际,是陛下在临行前一晚召我入宫,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我是否愿意为了施主你而放弃我心中的佛,

      陛下这个问题,小僧初时听来觉得觉得有些不知所云,小僧一心向佛,怎会为了红尘之事背弃佛祖,可是小僧犹豫了,我原以为自己侍奉佛祖之心是最纯粹的,当时看来,其实不然,

      小僧有些羞愧和惶恐,所以我对陛下说,我尚没有被佛祖度化,又如何渡得了他人……

      虽然小僧解不了皇上的问题,却还是决定向皇上请求同你一起去江南赈灾,小僧也说不出为什么,那时总觉得,能与宋施主你同行,伴你一程,能助我修行佛缘,了却一些凡心的遗憾,小僧虽入佛门,却到底还只是个凡尘弟子,一生聊聊数十年,总也想放肆一次。

      一月余前,皇上又将我召入宫,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他还希望我能能够带你走,

      小僧也明白,宋施主你于这朝堂于这家族兴衰之中已经周旋得太累了,小僧也很想看到你能够清闲自在的那一天,所以这次小僧又犹豫了,甚至比上次更久些,小僧那颗尚未被渡化的凡心也会忍不住去设想回到凡尘俗世之后的生活,

      太有诱惑力的东西往往都是危险的,小僧不敢去轻易触碰,且小僧自昄依佛门那天起,就发过誓要在有生之年尽心供奉佛祖一辈子,

      小僧不想食言,所以这次给皇上的答案依然是那一句,小僧尚没有被佛祖渡化,何谈渡得了他人,可小僧心里最不愿意去伤害的便是施主你,宋施主,也许……你我之间最好的结局,便是希望有来生……”

      宋倚楼看完信,在院子里呆呆地坐了很久,直至侍女怕她吹了风又要着凉,才迫不得已走过来提醒她,

      她早该放下的,只不过还有些不舍罢了……

      宋倚楼叹了口气,她吩咐侍女拿了火盆来,将手里的信投了进去,看着信纸与火苗一接触,卷曲,燃为灰烬的那一刹那,宋倚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已许久没笑得那么轻松自在了。

      黄粱一梦,梦醒时分,她也而该释怀了……

      建成二十三年,

      翰林学士宋倚楼升任宰相,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任职期间,数次改革,原本日渐走向颓势的王朝渐渐得到了喘息之机,她降低租税,大大减轻了百姓徭役以及税收的负担,开通数条商路,使商业得以繁荣发展,大兴科举,许多寒门的有志之士在她的保举下得到了为国效力的机会,

      境内有一处地方叫作摘月楼,是前朝的皇帝建来观赏月色之用的,宋倚楼很爱到那去看风景,有时一看就是小半日,天色渐暗也丝毫不觉,

      她站在夕阳渐落的黄昏中,看着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才能切身地感受到这世道真的有在慢慢变好,百姓生活安乐富足,这一盛世,竟是由她来书写的,那一扇隐匿在夜色里的佛门应该也会为她高兴吧……

      建成四十五年,

      宰相宋倚楼逝世,享年五十六岁,她一生为国事操劳,以致终生未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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