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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开春的时日远比我想象得要早。

      数年难见的风雪之期过后,春色开始肆意地在临安城滋生。被大雪抑制住的繁华,也陡然间复苏,在大街小巷中不着声色地布满痕迹。

      盛景之下,朝廷亦是有了新举动。

      闻言新皇雪褪之后便祭拜了先祖,告知天下其必当有所作为。随后又接连下了许多旨意,除再减赋役外,还颁布了新的法典,废去了许多惨无人道的酷刑。

      此举一出,街巷之间的谈资便又多了些,这滋长的繁华便又盛了些。行在街上,便可亲历这种千古难逢的繁盛之势。所见是歌舞升平,所闻是交口称赞,有甚者更是感叹道,生于此间,可谓前世修来的福分。

      而看惯了繁盛,历遍了沧桑之后,此情此景在我眼里却已是寻常。它只是在一阵风雪的阻断后回到了它本该有的面目而已。只是,变换了时日,倒忽然有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感。追昔抚今,不由些许感伤。较之期年以前,如今我早已不是威风凛凛的巡街捕头。前日托酒肆的陈伯寻了个差事,在码头做了个扛货的苦力。

      对于自己习武多年的身板而言,这份差事还算轻松。纵然它和我所想的生活已经差之千里,纵然我也心知这必不是长久之计。

      但长久之计又是什么?

      我扛着货物走上了码头边停靠的商船,抬头便看见了远处的江天一色。暮霭沉沉,沧波万里,细浪绵延奔腾,朝向我视线的尽头。我知道,往北顺江而行,在江水的另一边,一直有个在等着我的地方。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诗,却终究只是笑了笑,进了商船的货仓。

      待走出舱门的时候,听得街上一阵喧哗。

      循声望去,见车水马龙从宫门的方向涌出,行动一滞,心知这为期三日的殿试终是入了尾声。只见涌动的人群中,一人跨着高头大马,远远而来。我站在街边,看那人玉冠锦袍,神情倨傲,好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身边众人鞍前马后,难掩喜色,那阵仗一望便知是殿试的钦点状元。如今功名已矣,只待一日畅游,赏遍这临安锦绣了。

      我看着这一番热闹从身边走过,渐渐远离,忽然觉得心里有几分空荡。樊离照入住皇城参加殿试,自离开之日起已有十余日了。直至如今状元游街,却依旧不见归返,也不知状况如何。

      其实我早从旁人口中听到,皇榜在三日前就已张贴在城东,却迟迟没有去看。因为我已然不知,自己希望看到的,是怎样的结果。

      若他再度名落孙山,这清苦日子便会持久下去,而我虽得以与他多些厮守,却心知他并不会以此为乐。

      而若他得以金榜题名……我再度望向已经远去的游街队伍,或许,终有一日我和他便会变作这样的距离。近在咫尺,却是云泥之别。

      由是倒有了几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之感,便只是安心做着自己的本职,等他回来的一日亲口听他告知于我。

      倒好像怯懦得在逃避什么一般。

      如此等待了一些时日,终于一日黄昏推门而入时,看到他如往常一般斜倚在桌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卷。

      扶在门边的手顿了顿,过了片刻,又异常平静地继续推开,然后轻掩上。

      走到他旁边,笑道:“你终于回了。我只道你已忘了回来的路,倒是比别人晚这些日子。”

      他轻轻一笑,挑了挑眉,还嘴道:“此间是我住所,早归晚归自是由我。倒不知是谁寄人篱下,还有鸠占鹊巢的不轨之心。”

      他说罢斜睨我一眼,正好触到了我定定望向他的目光。于是两人都不再言,却是忽地一齐笑出了声。

      我俯身揽过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一去倒好,却不知这些时日让我好等。”

      他直起身子不屑嘲笑道:“看来你颇有闺中怨妇之嫌啊,只怕我日后进了宫,你倒是愈发……”

      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住,身子也跟着僵硬了一下。

      我的心陡然一沉,轻轻放开他,站起身来。俯视着望着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见我这模样,也跟着站了起来,用调侃的语气笑道:“我正说,你便露出这怨妇神情,倒很是配合。”只是却垂着眼,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依旧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深深地看向他的眸子。想要牵动一点笑意回应他的话,却觉得嘴角沉重不已,已然拉扯不动。

      最终还是勉强地笑了笑,刚想开口,却被他伸过来的一根食指硬生生打断。

      “你不必如此,这笑自是有够难看。”他刻意地笑了笑,却是有几分酸涩,“……几日后我会动身回乡接母亲和妹妹过来,我想你能陪我一趟。至于其他……你暂且不过问好么?”

