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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Chapter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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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带着画架和画筒,失魂落魄地从广场上穿行而过,像游荡的幽灵一样,魂不守舍,充满心事。
他披紧了身上的衣服,走过泰晤士河。
冷风从他的头发里穿梭而过,带着一种古怪的味道——河上的味道没有太冲,但依旧臭得可以。
这就是全英国灾难的发源地,奥斯卡每次去公园墓地画肖像时无数次经过的河流,已然面目全非。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纳尔逊将军的雕像之下。当再度瞻仰到这位英勇海军的英姿的时候,画家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夜里温度很低,所幸科勒送给他的皮毛大衣暖和极了。也许它可以作为被子,而床……就先用他的油画来充当吧。
可怜的画家在雕像脚下坐了下来,他望着满天的星星、昔日跳过舞的广场、还有曾经在新年时坐过的长椅。
脑中忽而浮现出和路易斯先生在长椅上说过的话。
他曾告诉绅士的什么人生而平等、圣经里没有贵族,这些话无非又蠢又可笑罢了。
花园里用精致茶点的贵妇不会理睬河边忍受臭味的穷人,她们对他这种底层人的生活漠不关心。只要别人一声令下,他就会被当作一条狗一样扫地出门。
可是绅士富有修养,没有忍心揭穿他。
当时广场的热闹景象和现在寂静荒芜的夜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至于奥斯卡难以避免地陷入伤心。
他开始想那位先生,尤其是当把油画一张一张铺开在广场地面的时候。
路易斯仅在他的画作上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墓园的清晨》,而另一次则是在温斯顿收留他期间出于意外的手笔。前者早已卖给了卡麦尔女爵,后者因为把温斯顿吓了个够呛,所以仍保留在奥斯卡手中。
他一张一张地将这些时日里的作品铺在脚下,直到翻到了路易斯这幅。
蓝色的眼睛微微阖下,里面的光采短暂地迟滞了两秒。
就在这时,有一阵冷风吹过,将这幅画从他手中吹走老远。
奥斯卡立刻起身去追,结果身上的皮毛大衣也跟着跑掉了,险些将他冻个半死。他狼狈地跑过了半个广场,才把那画重新捡了回来。
那是奥斯卡忠诚的朋友,他维护他,支持他,从不会因为颜料拙劣而看不起他。
如果他们的关系没有变质,该有多好啊。
奥斯卡重新将它放回了画筒,他本想躺在其余的油画上就此睡过去,但发现身体越来越冷,广场臭且不说,寒冷的冬夜更是个问题,皮毛大衣也不足以让他度过今晚。
他揉揉发硬的腿脚,一瘸一拐地起来,带着所有美术用的家当,走过泰晤士河,去霍尔区找舅舅去了。
奥斯卡厚着脸皮敲了几下门板,希望伯顿舅舅能再收留他一阵子。
但迟迟等不到人来开。
画家在台阶上站了许久,最后又敲了隔壁邻居女人的门。
几分钟后,薄得可怜的门板打开了一条小缝,门板后仅露出的一只眼睛满是戒备地盯着他看。
“打扰您了,我是奥斯卡。”
女人说:“我知道。”
“您知道我舅舅去哪儿了吗?”
“我刚刚敲门,他似乎不在家。”
女人很疑惑:“你难道不知道吗?”
“老伯顿参军去了。”
奥斯卡忽然愣在原地。
上天!他一把年纪,已经快要六十!
奥斯卡几乎要反应不过来,他稀里糊涂地离开了霍尔区,又去西蒙的闹市区转了一圈,可还没进去,就被赶走了。
这里是霍.乱传染最厉害的地方,除了该死的传染病之外,还有可怕的梅毒。
巡逻的卫兵给了奥斯卡一个不善的眼神,嘴上骂着要他赶紧滚蛋。
“先生,我想探望一下我的朋友。”
“我很快就会出来。”
“不许进!快点走!”