      我僵硬地点点头,却无法挪开落在他眼中的目光。我发现自己甚至不能微微变换一下表情,做个虚伪地微笑,抑或是稍稍掩饰一下眼中的落寞。

      我不知自己现在的表情是何样子,但能清晰地感觉到心里是空的,空空如也。

      樊离照亦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欺身上来,双臂牢牢环住我的脖颈。紧接着两瓣柔软的触感烙在了唇上,轻缓而绵长。

      我身子轻轻一抖,双手不自觉攀上他的腰。目光越过他的面颊,落在他身后几案上叠放整齐的官袍,以及黄段包裹好的一方官印上,最后缓缓地闭上了眼。

      溯江而行,一路饱揽春色。数日来置身这缓缓而行的客船之上,抛开之前发生的种种,也不愿再去设想以后,远观山色,近听浪啕,便也好似从世俗中抽身一般,暂时避世于这一番了无牵挂的桃源胜景。

      不过终究只是一片短暂的海市蜃楼。就好比自己身处的这场盛世一般,烟萦雾绕,华美异常。只是云开雾散之后,发现一切都不过一场虚空。

      随着樊离照来到他家乡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年在临安城所耳闻目见的那一番盛景,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浮梦。

      而我此刻所看到的,才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山腰处零星的几间茅屋,早已残破得如同荒芜多年一般,院墙坍圮,砖瓦横斜。春风拂过,却无绿遍江南之意,有的只是百里萧索,满目荒凉。

      看着面前樊离照沉默的背影,我忽然间明白了他为何一直执意于对名利的追逐,如此不遗余力,不惜放弃自我放弃尊严,甚至沦为他人禁脔。

      这便是原因。

      一行大雁掠过苍穹,略嫌突兀的悲鸣破空而来。

      我仰起脸望了望天空,忽然不露痕迹地笑了。如今我终于真正理解了他,却也终于再无理由去阻拦什么,哪怕是说出一句挽留的话。

      回过神来的时候,樊离照已经独自进了村子。跟着走了过去,却发现他已然众星捧月般被簇拥在众人之间。

      他们都有着最最纯朴的面容,望向他的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自豪和欣喜。他们围住他嘘寒问暖,恨不能立刻知晓他离家这些年里,在临安城耳闻目睹的每一件事。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樊离照面上溢出淡淡的喜悦,便知其他的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忽然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从远处一道小跑过来,在人群一边忽然定住脚,用喘息不止的声音喊道:“哥!”

      人群里的声音渐渐暗了下来,樊离照转过身子,看见了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女子。

      他眼里的混沌慢慢散开,终于笑道:“玉容,我回来了。”撇了撇她怀里的孩子,话语里又多了几分暗淡,“原来这些年里,你已嫁为人妇了。我这当哥的,却撇下你独自离开。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怪我……”

      樊玉容闻言泪如雨落,却还是强笑着打断他:“哥此番不是荣归故里了么?做妹子的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哥……”

      樊离照释然一笑,抚去了她面上的泪滴,关切道:“前日我寄回的银子应是收到了罢。不知母亲的病况是否有所好转,我现在便随你去看看她老人家罢。此番回来,便是要接你们上京,看看这临安城,也经历下这前无古人的繁华盛世……”

      我远远望着他,心里却着实有些惊讶。与他相处这么些时日,却从未见过他为人兄长的这一面,竟是温和恭谦到和平日的凌厉判若两人。或许褪去那些自我保护的外衣后,他的本质便是这样的人?

      这样想着,却感到周遭异样的如死一般寂静。樊离照由衷的笑意还挂在脸上,下一刻却忽然冷却下来,变作一种不自然的僵硬。

      他意识到什么,有几分狐疑地看着樊玉容。而后者不作言语,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泪水如断线般下落不止。

      “玉容……母亲她……?”迟疑了很久,他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母亲……母亲……她已经……”樊玉容哽咽的哭腔淹没了她没能说出,也不再有必要说出的后面的话。

      樊离照许久没有做声,只是呆立在原地。然后,远远的,我听见他异常平静的声音:“玉容,带我去看看母亲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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