长枪挡在面前,奥斯卡被领头的卫兵用力地推了个趔趄。
他最后朝西蒙的房子里看去一眼。
好友的铁皮窗掩得严严实实,没有泄露出一点灯光。
唉。
奥斯卡决心在返回爱尔兰之前,最后一次与伦敦作别,可他最应该去道别的两个人却都没有见到。
他灰溜溜地回到雕像脚下,让英勇的纳尔逊将军为他遮蔽一点冷风。饥寒交迫的年轻人辗转反侧,终于睡着了。但由于睡得实在不舒坦,他的睡梦很浅,半梦半醒中还在盘算着如何为回乡做些准备。
从宫廷里获得的红宝石项链是奥斯卡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家当,但眼下尴尬的是,它没办法换钱。
他在广场上待了一夜,第二天,好说歹说,变卖油画,给自己找了一辆马车,来到更远处的郊区。
起初奥斯卡就是在这里被温斯顿带走的,这地方离城区很近,没想到兜兜转转,他又神奇地回到原点。
马夫声称前面封路,要他半路下车,还说现在只要有车经过,就会被洗劫一空。
奥斯卡只好独自向前走了半英里,他崭新的大衣引来不少人打量的目光,奥斯卡不得已往上面拍了些灰,然后像之前那样,熟练地融入流浪的人群中。
这天下午,穷苦的人们在路边睡着午觉,从莱斯特城的大街上驶来一辆牛车,上面拖家带口、带着无数的行李,牛屁股上还沾着粪便和草垛。
牛车的男主人看看道路旁的人,最后选择向这个金发小伙子问路。奥斯卡听出了熟悉的爱尔兰口音,与对方攀谈起来。
男主人叫老卡特,他声称可以帮助奥斯卡一起北上,但是需要为此付款。不过希望是等到他们躲过霍乱后,到那时再一同回到陷入饥荒的爱尔兰。
他的女儿,一个红色头发,脸色苍白,体格娇小的少女,指指奥斯卡的画架,十分兴奋地问道:“你是画家吗?”
“是的。”
“我叫笛安。”她生在小村庄,从没有见过这么俊俏的男孩。
笛安长相可爱,只要一瞧见奥斯卡,苍白的脸蛋就会变得整个通红,由于刚从饥饿中逃脱,脸颊干瘪,但依旧能看出少女皮肤的弹性。
奥斯卡写生完毕,从地上起身的时候,笛安就会跑过来:“让我来帮您吧。”
她收好画架的姿势十分麻利,还递给画家半片面包作为午饭。
“对了,笛安,请你和我讲讲爱尔兰吧。”
“那儿的情况也很严重吗?以至于你的父亲要来伦敦躲霍乱?”
笛安接下来的话叫他心惊:“您不知道吗?爱尔兰沦陷了。”
“从饥.荒发生以后,我们的日子就不见好过,我和笛安是赶在海关封锁之前逃出来的,牛马都在发疯,人们吃不下饭,不是拉肚子就是呕吐。”
“我们镇上唯一的医生已经被传染重症死了,剩下的人也都快死光了,问题要比伦敦严重得多。”
奥斯卡险些泪流满面。他望向远处的天空,广大的世界,忽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他似乎注定要在伦敦徘徊了,就像火车时刻表的一样,任何违反,都会酿成灾难。
“你不要伤心。”女孩子轻声安慰他。
奥斯卡说:“我没有伤心。”
“只是伦敦的情况也强不到哪去,恐怕你们来得不是什么好去处。”
“伦敦起码有卫兵守着街道,提防抢劫之类的事发生,有教堂的神甫每日布施,能让我们吃□□命的饭。”老卡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
“你不知道吧,在霍乱正严重的时候,还有四千名爱尔兰女孩被英国政府选出,送到了澳大利亚,罪犯的流放地,要为他们生孩子。”
“笛安被选中了。”老卡特隐忍着怒火,“他把我们当牲口!他把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女儿当牲口。”
“爸爸,小点声。”笛安趴在他怀里提醒,“这里是英国人的领土。”
老卡特摸了摸她的头:“我们来投奔北方的亲戚,这就是我们来伦敦的原因。”
“那里人少,情况会更好一点。”
“那里情况并不好。”奥斯卡坚定地说,“先生,我之前正去过那边,没人比我更了解情况。”
“索尔兹伯里教堂的主教慷慨布施,以至于全英国的人们都挤在那个教堂附近,它已经不堪重负了。”
老卡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这个魁梧的中年男人思索了很久,终于妥协了:“好吧。”
“不过我听说,这附近未来会开设一个救济站。”
“最起码我们这些天,可以在这里生活。”
奥斯卡不得不接受了他的提议。在之后共同生活的半个月内,奥斯卡蒙受了这一家人不少照顾。老卡特负责保护人身安全、赶走窃贼等事宜,笛安则照顾他生活上的琐事。她会做饭、洗衣服、给奥斯卡的伤腿按摩、上药。奥斯卡为她画画,用钱给父女俩买吃的。
三个人干活的搭配,让画家流浪的生活倒也没有那么难过。
有一天,奥斯卡接到了一桩给贵妇人画像的小生意。他很奇怪,毕竟这个年头,已经很久没人有闲趣给自己画肖像了。
除了宫廷里的那些贵妇,可是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她们那样的上等人出现?画家不禁疑惑起来。
在画了三个小时后,那妇人拿着宫廷风的油画开心地走了,留给奥斯卡一笔不菲的报酬。
笛安对着他手中的金币惊叹,而老卡特挡在了奥斯卡身前,以防有人扑上把它来抢走。
有人在路旁说:“妈的,这家伙倒真是有点本事,他能在富人身上捞到钱!”
“那女人怎么也不可怜可怜我们?”
奥斯卡从口袋里分出一些钱交给笛安,“拿去吧,买点你喜欢吃的。”
笛安抿着唇收下,显得嘴唇更薄了:“我今天一定做一顿好点的午饭。”
她跑去了更远的地方,在紧闭大门的农户家里硬是磨破嘴皮,买到了一点羊肉和蔬菜,然后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带了回来。
“钱我想让你留给自己,你全在这一顿上为我们花了吗?”奥斯卡看着她,真诚地道谢:“谢谢你,笛安。”
“你的手艺真不错。”
“现在我有了钱,以后我们继续买好吃的。”
“这就叫不错吗?你是没见过笛安做的家乡美食。”老卡特也少见地露出了心情不错的一面,“我们有个农场,那时候吃羊肉吃得我们全家想吐,笛安总有各种各样的法子,帮我和妻子把它做得美味至极。”
奥斯卡看着她,不吝赞美:“你真是个厉害的姑娘。”
笛安脸都红透了,她对金发画家笑笑:“我从小和它们打交道,就像你,和你的油画打交道一样。”
三个人在这顿午餐期间说了很多闲话,笛安更是嘴巴都没有停过:“我在春天给母羊们剪毛,秋天去抓膘、找配种的公绵羊,等到她们冬天生产时,我得成宿成宿地不睡觉,去检查她们生产的状况,有时遇到母羊难产,还得把小羊从它母亲的子宫里拉扯出来。”
“你还会帮母羊解决难产?”奥斯卡问。
“对,很简单,拽住小羊的腿慢慢拖拽出来,这时候要快速用手抹去小羊嘴上的羊水,像这样。”她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还要对它们按摩,以防窒息,才能确保活下来。”
“按摩?”奥斯卡笑着问她。“所以,你之前给我上药的手法,就像对一只羊?”
她看到奥斯卡带着笑意的眼睛,脸更加红了,好半天才嘟囔一句:
“您怎么会是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